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用薄薄的衾被遮掩住了自己几近破碎的身躯。
那不是爱。
恶魔是贪得无厌的。当她的身体无可避免地从女童成为了少女,那恶魔便也厌弃了她。他张开可怖的獠牙,朝着另一个女孩去了。所幸,那个女孩并非无所依傍。凌霜看穿了这一切把戏,于是她狂奔,凛冬的风猛烈地往她的喉咙里灌。她找到了女孩的哥哥,在一切难以挽回之前阻止了一切。她站在远处,遥遥地目睹着恶魔的鲜血和獠牙飞溅而出,心中虽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却并不宁静。有一股猛烈的情绪从内心深处逸出——那是一股不平之气。十四岁的她忽然觉得茫然了,她不理解,为何有人能够被拯救,而她却只能无知无识地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黑暗侵染。她在每个午夜辗转难眠,只觉那恶魔留下的污秽仍然遗留在她身上的每一个角落,永远也无法洗净。
然后,恶魔死了。她又感到了无边的恐惧——那恶魔不再是一个凡人,而彻底成为了一种超脱于世俗的存在,一种未知的可怖的力量。她总疑心那恶魔仍在孤儿院的某处踽踽独行,仍然在侵染着每一具年轻又稚嫩的身躯,还哄骗她们说这是爱情。更令她畏惧的是,她是一个醒悟的人,她背叛了恶魔,便逃不出恶魔的报复。有好几次,她从浅梦中惊醒,仿佛还能听见恶魔的脚步在门外轻响,然后吱呀一声,他又在自己的房中现形,就像过去的千千万万个日子一般,如致命的海浪将她整个吞没。
月娘照着她。但是这清冷的月光,却洗不净这尘世的所有冤孽。
她在黑夜里无声地尖叫起来。
她逃离了孤儿院,但却从来没有逃离恶魔布下的梦魇。她日复一日地失眠,在午夜尖叫,大口喘气,冷汗淋漓。重新遇到苏沐秋时的凌霜,是一个被噩梦折磨了整整七年的凌霜。那段时间,死亡的阴翳笼罩着她,只觉得自己日复一日地在滑向死神的怀抱。
但是苏沐秋发现了她。他在超市的冷藏柜前叫出了她的名字,她猛然回头,于是,黑暗破开了一道口子,有星星落了出来。
她给苏沐秋留了自己的花店地址。原本,她只是随口发出了一个邀请,并没有真心地期待过他的到来。然而,第二天,他便带着一身的雨气出现在了花店门口,发梢上还淌着雨滴,手中的红伞边形成了一小块水洼,但是他的笑容却是明亮的。那样一个风雨如晦的日子,他们在花间说了什么,她已经印象模糊。可是,她却记得,少年神态真挚恳切,向她诉说着人间的种种可恋之处,仿佛真的赌着一口气,想要从渐近的死神手中夺回她。
在离开前,苏沐秋从包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郑重地交到她手里。她等少年离开后才低头拆开信。信封里有几张纸钞,还有一页折过许多次的信纸。她展开这页信纸,因为雨水的关系,纸上的墨迹微微晕开,但却依然能看得清晰。苏沐秋花了一个晚上,为她收集了附近所有心理咨询中心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并大致比对了每个咨询中心的收费标准和网络评价,为她推荐了性价比最高的三家咨询中心。同时,他也列出了一串心理自救书籍,并在每一本书名旁批注了内容简介。在信的最后,少年向她写道:“宁萱姐姐:你不要觉得自己不好,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你只是生病了,没有关系的。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很多年以前,他就对自己说过这句话。但是,当时她没有听进去。
