傅雨旸今日大概酒多了,才由着他们牵着鼻子走到这里,也才生出这许多牢骚来。
两杯茶下肚,逐渐冲淡了些劲头。
尤其看眼前人,相顾无言的模样,他却是不受用的。有些事体,最好不要搅和在一起,比如周家院子斗香里的夜风与星火;再比如一笔不圆满的后来,最好不要去追究。
“周小姐要出门,早该说的,我们就不会耽搁你这么久。”
“我不去了。”周和音还捂着手,蟹钳子的威力,右手食指即刻陷了块下去,微微泛青,疼得她直嘶气,“是我自己不高兴去了,不关你们的事。”
“蛋糕也用不着傅先生赔。”理归理,法归法,房东小姐说她做这一切只是招待她的房客,“毕竟傅先生五年的房租给得很爽快。”
“……”有人被噎了下。
果然,年轻就是意气。藏不住的热络,也藏不住的骄傲。仿佛螃蟹咬了她的手,而有人踩了她的脚。
“个么傅先生这螃蟹还吃嘛?”周和音指指他身后的蟹篓子,“你说要十只的,你放回去一只,就得再拿出来一只。”
傅雨旸从没见一个人明明怂得很,却怂得这么有理有据,骄傲的头颅不能低。她紧接着道,“那个松了绑的蟹在里面,我不敢拿。”
说着,秉着吃一堑长一智的自觉,她去翻厨房手套出来了。直到套好手套,她再扭头过来,看傅雨旸,某人也没什么动静。
他不言,她干脆不语。属实熬鹰的遇到行家了。
傅雨旸是等着她张口,说些什么都可以,请他也好求他也罢,哪怕是指使他。说些什么来弥补她的“市侩”。
没有,骄傲的年轻人才不会被驯服,她非但不求和,甚至上赶着排揎你,“傅先生不高兴拿,那么我就煮九只,到时候傅先生少吃一只。”
傅雨旸着实被逗笑了,她又如那天在酒店里,横他一眼,仿佛在说:笑屁。
前楼门楼里不时响起脚步声,有人喊小音,是对过的姜太太。
周和音肉眼可见的慌张,莫名瞥一眼傅雨旸,鬼祟模样,摘了手套。再绕开他,去应答外面的人。
姜太太是听阿宝说音姐姐回来了,家里还来人了,在梁阿婆的屋子里头。姜太太什么人啊,来串门八卦的,嘴上不说,只问和音,“你妈妈家来了嘛?”
“还没有。”
“我跟她找套蔑针的。”姜太太说要给小二子打毛衣用,好些年不打了,手生了,正好问问你妈妈的。说着,目光往厨房里瞟,口型无声地问和音,是哪个啊?“就是租你奶奶房子的那个啊?”
姜太太最热情好客的了,也爱瞎打听,她多番听春芳说这个租客多神秘且爽快,今天到底来了,她说什么都要望望的。
岂料和音拖着姜太太去屋里,说是给她找毛衣针,都在我妈抽屉里收着呢。
姜太太一味被和音拖着往里走,后面有脚步声从厨房里出来,“周小姐,今日就到这了,我们先告辞了。”
“你螃蟹不吃了?”她突然扭头问他。
那人站在厨房门口,光圈里,逆光的缘故,姜太太都没瞧清模样,只概括个轮廓,高大笔挺的,再听那人道:“我还有约。你也是。”
说罢,不等周和音反应,人就从前楼门楼出去了。周和音站在月下朦胧里朝那移动的影子忿忿一眼。
直到和音给姜太太找出了那毛衣针,她不消去北屋看,也听见后面关门落锁的声音,
约摸七八分钟后,手机进来两条微信:
傅雨旸:抱歉,周小姐请我们喝的茶没同你收。
傅雨旸:你说的。是招待房客的。
这是二人互加微信后,第一通文字信息。
周和音气得,憋了有一万字想怼人,都在对话框里编辑起来了,想想又作罢了。骄傲上前,凭什么理你,你是谁!
一个房客而已。
*
出了六家巷,傅雨旸与他们各自打道回府的冷漠,老乔喊着他们再继续下一场,傅某人也没意愿,他说他回酒店。
老乔骂他,不讲究,不做人。说过来吃螃蟹的,个壳子影子都没吃到,倒是白送人家一篓子。
且问雨旸,抽了哪门子疯,出去一趟,回来就要走。
许抒诚跟着笑,面上不出声,他可不就是过来白给的嘛。
傅雨旸由着他们骂骂咧咧,自顾自单手抄袋,另只手捏着手机,站在车门外,司机老田等着老板上车呢,几发都未果。
某人端视着微信对话框ID处跳成:对方正在输入中……
结果,他足足等了一分钟,对方都没“檄文”过来。
下一秒,老田再想扭头看老板什么时候上车的,傅雨旸拉门侧身坐进来,阖门有风,面无表情,夜宴而归的懒散。
一如往常:“回酒店。”
第11章
◎领带◎
邵春芳回来的时候,周和音已经贴着面膜躺床上了,在如火如荼地打游戏。
组队语音里还听见Nana要和音在大龙那里诱敌包夹一下……
巴拉巴拉一通,邵春芳当她们说鸟语,只问女儿,“不是去过生日的嘛?没去?”
