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纯粹好奇、居高临下的眼神让温寒很不舒服,她讨厌被别人看穿心思,却每每躲不过他的探究。
她只盼着,他可以以貌取人,不要瞧上她这样其貌不扬的女人,然后能高抬贵手放过她。
“温大夫,你要下班了吗?”
她蹲着身子,手里还握着那张病历,眼前突然蒙上了黑影,她抬头,看见了眼眶红红的丁洁玲。
她若无其事的收了病历:“嗯,收拾完病历就下班,怎么,你有事?”
“没有,我觉得你以后不要去三号病房了,那里的人都不好,都是些什么人,特别讨厌!”
“邹亦时是我的病人,我怎么可能不过去。”她不太明白丁洁玲突如其来的敌意。
“因为他们说你坏话,被我听见了!”
她对别人的小道消息不感兴趣,但是对自己的还是有点兴致的,随即靠在办公桌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丁洁玲:“说什么了?”
那丫头嗫嚅了半天不开口,眼睛里还有愤恨之色。温寒知道这个丫头待自己好,见不得别人诋毁自己,心中一暖,走过去拍了拍她的发顶:“嘴长在别人身上,别庸人自扰。”
说罢,她就要往前走,那丫头咬牙切齿地开口,声音隐约还有些哽咽:“可是那个男人说要泡你!那个臭不要脸的流氓!”
听她这么形容,温寒想着,说这话的一定不是邹亦时,想来应该是来看他的那个男人。
她停下脚步,无所谓地勾勾唇角,一副事不关己的口气:“我又不是康师傅,想泡就能泡的。”
说罢,她转身离开,只留下丁洁玲看着她消瘦的背影兀自出神。
温大夫为什么一点都不生气呢?一副旁观者的态度,仿佛当事人并不是她,语气清浅地打趣,眼底却没有一点在意,别人的事她不感兴趣也可以理解,可这是她自己的事情,她怎么能够做到一样的冷漠呢?
思及此,丁洁玲暗想着,这才是她崇敬的人,永远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模样,宠辱不惊。
温寒去更衣室换了衣服离开医院,想起家里的冰箱已经空空如也,便准备逛超市买点食材,转着转着不自觉地就转到了医科大,她的母校。
她已经好久没有来过这里了,虽然近在咫尺,可是因为她的刻意疏远,自从毕业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学校的大门翻修过了,装修得更加大气简约,校门口的小摊点都被清空了,换成了郁郁葱葱的绿化带,许多她上学时经常光顾的小店都关了门,只剩下墙壁上大大的红色的“拆”字。
所谓物是人非,是指东西还是原来的东西,却没了那个陪你看的人。
她却更可怜,连用来怀念的物件都没了,触景生情都没了掉眼泪的地方。
暗自神伤了一会儿,温寒暗笑自己的无聊,裹紧了大衣往回走。
拐过巷口没走几步,就看见了一家伫立在一堆废墟中间的小店,她心中一凛,小跑着过去,等看到那早已褪色的招牌后,不自觉地眼眶一热。
爱物语文身店,恶俗的名字,破烂的小店,热情的老板娘,还有沾满油污的文身器材。
只有这里,依旧是从前的模样。
她抬步进去,迎接她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脆生生地叫她:“姐姐,妈妈说不营业了,我们要搬家了。”
她愣了一下,就看见从隔间探出头的老板娘。老板娘还是以前的模样,顶着酒红色的长发,笑起来嘴角有深深的酒窝。
温寒清清嗓子,低声开口:“我想给文身重新上色,可以吗?”
老板娘擦了手出来,二话不说地应允下来:“可以,虽然早就不营业了,可是上个色还是没问题的,你坐,我准备东西,哪儿的文身,上什么色?”
“耳后,脚腕,都是黑色。”
“嗯,好嘞。最近学校要扩建整改,周边的小摊位都不让摆了,我都在这儿待了十几年了,突然要搬走,心里真不是滋味,和学生打了十几年交道,突然就要腾地了,心里空落落的,人老了,对于待惯了的地方总是出奇地舍不得。”
是,就算有十几年的回忆也必须要拔除了,即便回忆再美好也总有新的记忆取代,过去了的是不会被永远纪念的,现实残忍,由不得你不臣服。
“咦,姑娘,我猜一下,你这个文身是我这儿文的吧?用这种墨和这种图样的这附近就我一家,我看你也不像是外地人。”
温寒轻轻点头:“嗯,是七八年前文的。”
他扯着她的手把她拉进文身店,她那个时候一心认定文身的都是坏孩子,抵死不从,他就把她圈进怀里哄着她,吻着她的耳朵低声道:“小暖,文身的不一定是坏孩子,也有可能是情侣,互相为对方留下彼此的印记,多美好!”
她嘟着嘴撒娇:“霍瑾轩,你不许骗我,文身之后你就是我的,我就是你的,咱俩身上可盖了章了,就像猪肉上的检疫章一样,你敢抛弃我,我就诅咒你永远卖不出去!”
