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要和我说什么?”我问他。
他犹豫了一瞬,又轻缓地摇摇头:“没什么。”
你欺我瞒。他心上的雾气又浓重了一分。
我并不逼迫他说,也没有再提起方才的话头。我从沙发上起身,去卧室换上一身外出的便装。在梳妆台前取头绳时,我忽然又想起了那枚生锈的樱桃发卡,像是偶然想起了旧时光中的一位故人。我伸出手,在抽屉的最深处翻出了那枚发卡,小心翼翼地将它别在了自己的刘海上。
这是一切的开始,也是一切的终结。
我走出房门,苏沐秋抬头见到了我刘海上的发卡,有片刻的睖睁。我心中大窘,脸上热腾腾的。这枚带着红锈的发卡或许在一个十岁女孩的身上显得颇为可爱,但是却绝不适合出现在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女子身上。我有些犹豫地伸手,想要摘下发卡。
“别摘。”是他开口阻止了我。我有些讶异地抬眼看他,他也跟我一样,脸颊微微泛红,“挺好看的。”
我的心中忽然翻涌起一片柔软和明媚。
戴口罩,穿鞋,检查钥匙。我将手放在门把手上,将要旋开大门。
“小晴。”
我松懈了手上的动作,回头看他。苏沐秋清清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身幽蓝色的光。
“一会儿的布阵……你能不能不要进来?”他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局促与赧然。
我轻轻笑了笑,说:“我知道,要脱衣服,你怕羞,我就在外面等你。”
他点了点头。但是,我知道,这并不是他真正想要说的话。他的千言万语,他的雾气后的朦胧可见的心意,顾影徘徊地惆怅着,藏匿在了欲言又止的深海之中。
“小晴,我一直没有问过你……如果我能回来,那么……”
余下的话语,被吹散在了寒冬的晚风里。
但是,我的心中却一片澄明。我向他微笑起来,如释重负,像是终于抹开了玻璃窗上的那片雾气,一切都澄澈清晰一如初见。
我看见,玻璃窗的那头,十八岁的顾熙华晃着一头孩子气的短发,小小的单眼皮眼睛笑得弯成了一对美好的月牙。她穿着洁白的兜帽雨衣,踩过漫天的细雨奔跑而去,像一朵在雨日绽放的小小野花。顾熙华的身影越来越小,也从十八岁变成了十二岁,然后是十岁,再到初见苏沐秋时的七岁。终于,那个来自2003年的、还没有成为顾熙华的小女孩党晴浸身在一大片金光灿灿的夕阳之中,停住了脚步。
她回过头,见二十六岁的我仍踟蹰不前,笑着将双手举起比作喇叭,大声地问我:喂——顾熙华——你为什么还不跟上来——
我朝她笑了起来,奋力迈步追了上去,终于成为了我梦中那个与他并肩的女子。
她是我。她当然是我。她只能是我。
“好。”我敛起眼睛,不去看他,“我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回来。”
最后的记忆,是我和苏沐秋并排坐在爷爷奥迪车的后座,像一对十几岁的孩子一般两小无猜。爷爷的车载音响播放着一首安静的歌曲,低沉的男声在这静谧的夜色中缓缓流淌。Face up, leave it to luck. Watch as they fall to the sea. Tonight, we will become part of the moon.
我将头靠在车窗玻璃上,看着远方的一弯纤细的月牙温柔地洒落银辉,无数的幽魂哭泣着掠过我的眼前。这有情皆孽、无人不冤的凡尘俗世啊……竟是如此惹人留恋。
我闭上眼睛,想象着我和苏沐秋也如同电影中的华弟和Jojo那般,相拥着在香港的黑夜里绝望地飞驰。明天和未来都遥不可及,他是一个穷途末路的人,可是我仍然愿意身着洁白的婚纱,在黎明时分跌跌撞撞地朝着世界的尽头大声呼喊他的名字。
我在这闭眼的须臾跌入了梦乡。梦中,我又回到了那片大雪纷飞之间,裹挟着雪霰的风扑面而来。青山白头,宛若少年初老。我在一片苍茫的莹白间看见了他,于是我奔向了他。
他是我无悔的青春,他是我永远的爱人。
我要当他生死之间的引路人,我要和他一起推开那道唯一的生门。
我们会离开这片清冷的雪原,我们会回到滚滚红尘的人世间,我们会重新拥有百年须臾的地久天长。
在梦境的终点,我亲眼看见,一片皑皑的白雪间,涌出了不灭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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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1、很紧张,米老鼠的法务部会不会因为那件睡衣来找我麻烦(狗头)
2、我身边很多上了年纪的老人虽然一口方言、普通话都说不清楚,但是写起文章来倒是文绉绉的。
3、文章里提到的九莉和燕山的“两小”是我在《小团圆》里最喜欢的一段(cry)
4、不管是国语的《追梦人》还是粤语的《天若有情》的歌词我觉得都太适合这篇文章了!
