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落,打出一个响指,身后随即出现一扇巨大的石门。
是鬼门关。
阵阵阴风从门内叫嚣着刮出,蓝火灯笼“噼啪”作响,陈乔一的长发被吹得凌乱无比,红裙飞扬。
她一步步后退,笑容乖觉放肆。
陈丞看出她的意图,下意识道:“我和你一起去。”
“别这么黏人,大狗狗,我很快就回来,”陈乔一轻笑着睨他一眼,“狗狗就该乖乖留下来给主人看店,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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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乔一既然说了快,那就是真的很快。
还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魔女的身影就重新出现在食肆内。
孙芹看着那一抹红裙,欲言又止:“陈老板...”
她想要问那个问题,又害怕问题的答案不是她所期待的那样。
“放心,问是问到了,”陈乔一知道她要说什么,粲然一笑,“不过我有要求。”
孙芹紧张地吞咽了下口水:“您说。”
“第一,我要跟你一起去,”陈乔一慢悠悠地伸出两根手指,“第二,我要那张照片。”
孙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向心口处,黑紫的嘴唇微颤,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
陈乔一歪了歪头,依旧是笑着的:“不可以么?”
“不,当然可以。”孙芹抿抿唇,将照片从胸口口袋里拿出来。
照片对于孙芹的意义非同一般。她这么些年几乎全是靠着要找到小孙茴的执念和这张仅有的小孙茴的照片才撑到现在。
但既然现在已经能够得知小孙茴的下落,照片对她来说,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孙芹深深吁了口气,把照片交给陈乔一。
缘册显示,孙茴依旧活在人世间,甚至目前的所在地陇弦村距离宣城也不远。
陈乔一接过照片后就顺手将照片放进大衣口袋里,她侧眸看了眼挂钟,时针就快指向六:“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找她?”
孙芹沉默片刻,哑声问:“现在,就现在可以吗?”
早在她还没有死的时候,孙芹就想象过当她得知小孙茴的下落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她本以为她会欣喜交加,激动万分,也有可能会嚎啕大哭,似癫似狂,但此时此刻,孙芹只感到后知后觉的麻木以及深入骨髓的愧疚。
如果那天她没有带小孙茴去县城,又或者她对小孙茴凶一点,强制要求小孙茴待在自己的视野里不许乱跑,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只可惜,人世间没有如果。
陈乔一轻飘飘地瞥了眼孙芹还紧紧攥在手心里的荔枝串,经寒风吹过一夜,冰粉层晶莹的色泽早已消失不见,荔枝果肉也变得有些干瘪。
她想了想,记起冰柜里还存着一些没卖完的水果串串。
陈乔一勾勾手指,两根新鲜的荔枝串就凭空飞进她手里。
她朝孙芹弯一弯眼:“那,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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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魔女的能力在很多时候都非常好用。
比如需要四个小时车程才能到的陇弦村,陈乔一只打了个响指,标有“陇弦村”三个字的路牌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只可惜缘册并不像GPS定位功能那么好用,到了陇弦村,还得靠他们自己来找孙茴的具体位置。
陈乔一回想起曾经在电视剧里见过的问路方式,随手拦下一个路人,有模有样地问:“请问,你知道有个叫孙茴的人吗?”
青年路人是陇弦村的村民,二十出头的年纪,哪里见到过像陈乔一这么好看的女人。
他瞬间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不,不知道。”
孙芹飘到陈乔一身后,哑声道:“陈老板,走这边。”她抬起手,笃定地指向一个方向。
陈乔一侧眸,好奇地问:“你这么确信?”