原来,昨天见到自己时,苏沐秋便已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他熬了一个大夜收集资料,又冒着暴雨急急忙忙地前来,只是想要拉她一把,留住她,救一救她。
她忽然想起了多年以前来到孤儿院的那位老者。老者向她伸出了手,想要帮她逃离宁院长的禁锢,但她错过了。而如今,苏沐秋又向她递来了一张逃生地图,要她逃离宁院长的魂灵的咒诅,要她放过她自己。
这一次,她决定抓住他。
然而,在她凝神阅读这张通往生的地图的时候,远方忽然传来了刺耳的刹车声和猛烈的撞击声。那是漫天雨声都无法遮掩的充满伤痛的一声巨响。
这声巨响实打实地捶在了她的心上。
虽然后来漫长的治疗和康复仍然是由凌霜自己和心理咨询师完成的,但是,她却始终对那个明亮又清澈的少年心怀感念:是他给了她一把破敌的剑,把黑暗扯开了一个口子,为她指明了按图索骥的方向。
于是,在她觉得自己有了一定的能力之后,便想要利用自己的力量,为每一个与她有过相同或类似遭际的女孩呐喊。少女的身体不再是娇弱的花蕊,而是充满了流血和牺牲的战场,而她便要成为那个战场中挥动军旗的人。她努力读很多的书,努力写很多的文章。她是一个伤愈的姐姐,她想要给每一个默然流泪的妹妹温暖又结实的拥抱,告诉她们,每一个深陷泥泞的女孩也都是清白洁净的天使。她始终对苏沐秋抱着一种赎罪的心态,仿佛只要她能再多救下一个女孩,那么她对于苏沐秋的愧疚便能淡上一分。
我听完凌霜的叙述,心中满是涟漪。关于苏沐秋的许多留白,如今都被凌霜一一填补。他果然是那个至纯至善的少年,捧着的一颗心温暖又清澈,是我穷尽一生所仰望的光。只是,我的心中除却憧憬,却也洒落了淡淡的哀愁与苦涩。
我试图去剖析苏沐秋这一切所作所为背后的原因——他的至纯之心,他的亲友之诚,他的愧疚之意。至于这其中是否洒落了点点爱意,我看不分明。
“宁……凌霜姐姐,我从小就觉得沐秋很喜欢你。”我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说完便有些后悔,急忙补充道,“不……我的意思是,他没有这么跟我说过,但是我自己觉得你们俩很相配。”
就像杨过和小龙女那样般配,是两首交相辉映的诗。
凌霜听了我的话,脸上露出了些迷惘的表情。迷惘成了讶异,而后又转化为了一个宽和的笑容。她轻轻摇头,说:“苏沐秋只是想帮我而已,他不是喜欢我……我的意思是,不是你说的那种喜欢。”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的心中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窃喜。其实我早就明白,我的猜测原本就毫无迹象、毫无依凭,只是我自己在漫长时光中反反复复的自我拉扯罢了:“我明白了。”
“我以前倒是很羡慕你们。”凌霜忽然说,笑容中带了点对过往的怀念,“你们两个一直都在一起。”
“还有沐橙,我们三个一直都在一起。”我苦笑,并没有向凌霜坦白我的异禀天赋和那些幽魂的存在,“对沐秋来说,我和沐橙是一样的,都是妹妹。”
“我倒觉得不太一样,他很疼沐橙。”
“确实,毕竟是亲妹妹,他很爱护沐橙的。”
“但是他有点儿喜欢欺负你。”
凌霜的话让我颇感讶异:“他有吗?”说完我就笑了,我想起他总喜欢伸手把我的头发揉成一团鸡窝,又想起他总是鄙视我玩森林冰火人。如果那也算是欺负的话,那确实是的。
“真的。我记得,那时在孤儿院里,苏沐秋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没有什么不让人放心的。所以,看到他老爱欺负你逗你玩,我还有点惊讶。”