5、这是倒数第二章 ,下一章是正文完结章!(应该还会至少有五个番外orz目前施工了两个半!)
6、最近写论文写得快死了……而且我们学校前两天还出了个密接被封校了,导致我错过了工作单位的一顿免费海鲜大餐,我哇哇大哭。
第18章 尾声:不灭
他行走在白雪间。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片荒渺的雪山中行走了多久。他孤身一人,玲珑的飘雪落了他的满身,他抖落剑上覆雪,忽然在这广阔的天地间感到了一种极致的孤独。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
长空中的飞鸿一闪而过,在他的头顶落下了一小块阴翳。
他望见了一缕炊烟。
这罕见的人迹让年轻的侠客心下大喜。他快步上前,在山洞门口停下了脚步。洞中人许是听见了他的脚步声,熄灭了火,隐匿起了自己的气息。
“在下钱塘人士苏沐秋,乃无恨剑派弟子,在这山中失道多日,见此处尚有人烟,因此斗胆前来冒犯。”他自报家门,措辞谦恭。许是被他的话语打动,洞中人有了悉索的动作,洞口探出一双手。他注意到,那是一双极为修长清癯的手。
“进来吧。”那双手的主人开口道,声音是清朗又年轻的。
他拍去身上雪粒,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洞中。洞中人是个蓬头垢面的男子,留着长发长须,衣衫褴褛,看不清楚年纪。男子虽面貌邋遢,但是山洞中却被打理得井井有条,陈列着许多陶器,看得出来洞中人已在此久居。那男子回转过身,艰难地爬向火堆——没错,是爬。苏沐秋注意到男子的双腿已废,只能靠双手爬行动作。他见状,急忙上前,帮助洞中男子重新生起了火。
猎猎燃烧的火苗驱散了他身上的寒气。这时,他和洞中男子攀谈了起来。
“多谢兄台收留,敢问兄台贵姓?”
“免贵,姓沐。”洞中人拾起一根细枝,在地上写了一个“沐”字,这并不是一个常见的姓氏。“我是个粗鄙之人,倒也用不着这些虚头巴脑的礼节。看我比你虚长几岁,你叫我一声沐大哥便行。”那人抬眼,上下打量了苏沐秋一番,“苏小兄弟,看你年纪不大,手上的这柄剑看上去倒是来头不小。”
沐大哥的话让苏沐秋脸上一赧。他低头望向自己的佩剑,那是一把极好的剑,在火光的映照下,流转着微蓝的光辉。他微微颔首:“确实。此乃无恨派的镇派宝剑,是华亭顾氏传家之剑。”
“你姓苏,并非顾家之人,这剑怎么落到了你的手中?”
“说来惭愧,顾氏人丁祚薄,传至家师一代,俨然已断了香火。家师心慈,云游至钱塘时收养了三个孩子,悉心培养,小弟便忝列其中。如今,门派的掌舵之人便是我的师妹。”苏沐秋低头凝视无恨剑上细密的纹路,“我这番出门远游,掌门放心不下,便将这剑借与我作防身之用。”
虽然苏沐秋说了这许多话,看似也能自圆其说,但实际上他的记忆是模糊而缥缈的。当他落入这片茫茫雪原,过往的一切似是被一双无形的手轻巧地勾销。他用尽了力气去回忆,然而能够想起的全部,却也影影绰绰,若隐若现,像是居雾的远山。
他记得自己的名字,记得钱塘和华亭,记得这柄无恨宝剑,记得妹妹,也记得一个女子。她的姓名和脸庞皆已被隐没于雾中,但是苏沐秋的身上仍留着她的剑和玉佩,也仍知晓自己亏欠了她一生的眼泪。
在这风雪兼程的路上,他拾掇起记忆的所有,编织出了这样一幅人生的图景。
沐大哥闻言,眼神一虚:“是师妹、掌门,还是心上人?”
