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原地停了片刻,轻呼出口气,将面具放回:“算了。”
带着点落寞的意味。
她慢步走在热闹的长街里,独自一人,身后跟着无法被她看见的五条悟。
“啊……是哪条路来着。”
不知在想什么的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她四顾左右,回想不起来处的她为了不挡着他人的道路选择先暂时到一个僻静处歇一歇。
于是,她走到了挂满绘马的树下。
夏日的晚风轻轻吹过,不远处的风铃清脆作响,她就站在灯火阑珊处安静地看着脸上皆喜意洋洋的路人们。
“连一声再见都不愿意跟我说吗?”她小声说道,嘴角无意识下撇。
“对不起。”一旁的五条悟忍不住说道,然而这声道歉无法被她听见。
时间将近,五条悟由着记忆等待着另一个他的到来,等待着,等待着,夜风微凉,灯火渐淡,人群渐散。
另一个他没有出现。
五条悟惊诧地发现了这一点。
他为什么会没有出现?难道不是这个时间点?不对,按照记忆,该是这个时间点……难道是在另外一个祭典上他们才会相遇?
他思索着,一时不知原因为何,忽然,他瞧见了一个熟人正向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他抿嘴不悦。
“要我帮你回家吗?”
来人对小白桜说道。
他有一头黑色中长发,眼下一颗与白桜一模一样的黑色泪痣。加茂鹤川,这是他的名字。
他似乎认不得白桜。
“你可以帮我联系家里人吗?”小白桜不冷不淡道。
“好。”加茂鹤川应下,又对她道,“你似乎认识我?”
“嗯。”
他温笑着:“你好,初次见面,我叫加茂鹤川。”
“你好,初次见面,我是渡源白桜。”
“渡源白桜,很好听的名字。”
加茂鹤川如此夸道。
在他的帮助下,迷路的小白桜很快回到了渡源宅里,而跟着白桜回到渡源宅里的五条悟对另一个他没有出现一直感到不解。
按照过往的记忆以及这个术式的初衷,加茂鹤川都出现了,那他也该出现的,可为什么他没有出现?是……不被允许出现吗?
一个猜想从五条悟的心里冒出,随即,他的心沉了下去,冷着一张脸,一语不发。
第168章 旁观
夜风微凉。
先前悄悄将白桜带出渡源宅交给他人,让她险些丧命的人已被渡源家主处决。而染了风寒的白桜在被术式治疗后,许久才安稳睡下。
五条悟守在她的身边,沉默地垂首看着她。
“我是不是不会出现在你的这场梦境里。”
他以陈述的语气如此问道。
无人回答他。
长夜寂寂,他就坐在她的身侧守了一夜。
待晨曦扑在木窗上的时候,已有家仆进了和室轻唤她起床。许多的人将她团团围住,为她洗簌穿衣,见她衣衫松散,五条悟站起身,出了和室。
他站在庭院里等了许久,一阵风吹过,惹得屋檐一角的风铃清脆作响。
良久,风止,和室里也安静了下来。五条悟转过身,待那道房门再次打开时,落入眼帘的是长大许多的白桜。
他一顿。
梦境里的时间似乎要比现实里的时间快很多。
这一年白桜脸上的婴儿肥褪去不少,但那双眼眸一如既往地盈满淡漠。晨光照在她的身上,白肤朱唇,高髻锦衣,清冷的模样好似缩小版的神明渡源。
只见一个女人匆匆从和室里追出。
“白桜小姐,藤泽氏已经死了。她来自于四部,四部的人无论生死,只要踏入渡源家,就不能再离开。况且……她是侧室,为了一个侧室惹恼家主实在不划算。”
白桜停了下来,一语不发。
“生时为渡源家的大人们弹唱取乐,死后葬于渡源家化为神树养料,这就是她今生的价值。白桜小姐不要再为死去的藤泽氏触怒那些大人了,您已经为很多不必要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怒了许多渡源家的大人们,若谁记恨在心,也许会在某一天找机会报复您的。”
“……既然我已经惹怒了他们,也不差这一次。”
“可是——”
“我只是觉得她的命运不该如此。”
那人噤了声,不再言语。
白桜也没有再说什么,独自走在长廊上向远处走去。
五条悟跟了上去。
光在她的华袍上流动,暗影交织,她不停向前走着,庭院四季变换,她的年岁也在逐渐增长。
有时,她的身侧会有人同她一起前行,或是渡源崎月,或是渡源宅的家仆,又或是瑾川和子,不过很多时候其实她都是独自一人前行。
长廊尽头是一个转角,只见她转过转角,五条悟大步跟上,瞧见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尽头的院落里。
他出了长廊,进了院落。
院子里和室外侯着不少人,不知在等待着什么。
他进了和室大开的门,来到了和室内。
精美的屏风上印着一道熟悉的人影,他绕过屏风见到了她——精致的发型,精美的配饰,华贵的十二单。
长长的流苏垂在她的脸侧,卷长的眼睫在那双干净的眼眸里投下一片阴影,她画着精致的妆容,让本就姣好的面容更添几分美艳,因她气质清冷,而周遭环境沉寂,显得她有几分沉郁的美。
她的目光从屏风上的花收回,半垂首,盯着那干净的榻榻米。
“白桜?”
