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不下他患病的妻子、他年幼的儿子、他尚未出生的女儿。他还要挣更多、更多、更多的钱。于是,他涕泪交加地跪倒在地,满口小布尔乔亚的混账话,恳求通灵师们将他送回他应该存在的年代。通灵师们面面相觑,为难不已。按照规矩,他们只能接受生人的请求,若是贸然答应鬼魂,即使是通灵师也会遭受上天的惩罚。然而,此时,面前的这个年轻的灵魂又尚未出世,又能去何处寻找生人的许可呢?
最后,还是年迈的老通灵师冒着折寿的风险一锤定音:帮他。老人已年过古稀,虽在这人鬼行当里浸淫多年,但却仍不改一腔古道热肠。他着实同情这来自三十年后的小小青年,便做主布阵送他回去。一群通灵师翻遍了中外古籍,终于找到了千百年前的几条相关的记载。一群人小心翼翼地摸着石头过河,终于成功布阵做法,将年轻人的魂灵送了回去。
三十年后,这批通灵师想起了这个青年,便想方设法找到了他的妻子的鬼魂。在那年轻人去世后不久,他的妻子生下了一个女婴。但是,生产极大地损耗了妻子的生命,恶化了她本就凶险的病情。在女婴满百日之前,年轻的妻子亦撒手人寰。妻子骤成新鬼,便被一群通灵师的鬼魂找上门来。她茫然地告诉他们,她从未见过丈夫的鬼魂。
这时,通灵师们才知道,年轻人的灵魂离开了六十年代。但是,却也没有回到九十年代。
年轻的夫妻双双殒命,留下了无依无靠的兄妹在这人间,两个孩子被送到了孤儿院。小小的男孩虽然还不满四岁,却已经表现出了超乎同龄人的沉稳与早熟。他一本正经地告诉孤儿院的阿姨们:“不要给我们起名,我们的爸爸妈妈给我们取过名字的。”
眉清目秀的小男孩长得讨喜,再加上这副老成的表情,负责登记的孤儿院阿姨一看便乐了,问他:“那好,你和你妹妹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苏沐秋。苏州的苏,沐浴的沐,秋天的秋。”然后,他又抱紧了怀中熟睡的女婴,“她叫苏沐橙。前两个字和我一样,橙是橙色的橙。”
……
原来,兄妹俩来源于母亲的姓氏并不是一场婚姻的悲剧,而是一位丈夫抛开传统定规对妻子的无声的告白。
他的幽魂究竟飘向了何方——他的妻子不知道,通灵师们不知道,或许连他自己,都无从知晓。
眼前的苏阿姨颤抖着咬了咬自己的嘴唇,郑重地抬眼望向我,重复了一遍她的请求:“所以,小晴,算阿姨求你……千万,千万,千万不要救沐秋。”
我抬头直视她的眼睛。那是一双依然美丽的眼睛,山水迢迢,却蕴着哀恸。她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她的丈夫——不管是在生人的世界,还是在死后的世界。她不愿,也不敢再让她的儿子重蹈覆辙。阔别七年,能在这幽微阒静之处重新遇见苏沐秋,对于一位母亲来说,已是上天难得的宽恤了。
可是。
“阿姨,我不能答应您。”
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叫了她这么多年的阿姨,在这瞬间才忽然想起来:她也是一位年轻得过了分的女子。这二十多年过去,我已经活过了她的全部岁数。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我,既是一位后来的晚辈,却也是一位年岁相当的、能够与她平等地对话的青年女子。
那双美丽又哀愁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惊颤,而后涌出了无限的不解。
“小晴,顾先生应该跟你说过这其中的风险。”
“是的,我都知道。”
“那么……”
“阿姨。”我沉声喊她,心脏突突直跳,“您别忘了,不管是您,还是我,或者是沐秋自己,我们都不能决定这件事。”
苏阿姨脸上紧绷的表情有一丝松动:“你的意思是……”
“沐橙。”我扭过头,望向窗外不远处红色的嘉世霓虹招牌。它曾经是一座夜晚的灯塔,照亮了叶修和苏沐橙无数个不眠的夜晚,“只有沐橙才能决定我该不该救沐秋。”
这是我从爷爷那里学到的第一课。
只能从人语,不能听鬼言。
我是一个通灵者,哪怕连接着生死两端,却也只能做一个超脱的旁观者。
然而,在那一刻,我却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要更加明晰自己心中的那个答案——
救他。
我想要救他。
而且我知道沐橙也想救他、叶修也想救他。
我们每个人都想要他好好地活着。
“我会跟沐秋沐橙说明情况,好的,坏的,我都会告诉他们。您的意见,我也会告诉沐橙。”最后,我只能这么宽慰苏阿姨,“但是,最后的决定,必须由沐橙来做。”
苏阿姨嗫嚅着嘴唇,她似乎是想说什么来反驳我。在一番搜肠刮肚后,最终,她非常小声地,十分不确定地,但却还是小心翼翼地说出了口:“小晴,但是,你不想和沐秋……一直在一起吗?”