周和音哪有工夫理老妈呀,只嗯嗯两声。
邵春芳又问楼下厨房的螃蟹是怎么回事。
周和音的手和眼睛全在游戏上呢,他们的打野已经给她信号了,中路的她收到,接下来一波,精彩的中野辅联动,打野收割四杀。
他们家打野甚至公屏上挑衅敌方:这就是你们反蓝的下场。
游戏的热血暂时纾/解周和音的郁闷,她和Nana一向没正行,组队语音里甚至打call地喊:兰爸爸,我要嫁他!
邵春芳听见女儿的话,即刻要撕她的嘴,说给你爸听见又不得了,姑娘家嘴里没德行,要被人家说没爷娘教导的。
Nana在那头笑得咯咯叫,队内消息和音:哈哈哈哈,闭麦闭麦。
邵春芳直等到和音把这局打完,对于这些新兴玩意她倒也开明,女儿掰头她的理论就是:你能戒掉麻将我就能戒掉游戏。
也是。谁没个爱好呢。
但是耳提面命的话没少,玩归玩,别耽误正事。
游戏赢了,周和音莫名的心情舒畅,揭掉面膜之余,问老妈还有没有吃的,她饿了。
“不是说好去和娜娜一起过生日的嘛?”春芳女士执迷喊娜娜,罢了罢了。
“那个房客来了。”周和音漫不经心道。光明正大,又灯下黑。
越危险的地方,反而越安全。
她顺便给老妈解释那篓子螃蟹的缘故。
三句不离老本行,说那傅先生带他的生意伙伴来瞧房子的,还想跟店里订桌酒席,“我想万师傅肯定没空。”
“谁说的。你也真是的,笨,起码给我打个电话。七八个菜还是烧得出来的。”邵春芳听女儿说那螃蟹是傅先生带朋友来吃着玩的,又临时有事提前走了,螃蟹就撂下了,算是顺水人情给房东了。那篓子蟹可不小价钱。
邵春芳这个人最精刮圆融,但也不是爱占人便宜。属于你敬我,我也定当还你。她不是看上这几十只螃蟹,是对这房客上来印象就不错,做生意痛快且会做人。
周和音于悄然里,打算再补刀一次,“马玲阿姨还作势过来瞧那傅先生,人家正好来厨房打声招呼顺便看看能不能帮忙的,倒弄得人家怪不自在的。”
邵春芳立刻划出阵营来,“她就那样,谁家有点动静,她弄不清爽,夜里都困不着。”
和音经常被妈妈这些俏皮话逗笑。好了,她说完了,揭了面膜,要去洗脸。
对于这一趴,邵春芳无条件信自己的女儿。中秋节又是姑娘生日,年年都没多大的仪式感给孩子,今年又赶上有晚市生意,原想着由她自己和朋友去疯的,又没去得成。
连忙下楼要给女儿去煮面。而对于那篓子顺水人情的蟹,邵春芳有自己的打算。
不好叫人家觉得理所当然的吃白食了。说明天带到店里去卖,是拆了做蟹黄汤包还是晚市用,换了的钱还给那位傅先生。
他要也好,不要也罢。这样他们做房东的,不去落人口舌占人家的就是了。
洗手间里的周和音应承妈妈,她赞同。
两日后,邵春芳把螃蟹脱手的钱转给和音,要她转交给傅先生。她是加班回来收到妈妈的转账的,收到钱,立马给对方扔了过去。
转账说明是卖螃蟹的钱。
这一冷酷“掮客”嘴脸的转账丢过去,这夜,直到周和音把带回来做的数据熬到笔电没电了,她又没带充电器,正好收拾准备睡觉了,对方都没回应这笔钱。
周和音盯着那个对话页面许久,心想,拉倒,你不要,我就拿去shopping。意外之财最好赶快花掉!
睡觉!