五条悟尝试与她交流。
然而现在的她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自那次夏日祭典开始,她就再也没有看见过他。
“白桜。”
五条悟蹲下身看着她,再次出声唤她的名字。
“……白桜。”
和室空寂,夕阳的光洒了进来。
“别等了,五条少爷不会来了。”
家仆来传,一道叹息落了进来。
庭院里的树被吹得沙沙作响,橘黄的光挂在她的身上,盈在她那双暗淡的眸子里。
“白桜,我来了,就在你的身边,你能看见我吗?”
无人听见,无人回应。
“渡源小姐,回房吧。”
她身侧的教习漠声道。
她站起身,出了和室,再次踏上那道长廊。
从这一刻起,渡源白桜将走向她既定的命运。
她不再能是白桜小姐,而必须成为渡源小姐。
沉重的无力感海浪似的扑向五条悟,他忍不住去想白桜的过去,白桜的将来,也忍不住去想渡源葉与那神明渡源。
像是裹挟着三世的哀恸一般,他站起身颤声朝她再次唤了一声:“白桜。”
她一顿,回首向他所在的方向看来。
她没能与他对上视线,也没能看见他。
“渡源小姐?”
她身侧的人催促道。
她半垂眼帘,收回视线,转回头向长廊的另一端走去。
暖黄的光褪尽,晚风冷得刺骨。
五条悟沉默着继续追白桜而去。
她正走回她原先走过的道路,长廊幽暗,她身侧、身后跟着的乌泱泱的家仆一点一点消失,最后又变为她独身一人。
忽然,她在半途停下,目视通往另一个庭院的门。
她下了长廊,往那庭院走去,五条悟紧跟在她身后。
亮光起,她不再是一身华服,而是被绳索紧紧束缚着无法动弹。
许多的人都围着她,高台下,低洼处,那里挤满了扭曲的咒灵。
背叛,不乖顺,自私等等字眼狠狠砸向她。
为挣脱绳索,她不停挣扎,露出的手腕脖颈皆红肿不堪,嘴里被塞着厚厚的白布,一句话也说不出。
一位腹部微鼓的女孩被投进咒灵堆里,扭曲的咒灵们贪婪地撕扯她,不过瞬间她好看的容颜消失甚至变得可怖。
白桜愣住,好半晌才缓过神,以咒力为利刃弄碎了捆着她的绳索,一把夺过她的长刀跳进了咒灵堆里。
人们惊惶,想要将她带回,而红伞下轿椅上的那人——现任渡源家主只平静地看着她。
渡源白桜第一次祓除诅咒是在她13岁这年,为救瑾川和子,她跳入了那数不清数量的咒灵潮里。
天地仿佛都被染上了红色,血腥味溢向四周,在人们的愣愕与惊恐的目光中,白桜抱着瑾川和子残缺的尸身走了出来。
她身后咒灵的尸身数量多到堆叠起来,鲜红染透了她的衣襟,她那双好看的眼睛里不再有人世间的光亮停留。
无数人涌向她。
“你不难过吗,渡源家主?”
她清冷的声音疲惫地落在嘈杂人声中。
她没有得到那位渡源家主的回应,被挑去手筋时与庭院门外愕然的渡源崎月对上了视线,浑身鲜红的她与衣衫干净的渡源崎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渡源家选择了渡源崎月的未来,放弃了渡源白桜的未来,于是被挑去手筋的渡源白桜关进了那阴暗的渡源祠堂。
无数的人像面朝着她,除了正中那闭目神像,其余所有人像的视线都凝聚于祠堂的正中央——躺在那冰冷地上的白桜的身上。
压抑,沉闷。
鲜红如毯铺地,她既不哭闹,也不哀戚,只平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笼中小鸟。
五条悟无法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伸出手想去触碰她,然而五指穿过了她的身躯。
许久,他收回了手。
过去的白桜究竟是如何跨过这些过往与他相遇的?