我愣住了。
原来,我的一切小小的心思在长辈们看来是这样昭然若揭。
苏阿姨的意思和爷爷一模一样。他们都认为,既然我喜欢了苏沐秋那么多年,又为他的离开而伤心了那么多年,那么——既然他回来了,既然我能看见他,既然我可以陪伴他,我又为什么要让他冒这魂飞魄散的凶险呢?况且,即使成功回到了过去,他也不一定能活过那场近乎致命的车祸。他大可以安心地接受死亡的事实,在亡灵的世界里过得安逸又舒适。就像杨大娘那样,死亡并不是终点,有的时候甚至并不算是坏事。在这边,他有他的母亲,有他生前不识的许多亲人。而随着韶华如驶,我们也终将归为幽蓝的光芒,重新和他置身一个世界。只要他能摈弃这人世的许多追求,那么他就什么都没有失去。
可是,我知道他不愿意。
因为,我也不愿意。
“阿姨,我想让沐秋活一回……真正地,作为一个人,好好地活一回。我想看他参加比赛,想看他和叶修一块儿拿奖,想看他送沐橙上大学。哪怕他当不成冠军,当不成荣耀大神,我也希望他能平平常常地每天起床、吃饭,和我们拌嘴吵架,像个普通人一样长大,遇见喜欢的人,跟她结婚生子,然后从容地老去,成为一个和蔼可亲的小老头。如果我为了能跟他在一起而不让他活,那我就太自私了,我就太他妈不是个东西了。”
我哭了起来,苏阿姨也哭了。
为什么长辈们都把我想象成那样一个自私利己的人?
我确实从来都没有想过把他永远地留在我身边。
因为我不仅喜欢他,我还崇拜他。比起拥有他,我更希望他得到全世界的瞩目和欢呼,希望他一直都是照耀我前方的灿烂光芒。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多少追梦人。
我是跟在他背后的那个逐光者。
就像歌中唱的那样,多么渺小的我,因为他才有梦可做。即使他不会为我停留,我也愿意跟在他身后。
仅仅是这样,便够了。
劝走了苏阿姨后,我满脸倦容地回到房间,见苏沐秋正坐在床沿望着我落下的手机发呆。他又不能打开手机,也不知道这黑魆魆的小盒子有什么好看的。
他听见我开门的声音,抬起了眼睛:“妈妈走了?”
“嗯,她去沐橙那儿看看。”我坐回他身边,拿起手机,在这十几二十分钟的时间里,并没有人再联系过我了。“怎么样,再见到苏阿姨,有什么感受?”
我只是十分随意地抛出了这个问题,没想到苏沐秋却当真认真地思考了一番。
“和我记忆里一样,很漂亮。”他说,“而且……沐橙越来越像她了。”他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儿,却最后又补充道:“但是,我看出来了,她很不开心。”
“是的,她不开心。”我抬起眼,直视苏沐秋的眼睛,“沐秋,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这个开场白让苏沐秋有片刻的睖睁。而后,他也露出了郑重其事的表情。
“小晴,”我听见他喊我的名字,语调沉稳又温柔,仿佛昨日重现,“你是不是……有可以救活我的办法?”
这一回,倒换我大惊失色了:“你知道了?”