他又亲她,闷声低笑:“好好好,卖不出去,就赖在你手里了。”
后来,他给她看文身的图样,她想要文他的名字,他偏要她文一个音符,见她执拗,他只说了一句:“你文这个好看,我喜欢这个,以后亲你的时候就可以亲到这个小音符。”
她羞红了脸,娇滴滴地答应下来。
脚腕上的文身是她追加的,她想要留点专属于他的印记在自己身上,她坚持要文名字,他不许,呵斥她:“我名字那么复杂,不得疼死你。”
她说:“我不怕疼。”
他说:“我舍不得你疼。”
她又心软,最后妥协,只文了他的属相,一条小蛇。
当时她一心沉浸在他给的甜蜜里,从来没有质疑过他的真心,把他说的一切都奉为圣旨,无条件地听从。
直到分手时,他冷眼看着她,说道:“温寒,你就是太傻,轻易地把真心交付给别人,却不管别人稀不稀罕。”
她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从来没有稀罕过。
他口中说着怕她疼,实际却是害怕她和他有任何牵扯,害怕自己的名字落在她身上,变成一段永远斩不断的孽缘,他害怕别人知道,她曾经是他的女朋友。
其实,他从来没有真心地待过她,一切,都是她的自作多情。
“姑娘,我弄疼你了?你忍一下,马上就好,就剩一点了!”
听到老板娘的声音,温寒才回神,下意识地摸了摸脸,等感受到手上的湿意后才觉得不好意思:“没关系,不疼,就是想起了学生时代的事情,觉得挺怀念的,有点难过。”
从文身店出来,温寒伸手摸了摸耳后明显清晰的印记,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苦笑,明明已经决定放弃了,可是真当要割舍时,却又放不下这最后一点留恋。
毕竟,她能怀念的就只有这一点点痕迹了。
最后,她还是两手空空地回了家,对着几乎空空如也的冰箱扯了扯嘴角,烧水把仅剩的面条下了锅,放了点盐巴和辣椒拌起来,端到茶几上。
家里空落落的,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温寒打开电视作背景声,这才觉得稍微有了点人气。
电视里放着烂俗狗血的偶像剧,高富帅看上了灰姑娘,女孩虽然长得平凡中带着难以言说的违和感,但是高富帅还是被她的人格魅力吸引得不可自拔,宁可负了天下人也要与她双宿双飞。
温寒吸溜着面条时突然想起了兰素和她说的话:“为什么电视剧要叫电视剧,就是因为太不实际,高富帅能看上灰姑娘,那美女嫁谁?哪有那么多有钱的!没有人有义务透过你丑陋的外表去钻研你的内心,不是所有男人都愿意操内在美!”
对于兰素的这句话,她深信不疑,抬手换了台,看到新闻联播时,才觉得心里踏实。
晚上她睡得格外早,最近失眠多梦,加上头又疼得厉害,睡眠质量很差,每次都得酝酿好几个小时才能勉强入睡。
可是,即便睡着了,也不得安生。
这次的梦里没有霍瑾轩,没有那些囚禁了她整整七年的回忆,整个冗长的梦里就只有一个人。那人身形高大,面容模糊,只有一双眼睛深如寒潭,像是藏了两个漩涡在里面,她一抬头,就被那漩涡吸了进去,之后沉沉地坠进去。
那寒潭就变成了深海,深不见底,暗无天日,她越沉越深,空气被水压一点点地从肺里压出去,直到喘不上气。
在接近窒息的一瞬间,她突然从梦里惊醒,等看到熟悉的天花板后才清醒过来。
卧室的钟摆嘀嘀嗒嗒地摇摆着,一切还是她最熟悉的模样,窗外的月光星星点点地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霜白影子,处在一片黑暗中的她,因为一个梦,汗湿了满身。
她抚了抚依旧痉挛的胸口,终于想起那人的面容,是邹亦时。
温寒披了睡袍去厨房喝水,待心底的悸动舒缓后才重新窝回床上,却再也睡不着,睁眼到了天亮。
人们常说,梦都是相反的,事实证明,这也是骗人的,邹亦时的眼神,确实像深海。
第二天一早,温寒例行查房,查到三号病房时,她脚步一滞,想起了昨天晚上的梦,以及邹亦时在现实中同样锐利的眼神,她头一疼,差点就要退缩。
手搭在门把上,还没动,门板就缓缓移开了,温寒看着面前那只男人的右手,第一反应就是,这人手不好看,关节粗,手指有点短。
“温寒,这么早就来查房了?”见她依旧垂着头,张荣华故作绅士地主动开口,虽然他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要享用,可是凡事得循序渐进,他不想吓到这个冰美人。
对于他为什么知道自己叫温寒,为什么不称呼自己为温大夫,而是直呼名字,温寒懒得计较,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是冠在她头上的一个防伪标志,叫对了就行,何必在乎形式。
