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她身上还有一瓶,天金矿做的瓶子,也有障眼之用。可道行足够时,仍看得出,叠春坊内外,就属这瓶中妖气最重。”
若非这一瓶妖香余孽,加之恶业深重,有黑气绕顶,他也不会那么轻易锁定下手之人。
孟香绵拍案:“人赃并获,现在只差——”
寒河夺声接道:“动机。”
若是没有一开始的不愉快,这叠春坊的鸨母肯与修士配合,那即便撬不开人的嘴巴,也能从其人生平过往,处事痕迹,推出一二行恶的真相。
可现在,鸨母断不会合作,冒然去问询,只能让他们起了警惕之心,问出来的也未必如实。
但也不是毫无办法,孟香绵托腮一忖:“我们可以跟踪这丫鬟,看看她平日都和什么人打交道。你说她是普通人,和几个死者也没什么必然关系。那也许是另有妖人买凶,要假借的她的手害人。”
寒河依旧投眼望着那丫鬟,沉声道:“她房中并无过数的金银。况且,如有捉获孽梦花制香的本事,必已入妖道,何须假手他人?”
那小丫鬟梳着黑黝黝的双鬟,着粗麻的衣裤,身量窄瘦。手脚看起来倒是勤快,擦完栏杆便又伏去柱脚边,卯着劲来回抹动,一刻也不曾躲闲犯懒。
若是打她旁边经过,恐怕绝不会认为她是什么身负杀业之人,从而多看一眼。
孟香绵忽而想到:“除了楼里的姑娘,她还对缘音和徐然动手了,他们和她往日无怨,若说有什么惹了她的地方,那就是前来除妖,她害怕查到她的身上。”
也许她可以如法炮制,向那丫鬟自亮身份,她若是心虚,必定有所行动。
可当她看见寒河那只徐徐敲点着桌案的手,却想起这只骨节分明的手是如何泼笔于金纸,又是如何幻光于虚空,临出口的话又改了,小声嘀咕道:“难道就没有什么让人只能说真话的符咒?”
“自然有。”
寒河果然不让人失望!孟香绵恨不能立时将真言符往那黑心黑肺的小丫鬟脑门上一按,再将人押解去县衙,偏生又被倒了满头的凉水。
寒河问:“事出反常则妖,你要如何证明,你所用是真言符,而非迫人妄语之咒?”
“她身上有那瓶孽梦花做的香,还不足以为凭为证么。”
“凡人未必识货。”
“那太上书院的名号,总有可信度吧?”
“其实神与鬼,于许多人而言皆是怪力,表面也许信,内里更多的却是,忌惮。”
孟香绵将勺子往碗中一丢:“那便让他们看不到真言符,给她一个突然开口说真话的理由,总行了罢?”
她腾的站起,敏黠一笑:“我知道了,你只管画就是!”
寒河终于没有再回驳。见她气焰嚣张,他反而眼中含笑。
轻道:“遵命。”
这两字有些暧昧,孟香绵的耳根刷的一下涂上了粉色。她居高临下,越看寒河,越觉他近日言行别扭,或许诅咒真的悄无声迹地发作了,绝不可掉以轻心。
***
叠春坊收留的都是颠沛流离的苦命人。
自从鸨母一盘下了这间小楼,便放言出去,凡是愿意跟着她干这勾栏营生的姑娘,她都欢迎。
且绝不会逼着姑娘宽衣解带,反之,还会请人教姑娘们歌舞弹唱,愿意全然捐身风月之局,赚些快钱的呢,她也乐得捧,只想唱唱小曲,卖艺不卖身的,她也愿意留。
小翠来了叠春坊七八年了。
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几个姑娘,杨柳、芙蕖、牡丹、海棠,叠春坊的姑娘都有个掩去本名的花名,如此一来,他日从良归去,还能用回原来的清白名字。
但丫鬟就不一样了,只能用小翠、阿翡这样的名字,阿猫阿狗一般地叫。
小翠原本也不是孤女。三四岁的时候家里揭不开锅,她被她娘带到了邻县的闹市,娘哄着她,说给她买热乎的糖人去,可小翠在原地一等,就再也没等到她娘了。
她初初记事,实在不知道自个儿是哪里人,只能跟着这里的乞儿没日没夜的讨饭,实在走不动了就宿在破蔽的废庙。直到大了一些,县上开了一家名叫叠春坊的青楼……
沿街行乞的时候,她的身子早就破了,叠春坊的妈妈肯收留她,却说她实在苦相,当不了挂牌的姑娘。
是,她不似杨柳芙蕖她们,天生就盘顺条亮,一养便是玉面凝脂……可她们就该玉食珍馐,金簪银环,她就该过伺候人的日子?
甚至她们在客人那里受了气,还要掐她的胳膊来解这口气。她胳膊上原本有不少新新旧旧的指印,这几个月下来,才总算是消了。
小翠躺在床上。灯黑月也黑,她的良知也早就黑了,她想。可那都是被逼的!