苏沐秋的眼睛像是在一瞬间被点亮了。他无法抑制地扬起嘴角,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之前就看出了你有事情在瞒着我,妈妈也是……”他说到这里,有些坐不住了,从床沿站起,自顾自地低头徘徊几步,一边走一边絮絮地说:“但是,我不敢想得太好,我怕你瞒着我的事不是我想的那样,我怕落空……所以,小晴,真的能救我吗?我真的可以活过来吗?”他不再徘徊了,他停下了脚步,蹲下了身子望向我,一双清澈的眼睛写满了希冀,让我的心中充满了不忍。
“是的,但是,也有失败的可能性。”
他的眼睛在瞬间黯了黯。可是,他又很快地振作起精神,在我床沿边坐下,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你说。”
我也不知道我说了多久,只觉得说到最后,我口干舌燥,喉咙是那种火辣辣的疼痛。我说完了一切,不敢再看苏沐秋,而是伸出手,从床边的背包里翻出了一盒金嗓子喉宝。这个时候就体现出我的职业的优越性了——我居然还会记得随身携带润喉糖。
我吞下一片圆形的含片,一股凉意直刺我火烧般灼热的喉咙。在我的喉口,冰与火打起了架。很不合时宜地,我竟然在此刻想起了森林冰火人的游戏。当年在嘉世网吧里,苏沐秋一边满脸嫌弃的表情,一边却还侧过身来,操纵着那个红色的火小人,和我一起完成了艰难的任务。他总是说,这个红色火小人看起来呆呆的,一点都不像聪明的他。
——但是,那却已经是那么多年以前的事了。
“我想活。”在一片静默之中,只有他的声音格外清晰。
我转过头,望向他。嘴中的含片依然清凉刺喉,让我忍不住在一瞬间热泪盈眶。
“小晴,我想活。”他重复了一遍,眼神郑重而真挚,像是做出了他十八年的人生中最为重要的决定,“哪怕代价是魂飞魄散。”
我闭上眼睛,任凭泪水滑落脸颊。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明天,我们一起去找沐橙。”
我本来以为,那会是一个无眠的夜晚。然而,我却还是在电脑发出的嘈杂音效里沉沉地堕入了睡梦。
梦中,我在眼前的一片烟霏露结中望见了苏沐秋。他不再是一个男童,也不再是一个少年。他当真是一个平安长大的青年了。他的头发剪得短了一些,身形依然清瘦,但是肩膀却是有力的。他身穿嘉世的红色队服,背后枫叶形状的队徽随风飘扬。他回过头,隔着岁月长河凝望我,朝我微笑。
而后,他的身后出现了叶修,又出现了沐橙。他们都身穿红色的嘉世队服,那样鲜艳的正红刺痛了我的眼睛。他活生生地站在他们中间,不再是南山公墓的一块冰冷的石碑,不再是泛着幽蓝光芒的一缕亡魂。他真真切切地存在着。
然后,又有一个婀娜的身影走到了他的身畔。我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庞,我无法确认那是不是宁萱姐姐。可是我知道,无论那个女子是谁,他们都是深深地相爱的。我感到有泪水滑过脸庞,却不再是因为酸涩的嫉妒——我的心中涌过暖流,我是真心实意地为他而感到了高兴。
我张开嘴,却只觉喉咙既灼热又冰凉,刺痛得发不出声音。我想大声呼喊他的名字,我想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苏沐秋,我想看见你长大,我想看见你变老,我想看见你拥有尘世的一切幸福。
“小晴,你怎么还不跟上来?”他问我,声线清朗,竟也有一丝不同于十八岁的他。
又一次,我在梦中迈开了步子。这一次,我不再是翻山越岭地追回我们曾经存在的时间,而是跋山涉水地前往一个有他存在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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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在pyq刷到了无数人领证结婚,一查黄历,果然是个好日子,遂前来更新。
苏妈妈舍命生子的故事有原型,来自《人间世》。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我这篇文正文部分的存稿全部写完了(虽然番外还没有完全写完)
坏消息是寒假马上就要结束了(大悲——)感谢在2022-02-09 12:11:44~2022-02-11 21:51: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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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灰色与绿
沐橙听完后便哭了。
这是不同于平静的泪水的汹涌的哭泣。我急忙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轻轻拍打着她的背脊宽慰她。
其实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很久没有见沐橙这样哭过了——在苏沐秋刚去世的时候,或许她已经将自己一生的泪水都提前预支了。于是,在那之后,这个温和又坚强的小姑娘再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嚎啕大哭过。
在等待苏沐橙平息情绪的时候,我抬起头,环顾她的宿舍。这间房间曾是我和沐橙一起布置的。那年,沐橙和陶轩签订合约,加入了职业圈。她退租了我们居住许多年的房子,打包收拾行李住进了嘉世的员工宿舍。我们对那间小小的蜗居都不可避免地怀有一些眷恋之情,但是我们每个人却也都知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离开其实也是一件好事。
沐橙小心地保存着属于我们青春的每一件遗物。于是,如今在沐橙的桌上,仍然摆放着我们四个人少年时代笑容灿烂的合照,紧挨着合照的是沐秋的银色收音机,我给她的多啦A梦和星座小熊则乖巧地端坐于银色收音机前。再过去一点,便是一叠书和笔记,其中既有苏沐秋研究银武的手记,也有我为他们精心记录的武林秘籍;有她自己为喜欢的台湾明星制作的剪报本,还有那些年我们都爱读的《萌芽》和《新蕾》。目光再上移一些,便能看到沐橙在窗台上养了好几小盆的多肉绿植。它们和当年的几盆多肉一样茁壮可爱,正在灿烂的阳光下坚强地生长着。
我收回了视线,却见苏沐秋也在凝神望着这片独属于我们的博物馆,面色怅然。
苏沐橙擦干了眼泪,她转过头,望向了房间中的一片虚空之处。苏沐秋正站在那里。
“哥哥,你害怕吗?”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