*
傅雨旸节后第二天工作行程就排满了。
和老乔一块来桐城那处港湾考察,半天的球场半天的麻将场,这两天全歇在度假村这边。
第三日回市区,老乔也要回大本营了。临去前,供应商那头有联名请乔董,傅雨旸逃不掉的一场联络社交。
他公司那头还有急件等着他回去签字拍板,傅雨旸让老乔先去,不必等他,你们先开场,他无论如何,会到就是了。
晚上八点过一刻,傅雨旸才自己驱车到了会所。
泊车的时候还闹了点小事故,一个小女生开一辆Porsche 911,车技不算过关的样子,接连几把都没倒进库。
还错踩油门,急急刹车,那轮胎急促抓地的声音,隔着车窗玻璃都能刮耳膜。
傅雨旸耐性等光,才预备摘安全带,下车去帮忙的。一个略微眼熟的面孔入了眼帘,对方走到那保时捷驾驶门前,朝车里的人勾勾手,示意对方下车,他来。
傅雨旸看着司机换了人,行云流水地停了进去,那男生再下车的时候,那女生很自然地去挽英雄救美男生的手臂。
男生撇了下,女生执意。暧昧拉扯间,男方也默认了。
一对风月,缱绻地离开了。
傅雨旸一向记性不差,一面之缘的人他都能记住,记不住名字也记得住在哪里见过。
他记得那男生,在花都酒店,和周和音一块来的。
还当着他的面,小朋友吵架来着。嗬。
*
这处会所原是处私宅,坐落在人工湖边上。
后经由政府规划,这一处划分成统一的商旅区,生意人谈事的好去处,当然也不乏一些明星新贵出没消遣。
供应商请老乔的包间在甲字号楼上,这一中轴线陆续排列着三栋独立的小楼,中间以中庭小院跨开。
傅雨旸上了二楼,阑干边,嗅到馥郁的桂花香,以及楼下露天洋伞下年轻人的欢声笑语。
香气朝天际上浮,声音也是。
阑珊的光影里,他都能一眼瞧见那两面之缘的男生,坐在圆桌边,身边女孩朝他咬耳朵般地说了什么,他没回应,甚至几番冷漠。女孩不死心,卖力地摇他,一副要摇出他魂来的架势。
傅雨旸短暂停留,随即推门进了二楼包厢,这几日江南天还有点闷热,尤其是两巡酒一喝,室内烟酒萦绕。众人见他到来,连忙喊着罚酒,说傅总到底还是不亲近,他们几个联名请,都不得他的赏光。
傅雨旸脱了外裳,入座,倒没响应他们的劝酒词,按着杯口,面上平稳,“当真不亲近,就由着老乔醉哈哈地回B城拉倒咯。”
“人是自然要来见你们的,不然他不放过我呢。只是再晚些还有视频会要开,今日就不喝了。”
傅雨旸道,攒着,攒着哪天,你们杀我个干干净净。
老乔最了解雨旸,他这么说,今晚是铁定不想喝了。连忙接应道,“那么你要喝什么呢?”
“……乌龙茶吧。”
于是这最后一巡酒,大家喝酒的喝酒,饮茶的饮茶。
联络感情的局,大家默契地不谈公事。供应商领头的那位晓得傅雨旸祖籍在这里,便问傅总,像外头这样的评弹听得懂伐?
庭院园林里为得这花好月圆传情些,院子角落里都会设有户外落脚小音箱,没在浅草里都难察觉,但却能柔情缱绻地唱出江南最动听的吴侬软语。
傅雨旸父辈都背离这里半个世纪,遑论他,他无疑是个外乡人。
母亲再耳濡目染,他也只得会那么几句,半吊子都算不上。这一曲软调里,他只依稀听出了个把句:
话情意,诉衷肠
……
一丝江南雨,情牵梦还乡……
傅雨旸玩笑说尽量不要和他论乡愁,他没有,也不配。
他就是来补天窗的,一年后,等乔董找到合适的经理人,他还是要回去的。别的不谈,这江南动不动一场雨,浇得人都快发霉了。
老乔同众人说了个笑话,说雨旸在B城的房子,书房顶上有处天窗,高科技得很,那气窗一年到头地开着,从不怕雨雪,为什么呢,就是窗户有自动感应系统,任何潮湿都会自动关闭。
他傅雨旸自己也是,“你怕什么江南雨咯,自动感应下嘛,有雨就阖上。”
老乔说要不咱打个赌,看看一年为期,你会不会到时候就走。
傅雨旸横老头子一眼,说你最近赌上瘾了是不是?
老乔战术性地后仰脖颈,扬起下巴,道,“你不敢赌。”
“我倒是觉得你更契合这里,没办法,骨子里就是这里的,要不单你一个傅雨旸在圈子里出挑了呢。这江南地方养出来的人就格外秀气些。”
才说他秀气的,某人下一秒就开口骂人,麻利滚回去吧你。
一团和气里,席上有供应商不小心磕碎个杯子,破了东西倒不打紧。只是服务生收拾起来要细致些,怕有碎片再划破客人,正好让他们再换一道空盘。
几个人出包厢透透气,站在廊下阑干处抽烟、谈天。
傅雨旸注意到楼下那对男女还没走,喁喁细语间,年轻血气,那小男生掇着先前那女生椅子朝向他,扶着女生的脸,几番逗趣,迟迟不回应对方。
像招惹猫儿一样,贴近她,又格开她。
坏笑几回,女生也恼了,勾着他脖子,压低他,……,于是,风与月般地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