孙芹点点头:“直觉。”
陈乔一饶有兴味地挑起眉,也不去看青年逐渐变得古怪的表情,抬脚跟上孙芹:“那就跟着你走。”
陇弦村的道路大多都是山路,坡沿陡峭,矮枝桠、灌木丛到处都是。
陈丞垂下眼,目光落在陈乔一曳地的长裙上,薄唇轻抿,主动落后她一个身位,然后俯下身,将及地的裙摆拖在手里。
很像西方为女王拖起华丽盛装的骑士。
陈乔一亦有所感地往后瞥了眼,在看见陈丞“任怨任劳”地为自己拖衣裙后,唇角勾起一抹顽劣的笑,倒没有说什么。
就这样走了近十来分钟,孙芹抬眼,目光灼灼地望向前方:“到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处平地,遥遥望去,侧方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她佝偻着身子坐在老旧木椅上,微微抬头,望着西沉的太阳。
她的脸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皱纹,是历尽岁月沧桑的标识,额角处还有一道深深的伤疤。
陈乔一的视线在孙芹和老人之间扫视一番,不得不说,即使老人已经人老珠黄,尽显老态,而孙芹又因为吞噬鬼魂被鬼气反噬、脸上很难再找出一块完整的肉,但一人一鬼的五官模样还是有那么几分相像的。
只是孙芹死的时候才刚步入中年,一般的鬼在化为凶鬼后,或多或少都会选择改变自己的样貌,毕竟谁都不想一直顶着自己的死相。但孙芹一心只想找到女儿,死后就一直维持着她死前的模样,要是让旁人看去,保不准还会觉得孙芹才是老人的女儿。
“...小阿茴,”孙芹张了张口,声音干哑,听起来有几分怅然,“原来都已经长这么大啦。”
长年的找寻早已让孙芹忽略了年月的流逝,以至于她都忘了,从人到鬼,她已经找了孙茴近七十年。
孙茴身后是一栋两层楼高的小土房,二楼的晾衣杆上晾着整整一排的衣服,尺码和款式各不相同,由此可见,孙茴目前并不是一个人居住。
“奶奶,该吃饭啦。”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忽然在不远处响起。
陈乔一侧过眼,一个看起来和照片上的小孙茴差不多大的小男孩从土房里跑了出来。
小男孩原本是想去喊孙茴的,奈何陈乔一和陈丞两人实在太过扎眼,他呆呆地眨了两下眼睛,就又屁颠屁颠地跑回到房子里去,激动地喊:“爸爸妈妈,有漂亮姐姐和帅哥哥到我们家来啦!”
不多时,一对中年男女从房子里走出来,看向两人的眼神除了惊艳外,还带着不小的警惕:“请问二位是?”
像陈乔一和陈丞外貌气质都这么出众的,在他们有生之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但他们也不傻,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他们这么偏僻的小村子里,更何况还是在他们家门口。
“你们好,”陈乔一一副自来熟的模样,从容地接过话,笑意盎然的表情搭配上斯斯文文的单片金框眼镜,很容易让人放下防备之心,“我们是受‘人’之托,来这边找她的亲戚。”
“原来是这样,那你们找到了吗?”女人问,“我们在村子里住了很多年,村里大多数人我们都认识,或许可以帮你们问问。”
陈乔一瞥一眼已经飘到孙茴身边的孙芹:“找到了吧。”
她抬手指了指孙茴,轻描淡写地问:“请问,那边那位是?”
男人应声回答:“那是我妈妈。”
“噢,”陈乔一的眼尾微微翘起来,面含笑意,“她是叫孙茴吗?”
谁知道她话音刚落,面前这一对夫妻的脸色皆是一变:“你认得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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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年夫妻的口中,陈乔一才得知,孙茴患有痴傻症。
有关于孙茴的好多事情,都是他们从男人的父亲杨志口中听来的。
孙茴在好些年前独自来到陇弦村,杨志在村口边发现了不省人事的她。那时候的孙茴身上全是新新旧旧的伤痕,属额头上的那一道最为明显,一眼就能看出,她曾经遭受过非人的虐待。
她已经记不得自己是谁、来自哪里,整天口中只会呢喃着喊“阿茴阿茴”,以至于后来村里人都这样叫她。
杨志见孙茴可怜,等孙茴养好一身的伤后,也不嫌弃她痴傻,顶着村里人的流言蜚语把她娶进家门。
村里人都说杨志娶的是个什么都不会做的祖宗,杨志却只是笑笑,依旧好生将孙茴照顾着,从未有过怨言。
至于男人是杨志领养回来的,他印象中的孙茴一直很喜欢找个地方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
男人说,这样的孙茴很像是在等待谁,可是她除了杨志外无亲无故的,最后又能等到谁呢。
只可惜杨志走得早,在他临死前,还特意将从孤儿院领养来的儿子叫到床边,说了些贴己话。
大致意思就是,孙茴这一辈子过得辛苦,即使在他走了之后,他们也必须得好好赡养孙茴,不能因为孙茴痴傻而有一分一毫的怠慢。
“我妈人其实挺好的,我爸对她好,她应该都知道,不然也不会在后来学会喊我爸的名字。”男人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陈乔一挑挑眉,偏过耳朵去听,果然从孙茴不时的呢喃中,听到了不甚清晰的“杨志”二字。
心满意足地听完故事,陈乔一弯眼笑起来:“刚刚听那个小朋友说,你们准备吃饭了?”