苏沐秋脸上一红,有些慌乱地低头,摸到了系在腰间的缀缨玉佩。
“是,都是。我答应她……平安归去。”
沐大哥点点头,又有些怅然地举目望向山洞之外。铅灰色的天空中仍然飘着莹莹的雪,阻隔了风尘仆仆的归人。
“我家中亦有病妻小儿,只是如今我困守此处,故人长绝。”沐大哥叹息般摇头。苏沐秋的眼神落在他的一双断腿上,眼神流露了些悲悯。这一点悲悯没有逃过沐大哥的眼睛,“苏兄弟,你是想问我这双断腿吧?我也不怕告诉你,我进山时遭了暴雷,便成了这副模样。”他伸出手,用清癯的手指指着山洞里陈列的陶器:“我原是个工匠,靠着自己手艺本分吃饭,谁知天降大祸,竟让我流落至这步田地。”
他记得的东西比苏沐秋多。他记得,来到这片雪山之前,有一位仙风鹤骨的老者告诉他,往东北方向走,那里或许有一线生机存在。于是,很多次,他想要拖着一双断腿寻找出路,他舍弃全部的自尊,如飞禽走兽一般爬出洞穴,在千里冰封中前行,数次死去,又数次醒转,兜兜转转,却总是回到了原点。
这片被狂雪覆盖的青山,原来是一片不生不灭的寂寂之地。
“这许多年来……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人。”
苏沐秋闻言,沉吟不语。生起的火焰在他们两个之间噼啪作响。他伸出手烤火,却又莫名感觉到从内心升腾而起的寒意。
“她还在等我……他们都还在等我回去。”
沐大哥轻笑一声,用手中树枝拨弄了一番火中的柴枝:“苏兄弟,我本来应该有一个女儿。”啪嗒一声,沐大哥将树枝扔进了火里,橙红色的火焰立刻跳跃着吞没了那根纤细的树枝,“她应当也有你这般大了。”
苏沐秋张开口,想要说什么,千言万语却又化为了沉寂。
眼前的沐大哥,虽然蓬头垢面看不出年纪,但是声音却是年轻的。但是苏沐秋却也很快地意识到,在这片太虚幻境,千秋万岁不过转瞬须臾,他又何苦去细细计较这一分一厘的年岁。
“我给她起过名字,”沐大哥道,“可惜,兴许是没能用上。”他没了树枝,便用手指在地上写下了一个名字。苏沐秋一看,果然不是那女孩的名字——至于他为什么会知道,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隐隐地知道,不是。
“沐大哥,我们一起想法子出去。”苏沐秋站起身,望向洞外的一片莹亮的雪光,以及积雪之上的铅灰色的天空,“我背你,我们朝着东北方向走。”
“苏小兄弟,我可不敢耽搁你。”沐大哥轻缓地摇了摇头,“千秋百岁,生机只有一线,转瞬即逝。我是一个已耽搁了二三十年的废人,既然你已知晓方向,便快快去罢,莫耽误了时辰。”
“那沐大哥,我若走了,你怎么办?我不能丢下你不管。”苏沐秋急切地说道。他虽与眼前这沐大哥只是初见,却莫名觉得投缘得很,也不愿将这双腿已废的男子抛下,这并不合他心中道义。
沐大哥抬眼,又将苏沐秋打量了一番,眼中覆着一层晶亮的光。他嗬嗬地笑了。
“苏小兄弟,你我今日相见,实是有缘,也教我相信了老天爷也是有情有义之辈。这几十年的风风雪雪,我总牵挂着你们。今天,总算是天遂人愿,让我把你见了一见。你果然同我想象的一样,是个慈悲仗义又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苏沐秋听他这一番话,心中困惑不解,但是很快,冰封的记忆却也如山顶的融雪一般破碎,缓缓流淌蔓延。眼前的沐大哥,拨开了自己一头蓬乱的长发,一双琥珀色的瞳仁望向他。在电光火石间,苏沐秋仿佛在一面时光的铜镜前,看见了他自己。
终于,积雪消融,青山再绿。他似乎隐约在某个罅隙,想起了眼前的人是谁……
“再烤烤火,暖暖身子,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沐大哥轻声说,“然后,去吧,沐秋。回人间去。”
火苗无声地在他们之间舞蹈。
“那么,你呢?”苏沐秋站起身来,腰间剑柄与玉佩相撞,发出铮的一响,“你还在这里……你会一直在吗?”尾音下垂,似是凝聚了数十年的委屈。“他们都说你……已然魂飞魄散。”
“我当然在,一直都在。”沐大哥微笑起来。“在这娑婆世界,万法皆空,而因果——”伸出手指,在女儿的名字旁边,写下了两个字。
不灭。
苏沐秋睖睁半晌,心中忽地涌出无限的柔软,以及,不舍。
“还能再见到你吗?”苏沐秋问,“在人间。”
“天意终难料,心期自不渝。”像一句意蕴悠长的谶语。沐大哥抬眼看他,最后问道,“能告诉我,我的女儿,她最后起了什么名字吗?”
苏沐秋微微颔首。他低下头,学着沐大哥的样子,用手指在土地上一笔一划,写下了女孩的名字。
“苏沐橙。”沐大哥抿嘴微笑起来,像是终于和这道是无情还有情的老天和解,“好名字。像她起的。”
苏沐秋告别了沐大哥。他迎着风雪,继续赶路。虽然前途依然渺茫未卜,但他的内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与祥和。在这片茫茫的太虚幻境之中,他仿佛什么都没有失去。洞中之人擦亮了烛火,为他指明了漫漫的前路。往东北方向走,那里有一线生机存在。
他仿佛看见,在这片千里冰封的尽头,终究雪止天晴。他站在顶峰,足下云漫,一轮如丹红日摇曳着升起。然后,他在一片绛皓驳色中看见了她,晔兮如华,温乎如莹,宛若精魂附草的神女那般皎洁。他想起了她的名字,他想起了她的面容,他想起了他欠她的一生的眼泪。于是,他向她迈出了步子。如水的天空中,又飘起了静谧安详的雪,有情的苍天终发悲悯,落下了细碎又晶莹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