我在记忆中搜寻着年少的苏沐秋的身影。正如凌霜所说,落在他人眼中,他始终是一首对仗严谨平仄协调的诗,教人读来仍有回甘;然而,我和他的相处却永远都是缺乏诗意的,只是一串意味不明的笑声,一堆破碎的字句,一些支离的片段,缺乏任何意义,没有丝毫美感。这种特殊曾经让我自卑。
“我觉得……当然,跟你一样,只是当时的我觉得,苏沐秋如果有了喜欢的女生的话,大概也会是这样的——没有那么端着了,不是完美的,有了点儿……怎么说,小男孩的活气。”凌霜似乎格外满意自己的用词,微微颔首,“是了,活气,可以撒娇、不怕犯浑的那种活气。”
我懂凌霜的意思。他是个至纯至善之人,却总背负太多的枷锁。面对沐橙,他始终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以至不惜用自己的未来换取了沐橙的未来;面对凌霜,他一直为没能从宁院长手中救下她而愧疚,以至于多年后哪怕冒着致命的暴雨出门也要将功赎罪。唯独在我面前,他没有任何的责任,也不存在任何的辜负,他可以坦坦然然地做他自己,可以把我的头发搞成一个鸡窝,可以带着我狼狈为奸地夜游水月洞天,可以翻着白眼鄙视我的4399爱好。
“如果他真的有过喜欢的女孩子的话……小晴,那我觉得是你,只能是你。”
我笑着摇了摇头,但是心中却还是因为凌霜的话而泛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圈圈涟漪变成了摇曳的晶莹水光,水光又化作惊天骇地的浪涛。我像是被一语惊醒的沉眠之人。
这确实是一种奇妙的经历。距离苏沐秋存在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年,而我和凌霜竟机缘巧合地坐在了一席,描摹着我们记忆中的那个少年的模样,猜想着他曾经有过的心思。
原来,我们都以为苏沐秋曾经喜欢过对方。
我忽然想起了方才那场讲座的宣传标语了——爱情就像公厕的玻璃窗一样模糊。我不喜欢公厕这个定语,我倒忽然觉得,苏沐秋的心像是一面起了雾的玻璃,朦胧又模糊,教人看不分明,也无法伸出手指去抹开雾气,将他的心事看个透彻。
——会是我吗?
“可惜,再也见不着他了,他的心思,没人知道了。”凌霜用双手拢住纸杯,面露歉疚,眼中隐然有了泪光。我想起方才在她的公众号里浮光掠影般看到的一句话——“遗憾才是生命的底色”,也不知道她在键盘上敲击下这串句子的时候,有没有一瞬间曾经想起苏沐秋。
告别了凌霜走出咖啡厅时,天色已晚,我望着天边最后一丝白光,心生怅然。我打通爷爷的电话,他们那边自是早就结束了流程。爷爷说,苏沐秋的事宜急不宜缓。老余的飞机估计会在今天凌晨两三点的时候抵达,等他一来就必须马上开始布阵。现在,爷爷去浦东机场接老余,三位鬼魂先生则待在复兴公园筹备阵前事务。苏沐秋虽然现在也在那里,但这几个小时他确实是无事可做的。爷爷建议我把他领回家去,再聊一聊天,把该讲的话都好好讲清楚、说明白,等这阵法过去,就不知道此生还能不能再见面了。
爷爷的一番话说得我心惊肉跳,我算是知道我的悲观主义思想来源于谁了。
“等老余到了,我给侬打电话。”
“……晓得了。”
我挂上电话,一路小跑着穿过马路,想要走进复兴公园去找苏沐秋。可是,公园已经过了开放时间,我进不去。凌晨两三点的时候尚且可以翻墙进入,但是现在街上兀自人来人往,众目睽睽之下倒也不好贸然强行闯入。无奈之下,我只能向一位路过的鬼魂小姐求助。那位穿着旗袍的优雅民国小姐踩着高跟鞋,施施然地走进复兴公园,不一会儿便带着一脸茫然的苏沐秋走出了门。他已经重新穿上了衣服,一身皱巴巴的短袖蓝格子T恤衫,在冬日的街头尤为醒目。还好,只有我一个人看得见他。
“小晴?现在我们要干什么?”苏沐秋挠着头问我。