于是,她抬头,不咸不淡地打了声招呼:“你好。”
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没兴趣知道,只是人家主动和她打招呼,不回应一下显得很不礼貌。
虽然她疲于应付无关痛痒的人际关系,可是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的,毕竟人除了要有性格之外,还要有素质。
推门进了病房,邹亦时还睡着,深邃的双眼轻轻合着,往日犀利的眼神掩在了那一丛浓密卷翘的睫毛下,显得单纯无害。
他似乎有些憔悴,身上那股野性霸道的气息比刚来的时候弱了些,像是沉睡着的猎豹,哪怕身上的肌肉再力量喷薄,神态却是慵懒散漫的,让不设防的人觉得很是纯良无害。
既然他睡着,温寒也没法询问病情,便想着先去查下一个病房。刚抬脚,那个替自己开门的男人就伸手虚拦住了她,眯眼笑着道:“温寒,别走,坐会儿,他昨天晚上说背疼,你看看是不是压坏了。”
这人生了双桃花眼,一说话眼窝盈满了轻薄的笑意,温寒不喜欢却也说不上讨厌,不过一个无关的人,与她何干。
走不了,只能去看邹亦时的背,不管是真是假,她都得留心,这人不仅自己气势压人,而且来头不小,她要是照顾不当,轻则罚钱,重则滚蛋,她没那个胆量。
睡着的人即便穿着宽大丑陋的病号服,依旧掩盖不了他长身玉立的气度,他容貌出众,身材又修长挺拔,病号服下像是裹了一根青竹,怎么看都清爽笔挺。
温寒走神地想着,检验帅哥的标准不只有平头和校服,还有病号服。
她拿了听诊器就要往邹亦时的胸口放,后背疼的话她担心是放射疼,只是手还没过去,手腕就被狠狠地捏住了。
她愣住,一抬头,眼神就撞进了那潭深海里,他眼神清亮深邃,哪有半点睡意,一开口,声音倒是带着初醒的沙哑慵懒:“你要干什么?”
他的手劲很大,五指并拢地捏紧她细弱的手腕,手指修长,骨节历历在目,却不显纤弱,反而连每个指节都透着蓄势待发的力量。
她忍痛想着,他的手很漂亮,是真正属于男人的手掌,宽厚而有力,透着浓浓的野性美,指骨一定很好看,解剖看的话,肯定是一等一的好模子。
“你的朋友说你背疼,我替你听一听,担心你有内脏痉挛引起的放射痛。”
温寒没有惊慌失措地甩开他的手,也没有被陌生男人接触后的敏感和娇羞,她神色平静,眼神淡得不见一丝波澜,除了疼是真的外,倒真没多余的情绪。
邹亦时松了手,目光冲那女人身后的张荣华扫去,只见那人双手合十冲他直拜,嘴里默念着:“拜托,拜托!”
他收了视线,懒懒地敷衍一句:“嗯,右肩胛有点疼。”
他刚才是睡着了,但是因为长期在营地里待着,他的警觉度一直很高,哪怕是可以全身心放松的环境,他也不能完全深入睡眠,但凡有点动静,立刻就会清醒过来。
刚才那女人走过来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有所察觉了,他能感觉到她轻巧得像是猫一样的脚步声,能闻到从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清冽中透着淡淡的甜馨,不像是香水的味道,倒像是她身上自带的体香。
他一瞬间有些恍然,失了警惕,等她靠近时,他才下意识地掐住她的手腕,抬头看她。
这是第一次,他这么近距离地看她——模样依旧模糊而不出众,他却依着张荣华的话注意到了她白腻的肤色,通透得似乎吹弹可破,迎着光甚至可以看见皮肤下清浅的微蓝色血管。
他手心里握着她的一截手腕,很细的一圈,但是因为骨头小的缘故,握起来也绵软滑腻,他以为,天天上手术台的女人,手是糙了的,哪知并非如此,她的手柔弱无骨,手感极佳。
邹亦时眯了眯眼,不得不佩服张荣华眼神毒辣,那人虽然吊儿郎当,但是看女人的眼光却从未被超越过,能让他看上的女人,绝对有拿得出手的亮点。
这个女人的皮肉,真是难得一见的好。
像他们这种见惯了化妆品堆砌出来的女人的男人,见到这样纯天然的好皮肉,不感兴趣才怪。
正如张荣华所说,光是长得好看皮肉不好有什么用,大爷我上的是她的身子,又不是脸,大不了蒙着脸从后边上啊!
呵,话糙理不糙。
“从什么时候开始疼的?”
温寒把听诊器放在他锁骨中线第二肋间听了听,没有杂音,肺部是没有问题的,又听了听心前区,心率也正常,她抬手摸上他的腹部,正准备按下胆囊的压痛点时,他又开口了,声音依旧慵懒,带着点漫不经心:“温寒?”
哦,对,她一直没有自我介绍,她停了手,点点头:“嗯,我叫温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