她攥紧了手中的瓶子,才觉得稍稍安心。
若不是几月前,她端着药送到杨柳房里的燕窝羹,躲在拐角处偷偷往里啐了一口,偏叫一位好心的客人撞上了,客人非但不揭露她,还给了她这瓶香,她哪里可以一一报复那些欺压过她、辱骂过她的人!
可就在此时,冷飕飕的酸风似乎扯开了窗子,如怨如诉地吹动起来。
接着,小翠隐约听见了空灵的声音,咯吱咯吱地在在笑,又像是幽幽地在哭。那声音诡怪的很,一会儿飘的近,一会儿离得远,一会儿像是她胡想出来的,一会儿又如舔着她的耳朵似的真切。
就好像空荡荡的屋子,忽然多了许多人。
她忽然有些胸闷气短,只死死闭着眼,连往上提一提被子蒙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背上也登时冷汗涔涔的。
不会,不会,那位客人说过,人死即入往生河,被这香困住的人只会糊里糊涂地去投胎,化不了怨鬼!
此时,孟香绵和寒河就匿着身,坐在屋中,好整以暇地看着,须知道,害人者人必害之。
可小翠只是一个劲地抖,却似乎半点没有要逃出屋子的意思。
于是,孟香绵眉头一皱,用不大信任的眼神问寒河:你能不能行,要不再加把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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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哈,男人不能说不行】
【《你能不能行》】
-完-
第32章
◎他便是修真界的公允,修真界的“法”◎
寒河道:“不急。”
缩在被中的小翠只觉耳旁有人凄凄切切地哭吟起来, 就像是杨柳生前哼的吴侬小调。
她随之想起了杨柳生前的那副样子,总是愁脸颦眉,竟也有数不完的人簇捧着叫好, 明珠美玉使劲送。
一边害怕, 一边愤恼着, 却不知为何, 脸上总有东西一般, 就和有人的头发丝挠了她的脸几下一样, 小翠使劲摇头,也没将这絮碎的痒意甩去。
她的寝衣也都汗湿了,软软黏黏地贴着背, 熬人的很。
如此处处煎熬, 她终是将要憋不住了,不住地抖, 整个人抖得和筛糠没两样,唯有一遍遍同自己说,都是自个儿吓自个儿的,那些被她害了的人早就过了往生河投了胎!
她还有半瓶的香, 对, 瓶子。她手中攥的更加用劲,像攥着唯一的救赎。往后谁要是再那样使唤她、折辱她,她就让她们都死得干净, 谁也害不着她。
此时, 她借着从楼外的街市荡来的、些微的明光,低头一瞧, 却见手中小瓶的塞子不知何时竟掉了, 心下暗叫不妙。
她对着开了的瓶口, 直直看入瓶中,也不知是不是看岔了,总觉得剩下的几片香材上都有朦朦胧胧的烟丝缭绕,和点燃了似的。
不,不会,没人动过瓶子,这瓶子半刻都没离过身,好端端地,又怎么会燃起来?
可若不是妖香致幻,她为何会听到这样诡怪的哭声、笑声?
小翠浑身僵冷,无助地在床上四下摸索,想要找到失落的塞子。那客人告诉过她,这香除了使用的时候,一定要严严实实贮存在这瓶中,否则便会泄露妖气,让有些道行的人发觉了去。
好一顿胡摸盲索,忽的,却在被褥间碰到个物什,那东西说软也不是、说硬也不是。她遂又摸了几下,才猛然反应过来,这东西的形状,分明和人的手掌一样!
小翠顿时毛骨悚然,几乎是一下子跳了起来,夺路下床,连连退到了门口,颤抖地回看着床榻。
她捂着嘴,闷住自己差点脱口的尖叫。
可这般远远审看去,床上却是什么动静也没有。除了被她拱高的地方,被子也都是扁扁的,不像是能藏人。
也或许,确实藏了人、藏了东西,毕竟太暗了,她什么都瞧不清!
小翠一步一抖地去够桌上的火折子,走一步后仰几分,终于够到——
但今夜如同老天成心要整她一般,就连手中的火折子也不听使唤,怎么都擦不着。冷风从门隙里灌进来,她背上又湿又冰,热度在不断地丧失。抖着抖着,那支点不起来的火折子就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小翠赶忙低头去捡。
可就在她蹲身下去的时候,寒河撤去了他同孟香绵的隐匿法诀。于是,小翠蓦然看见,桌下突然多出来的两双脚……!
这下子,她尖着嗓子“啊”地大嚎起来,跌跌碰碰地破开门,往外面冲去。
亏得外头灯火幢幢,不曾熄去,才给了她无限骇怖的心一点纾解。原来鸨母还没歇下,正指挥着几个姑娘在看台上排舞。
这是今儿孟小公子交代的,说是才记起明日是他兄长的生辰,他兄长一向不爱过生辰,但还是请鸨母代为排演一出喜庆些的歌舞。
这临时的排演固然累人,却架不住金银财宝在前面勾着。
小翠见了鸨母和楼里的姐妹,就像抓住了一根浮木,一下子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
有活人就好!