他忍不住这样想到,却又不忍去细想。
不肯服软认错的白桜在祠堂里被关了许久,担心她双手彻底残废的人们到底还是将她放了出来。
从那一天起,她似乎不再有发自内心的笑容,开始学会乖顺,学会服从。
“渡源家可以让你高高在上,也可以让你卑贱如泥。”
她的那位新教习如此对她说道。
她沉默着,不再像往前那样会去反驳。
“你的价值只在生育。嫁给御三家的术师成为他的侧室,这才是你这辈子的该做的事。”像是想起什么,那教习很快改口,“哦,不能说御三家,毕竟五条家没有看上您。”
她不为所动,仍旧一语不发。
遵循过去,她成为了禅院直哉的未婚妻。
禅院直哉要她乖顺纯良,于是渡源家不再允许她执起长刀,要求她学会贤良淑德,套上大和抚子的外壳。
旧制总是对女孩不够宽容,苛刻到吃人的地步。
渡源白桜不再被允许做她自己。
渡源家舍弃了她的未来,但渡源崎月选择了她的未来。
很少人选择白桜的未来,但渡源崎月是这少数里的一个。
于是,渡源家的那场大火如约而至。
火光烛天,这一次站在门外的是白桜,而站在门内浑身污血的则是渡源崎月。
也许是因为人们不肯过多怜爱她,所以才会有渡源崎月的出现。
他是来爱她的,不管是什么样的爱,爱的人都是她,也只有她。
“好好活下来,白桜。”
这是少年说的最后一句话。
话音落地,他倒了下去,陷入彻底的沉眠之中。
渡源家永不醒来。
白桜只听见了和子对她说“好好活下去”,却没听见渡源崎月对她说的“好好活下去”。
火烧得旺盛,许久才烧尽。
年幼的白桜在这一刻起开始承受比从前多很多的渡源家的诅咒。
如白桜不知道渡源崎月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好好活下去”一样,渡源崎月死后也不知道白桜并没有选择抛下所有立即离开。
她还是回来了,回到了渡源宅将渡源崎月的尸身寻了出来,带着他去了她第一次迷路的地方。
为了安葬渡源崎月,每一寸泥土都是白桜一手一手挖开的,她身体因疼痛颤抖。
五条悟想要阻止她,可他做不到。
不善治愈术的白桜似乎从那一刻开始尝试施展治愈术,第一次失败,第二次失败,第三次失败……一次一次地不停尝试,在她的坚持下,她终于一点一点将渡源崎月残破的尸身治疗完全。
好不容易,她成功将渡源崎月安葬。随即,她施展了术式·参道,如此一来她就永远不会找不到安葬渡源崎月的地方。
而后,藤泽润一郎出现。
他背叛了渡源崎月,也背叛了渡源家,哄骗年幼的白桜去了她母亲那儿,想要通过白桜的生母将白桜交给加茂鹤川,以此获得自己的荣华富贵。
人们好像总对白桜很残忍。
是因为很早前人们对她的爱意被某人夺走了吗?
再一次不被选择的白桜来到砂糖美鸢的身旁,而砂糖美鸢……与其说她爱着白桜,倒不如说她惧怕着白桜。
她不想要再见到白桜,于是她决定将白桜抛下。
她拍开白桜扯着她衣角的手,在将白桜交给加茂鹤川后,她牵着她心爱的儿子头也不回地走远。
这是她第二次抛弃白桜。
第二次被生母抛弃的白桜也没有任何的哀泣,只平静地目送着她的离去,而后,她被带回加茂家。
没有家而又不知该去何方的白桜选择留在了加茂家,不被任何人看见的五条悟陪着她也来到了加茂家。
起初,加茂鹤川极为尊重白桜,尽可能地满足白桜的一切需求。
除了让她离开这件事。
某一天,加茂家的家仆同白桜提到了“五条悟”这个名字。她眸光微动,呼吸都放轻了些。
她在意着这个名字,或者该说——她在意着一位名字几乎占满她大半生的名叫五条悟的人。
赶来看望白桜的加茂鹤川注意到了她的反应,他忍不住患得患失,想要白桜一到年龄就嫁给他。
生性不甘束缚的白桜拒绝了加茂鹤川,这惹恼了他。
为了让白桜来到他的身边,他早已付出了许多,用尽一切,不择手段,这样的他又怎么肯轻易放手?
于是,在白桜尝试离开时,他将她关进了连窗户都没有的地牢里。
地牢墙壁贴满了咒符,冰冷的锁链束缚着白桜的手脚。
她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加茂鹤川想要白桜拥有人的情感,想要她爱他,于是他尝试了许多的办法。
可似乎都没什么用处,至少这在他看来是如此。
每每白桜不听话时,他常会将咒力附着于锁链上,将咒力与术式通过白桜的血液流向她的全身,让她疼痛难忍,以这种极为折磨人的方式去强迫她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