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来没有自我介绍过。”
温寒一愣,不知道他说这些话有什么用意,他眼底深沉,波澜不惊,但是她知道,这平静下一定是暗潮涌动的,只是她道行太浅,看不真切,只能乖乖回答。
“嗯,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叫不叫都可以,我知道你是我的病人就好。”
有些人觉得这么叫会没礼貌,可是温寒觉得无所谓,不过是一个称谓而已,她又不是靠名字吃饭的,用不着这么供着它。
“可是我并不喜欢这样。”
“……”温寒愣住,反应了一会儿才醒神,原来他计较的并不是他一直没有好好称呼过自己,而是在意自己一直没有好好称呼过他。
“哦,对不起,邹先生,是我疏忽了。”
“叫我邹亦时就好,我比你大不了几岁。”
温寒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又读不懂他若无其事的眼神,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如果是其他男人,比如说陆乾,比如说邹亦时的这个朋友,她还是有自信看得懂他们的眼神的,那种男人看女人的充满欲望的眼神,眼底的暧昧和迫切她看得一清二楚,也知道该如何应付。
但是眼前这个男人,言语间似乎有暧昧的意思,可是眼底冷硬一片,哪有半点轻浮暧昧的神色,她自嘲一下,觉得自己真是草木皆兵了,邹亦时估计只是单纯地觉得她把他叫老了。
思绪理清,她迎上他的目光,落落大方地重新复述了一遍:“对不起,邹亦时,刚才是我疏忽了。”
他的名字从她嘴中吐出来,带着别样的柔情婉约,邹亦时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唇,甚至能从那开合间看见她粉色的舌尖和几颗细小白色的牙齿,她没戴口罩,原来艳红娇嫩的嘴唇配上白腻的脸竟也有一种别样的风情。
从漂亮的手到细滑白净的皮肤,再到红润的唇,她像是一颗裹得严严实实的糖,外包装粗鄙普通,但是剥开这层发暗的糖纸后,就会发现里头的惊喜一重接着一重,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内里的她到底有多甜美。
难怪张荣华会如此迫切,那个从来以貌取人的花花公子怎么会放过这么鲜美的肉,不吃干抹净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除此之外,她冷艳淡然的气质也算亮点,可是邹亦时明白,这样的气质多半是装出来的,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就算再有想法,大部分女人还是会选择缄默矜持,欲拒还迎。
他勾唇一笑,想着自己还有三个月时间和她慢慢周旋,突然觉得住院也没有那么无聊了。
在他右手边站着的温寒垂眸摸他的右肋缘,找胆囊的压痛点,脑海里想的却是他意味不明的笑意,那眼底渗出来的寒意让她后脊梁直泛凉,她发誓,他刚才的笑容绝对不怀好意。
像是猎豹在打量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眼底都是势在必得的傲然和从哪里下口的得意。
这人……真是太可怕了。
她摸到压痛点,轻轻用大拇指勾进去压了压,问他:“疼吗?”
他但笑不语,温寒怕死了他再像刚才那样笑,呼了口气,又问:“邹亦时,这里疼吗?”
“不疼。”
她又把手挪到胸骨下缘,轻轻压了压,又问:“疼吗?”
床上的人微合着眼睛,眸光从狭长的眼缝中倾泻出来,带着高高在上的睥睨,好整以暇地盯着她,温寒面色未变,心里却隐隐烦躁,这人就不觉得麻烦吗?
“邹亦时,这里疼吗?”
“不疼。”
后来她干脆省了半句,直接问:“邹亦时?”
他也不再计较,会乖乖地回答她:“不疼。”
按遍了所有的压痛点,排除了所有可能的放射痛,温寒揉了揉额角,冷眼看着邹亦时,语气还算平静:“其实你哪儿都不疼吧?”