鸨母见她和落汤鸡似的一身狼藉,衣袍不整,甚至鞋也没穿,就疯疯癫癫跑来,一把扬开了小翠的手,怒斥道:“你犯什么病呢!”
小翠虽熬的双眼通红,鬓发散乱,此时却已在努力镇定下来。她便想瞒过去,只说是因连夜都在悼念楼里过世的那几个姑娘,今日才做了噩梦。可话到嘴边,竟由不得她一般,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妈妈救救我,杨柳她们的鬼魂来了,要找我偿命…”
这一说完,她难以相信地捂住嘴,整个呆住了,几乎石化在原地。而后却使劲摇头:她如何会将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几个姑娘原本见她边摔边跑、六神无主的异状,都停下了舞,围了过来,你一嘴我一嘴地关心着她。可现下听了这话,却和鸨母一样陡然脊背发凉,不约而同地互相扶搀着退远了些。
“好端端的,找你偿什么命?”胆大的如此质问。
鸨母也道:“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小翠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自然还想找补,抹清自己。哪知嘴巴早就不是自己的了,竟是鬼使神差地什么都抖出来了:“她们没一个人好人,是我在她们房间里的香炉里放了致幻杀人的香,才杀死了她们,定是她们化为了怨鬼,现在要索命来了!”她看向鸨母时,又忍不住说道:“都是你!不让我做挂牌的姑娘!就因为我长得不如她们,进了这种腌臜地方也要干最下等的活?”
越说越糟糕,莫不是鬼附了身…她的眼睛不断放大,已然不能思考,只知道完了,全都完了!
浑身脱力,跌坐在地上。
……
当夜,鸨母就派人敲响了县衙外的大鼓,一刻也不敢耽搁,教官差将这杀人犯捉了去。
实则小翠被拖走前,就被鸨母的手下们五花大绑了起来,鸨母满眼是恨,对准了小翠的心窝子就踹,怪就怪她养了头白眼狼,非但害了她的几棵摇钱树,差点拖垮了整个清清白白的叠春坊。
她得找人好好宣传宣传她们叠春坊的苦处,才能挽回一波生意。
小翠边哭边摇头,嘴里塞着抹巾说不出话,寒河这才不动声色地将真言符销去。
而后与孟香绵一同离去。
……
是夜,一队官差们高举着火把奔走,封住了叠春坊。
河津县不比玉都,如此偏僻的小县小镇,除了个别楼馆总要不夜似的歌舞升平着,其他地方,总是早早就入睡。
待官差们跑过时,那靴下飞溅的尘埃一落定,街上就再没什么人了。
孟香绵说要吃县上的小食,那便要再等上几个时辰才行。
寒河问:“怎么非要此时走,现在茶楼酒馆都未开门,便是赶市的小摊小贩,也都不曾起。”
两人游走在空旷的街头,唯有彼此的影子,因着那一抹蟾宫秋月,挨在一处。
确实有些凄凉了。
孟香绵道:“叠春坊有些压抑,感觉没一个好人似的。”
她到现在还觉得堵着一口下不去的气,那地方是一点也不想多留了。
明明此时四下都一团黑,可听了这话,寒河还是在黑暗中望了过来,默然了一瞬,道:“生计多艰之人,有时候会有更偏激的选择。”
孟香绵耸耸肩:“也不尽然吧?坏人哪里都有,只是叠春坊碰巧扎了堆。”
她又道:“不过,确实是可怜又可恨。”
相比那些在梦魇中失去生命的女子,小翠受的这一番吓实在是轻。她最后的那些被迫存真去伪的陈词,孟香绵也不是没听全,知道她也是个可怜人。但可怜又如何呢,即便小翠最后偿了命,那些女子却也永远失去了这一世的性命,所谓的偿命,其实也偿无可偿。
她拿出袖中的天金瓶,里头还装着孽梦香,突然想到:“剩下的香要如何处理?”
如果没有这一瓶香的推波助澜,小翠未必有害人的手段和底气,这么说来,这香和那制香人,才是罪恶的源头。
寒河顺手接过:“待送你回书院后,我会找出背后之人,除恶必尽。”
孟香绵听罢,叹了口气:“可惜修仙界没有像县衙这样公允的组织,不能真的将他当众判处,绳之以法。”
不过,转念一想,神尊也算是修真界的公允,修真界的“法”了。
寒河却是微微一顿,若有所思。道:“从前没有,以后未必没有。”
……毕竟,他如今,仿佛已做不到绝对的公允。而各大宗门虽各有私心,但若能互为制约、监督,倒也能有相对的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