“我先带你回家,我们在家等余爷爷。”
我领着苏沐秋往地铁站方向走去,和他絮絮地说起那已经成为了凌霜的宁萱姐姐,但是却隐去了我们对他的一番讨论。苏沐秋听了凌霜的近况,颇感欣慰,走在我身边的步伐都变得轻盈了不少。
今天正是平安夜,从雁荡路到淮海中路一路都洋溢着热闹非凡的圣诞气息。沿路的街树上挂满了银色的彩灯,而低矮一些的灌木丛则洒满了点点金辉。一时之间,火树银花,流光溢彩,仿佛银河落入了人间,让人忍不住想要徜徉其间。无数对言笑晏晏的情侣和我们擦身而过,他们的表情生动而又热切,仿佛青春是燃不尽的火,生命是取不竭的水。
我们在K11巨大的圣诞树前停下了脚步,抬头仰望这缀满了镂空星星的高树,晚风送来了商场中播放的圣诞歌曲,热烈而又轻盈。歌声,笑声,说话声,一个人呼唤另一个人的喊声。这是人间最为平凡的一个夜晚,这个凡俗的人世闹闹哄哄,一如既往。
我转过头看苏沐秋,却见他正抬起头,正在看这铺展延伸的人造银河。
如果最好的情况可以发生,如果一切都如我们所愿的话——那么,明天的此刻,或许苏沐秋也会像和我们擦肩而过的无数路人一样,穿着厚实的冬季外套,裹着暖和的针织围巾,小口小口地在风中吐着白气,行走在盛大的灯光下,温柔地握住恋人小小的手心揣入口袋,共享这个完美的圣诞之夜。他可能拥有的未来就像眼前这灯光璀璨的人间银河一般耀眼,灿烂如斯。而不是像如今这般,莫名其妙地和我走在路上,看着平凡人世的人来人往,却隔着一道生死的屏障。
我顺着他的目光抬起头,我没有看灯光,却隔着这重重的华灯,抬头望向天边悬挂的一弯极为纤细的月牙。
我忽然想起了凌霜对我说的话。月娘照着我们,她总是照着我们。这抹清冷的月光,在大都市的市中心显得黯淡了,却仍然愿意静谧地散发着光辉,总能在我心中勾起近似乡愁一般的情感:清冽,澄澈,能洗净一切污垢,抚平所有伤痛。
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月光洗净了我的心灵,让我对他的喜欢沥去杂质,变得干净透明。而今夜的月光,却又让这份心意笼上了一层柔和又缥缈的暖雾。十八岁的顾熙华在我二十六岁的身体里借尸还魂,已经不再那么年少的我却恍惚间又有了些独属于少女的情思和妄想。我不想再做一个逐光者,不想再单纯地仰望和憧憬他了。我想成为那个握住他的手的恋人,我想和他回到滚滚红尘之中,做一对凡尘俗世中的并肩而行的恋人,拥有他的拥抱和亲吻,分享他从今往后数十年的余生,在我们悉数白发苍苍时才一一化鬼,在玄秘的幽冥之间永生不灭。
如果他能够活下来,那么,我想要为了我自己自私一回。
我想成为我梦中的那个女子。
——会是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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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2022.02.18沐橙生日我来更新啦!祝沐沐生日快乐!
左手小拇指戴戒指:表示不婚主义这章写得格外痛苦,大修小改过好几次,想要更加细腻地展现人物心态的改变,会有现在的字数我一点都不意外_|||关于宁萱姐姐的结局,其实几年前是一个更加悲剧性的故事。但是我现在想要让她走向光明,哪怕有一点理想主义。
本章是正文的倒数第三章 啦!顺便这里公告一下,因为开学+要改论文+我番外还没存够稿,这篇文章恢复周更哦!让我们新学期一起加油努力!下周五见!
2022.03.01 修改错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