“是的,你们吃过了吗,要不要一起来?”男人说完话的同时,顺带看了眼陈乔一身后的陈丞。
陈乔一没兴趣和像男人这样的普通人过多接触而产生缘,于是道:“不用了。”
男人也不强求,毕竟他们家吃的都是粗茶淡饭,眼前着装精致的这两个人也不一定吃得习惯。
“那好,”他走到孙茴面前,蹲下身,仰视看着她,轻唤,“妈,吃饭了。”
仿佛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孙茴才喃喃着回答:“......阿茴不吃。”
男人像是早就知道孙茴会这样说似的,依旧耐心道:“那妈,待会儿我把饭给您端过来,您多少吃点,好吗?”
这下孙茴不出声了。
见状,陈乔一随口问:“她不爱吃饭?”
“嗯,我妈胃口不好,对吃的提不起兴趣,这点我和我老婆都很头疼。”男人回答。
为了让孙茴多吃一点,这对中年夫妻每天都想尽办法地换着法子准备菜,只是效果都不太理想,每次孙茴只吃几勺就放下碗筷,甚至有时候连吃都不吃。
陈乔一眨眨眼,忽然喊:“大狗狗。”
陈丞知道她的意思,应声拿着荔枝串走上来。
陈乔一拿过一串举到孙茴面前,晃了晃问:“荔枝,要吃吗?”
男人面露难色:“小姑娘,我妈她应该吃不惯......”
他话音未落,瞳孔忽然因为震惊而放大。
因为孙茴盯着荔枝看了几秒,居然颤颤巍巍地伸出了手。
不过她只是将荔枝串握在手里,半晌过去,嘴唇才蠕动了下:“...妈妈。”
飘在半空中的孙芹蓦地愣住了。
陈乔一想了想,从口袋里将那张照片摸出来递给孙茴:“在这里。”
那张照片本来归属于阳间,孙芹化为凶鬼之后,又强行忤逆规矩,将它变成阴界之物,按理说,孙茴是看不见的。
但是陈乔一在上面施了法,所以照片才能够暂时阴阳相通。
这是在小阿茴三岁的时候拍的,孙芹带着它找了孙茴几十年,哪怕保管得再好再谨慎,表面也不可避免地褪了色,留下岁月的痕迹,连人的五官都有些模糊不清。
孙茴却在接过那张照片的瞬间涌出热泪。
她小心翼翼地握着照片,浑身剧烈颤抖起来。明明已经是个八十多岁的耄耋老人,此时却捧着照片哭得像是个三岁小孩,泣不成声。
男人不知道其中的原因,顿时慌了神:“妈,妈?您怎么哭了?”
就连反应一向迟钝的孙芹也迅速飘到孙茴面前,怜惜地给她擦起眼泪:“阿茴乖,不哭不哭,妈妈在这里呢。”
她浑身的鬼气都在此刻收敛起来,显露出妇女模样,这时候倒像是个普通人了:“陈老板,我能不能,再麻烦您一件事?”
陈乔一挑眉看向她。
“在我死后,有好心人帮我收了骨灰,我想请您,能不能在有空的时候,帮我将骨灰盒埋到这山头。”孙芹边抚摸着孙茴花白的头顶,边说,她的目光温柔。
“我在人间待不了多久了,但我这些年陪阿茴的时间,实在太少太少。我想用这样的方式,再多陪她一些年头。”
不管是出于她已经找到了小孙茴,亦或是因为自己无心杀的那只高个子鬼的缘故,她都会在这之后主动找到阴差,前往地府认罪,接受应有的惩罚。
陈乔一摸摸下巴,思虑片刻,最终点头答应下来。
原因无他,对魔女来说,要想完成孙芹的这个请求,顶多只需要三步。传送过来,埋,再传送回去,也就打三个响指的事。
偶尔乐于助鬼一次,也不是不行。
孙芹感激地道:“谢谢您。”
陈乔一侧眸望了眼天色。他们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过了晚上六点,又和男人聊了这么久,太阳早已落了山,夜幕降临。
收回视线时,她多看了孙芹一眼,视线落在孙芹的脸上几秒,忽然抬起手,从孙芹的眉心处牵引出一缕黑气来。
孙芹表情微变:“这是?”
陈乔一回想起孙芹的记忆,有些轻蔑地眯起眼,鼻息里哼出一声:“不是你的错。”
男人看不见孙芹,之前又一直在忙着哄孙茴,没有关注陈乔一的举动,以至于当他忽然听到陈乔一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时,表情变得和之前那个路人一样奇怪:“小姑娘,什么不是我的错?”
“没什么,”陈乔一避而不谈,只促狭地弯弯眼,“时间不早了,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就先走了。”
“等等,”男人忽然想起什么,连忙开口叫住她,“小姑娘你刚刚不是说,我妈的亲戚在打听她的消息吗,刚刚光顾着和你聊天了,还没来得及问,是她的哪个亲戚啊,怎么没看见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