压了一圈下来她才发现,他是尽逗着她玩儿了,她被他的眼神唬住,竟浑然不觉。
“我背疼。”邹亦时开口回答,神色依旧自然从容。
温寒斜睨他一眼:“可是你没有放射痛的任何征象,你这个体格也不可能有压疮。”
“我从来没说过是放射痛。”他视线悠悠地看过来,眼神没有以往那般锐利吓人,狭长的眸子里泛着轻轻浅浅的光,那波光底下的神色,温寒看得清楚,是显而易见的促狭。
他从来没有说过,是她先入为主地以为是放射痛,背部痛有很多种,比如说压迫时间长,一个体位持续太久。
他显然是后者,却不说破,只等着看她笑话。
只可惜,他低估了她的定力。她不屑于人情世故的另一方面原因,是因为她觉得无关痛痒,无论是褒奖或者贬低,抑或是仇视嘲讽,在她看来都无关紧要,左不过是别人的看法,她是为自己而过,与别人何干,他们的褒奖不会让她有钱可挣,贬低也不会让她掉一块肉,她何必自寻烦恼。
思及此,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耳后重生的新鲜轮廓,眼底依旧水灵灵的一片静波,不见涟漪,她开口:“那最好,记得多翻身,老是一个姿势躺着不舒服,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后面还有好几个病房没查,倒是在他这儿平白浪费了许多时间,她近几年性子冷漠,唯一让她兴致高涨的大约就是工作了,爱岗敬业说不上,权当聊以慰藉,所以,影响她工作的,她都给不了好脸色。
说的就是现在这个堵在门口的男人,他挑眉笑看着她,一开口,语气轻浮:“温寒,下班后有时间吗?我请你吃饭吧!”
温寒冷了脸,若是无关痛痒的人,她还愿意给个好脸色,但是惹她不高兴的,她没义务浪费表情。
她深知这人和陆乾不一样,不是一句话就可以打发的绅士,而是个轻佻的流氓,当下也不愿意和他多费口舌。她眉一挑,眼睛微微眯起,嘴角上扬,伸出舌头舔了舔门牙,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迎着他赤裸裸的目光问道:“吃饭之后呢?开房准备睡我?”
她这么直白火辣地开口,倒把张荣华吓了一跳,他见过害羞着欲拒还迎的,也见过生气了骂他流氓的,可没见过她这样犀利的,一时间傻了眼,连反驳都忘记了,只磕磕巴巴地说了句:“不是。”其实怎么不是,不是为了上床,难不成是谈情?笑话!
“呵,我认识你吗?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你昨天看了我的胸牌刚知道我叫温寒,我并不觉得我倾国倾城到值得你一见钟情,如果只是为了一夜情讨个刺激……那么抱歉,我并不是个合适人选。”
说完,温寒沉着脸开门离开,压根没有给张荣华任何反应的时间。
等关门声响起时,张荣华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靠在门板上仰头感叹道:“哇噻,这个女人真是太刺激了,亦时,我快不行了,她说我想睡她的时候,你不知道那个眼神,撞得我心肝疼,我差点忍不住亲上去!这女人真的太稀罕了!”
对于张荣华的轻佻,邹亦时头一次发表评论:“你拿不下她的,死了这条心吧。”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刚才他们两人说话时,邹亦时清晰地从那个女人眼底看出了厌恶,那种迫不及待想要摆脱的厌烦,她放了狠话并不是因为张荣华调戏她,而是不想和他多说废话。
张荣华虽然为人放荡轻佻,可是皮相不错,仗着家里有钱,出手也阔绰,又有空军中尉的军衔,追他的人也是趋之若鹜,像她这样如此厌恶的倒还是第一个。
她这样异于其他女人的表现让他越来越感兴趣,他勾唇想着,他真的迫不及待地想要撕开她的包装了。
不过,来日方长,他不会像张荣华这么毛躁。
出了病房,温寒才发现,其他医生都已经查房回去了。胡楚翘正好从走廊尽头返回来,看到她从三号病房出来后,故意冷哼了一声,用不大不小恰好够所有人听到的声音讥诮道:“呵,难怪看不上副主任,有空军上尉呢,良禽还择木而栖呢,更何况人呢!”
温寒无视了她的话,眼皮都没抬一下就往前走,只剩胡楚翘气得一个劲儿跺脚。
温寒明白了两个事实,一是胡楚翘这莫名其妙的敌意从何而来,因为胡楚翘喜欢陆乾,而陆乾恰好喜欢她,她又恰好不喜欢陆乾。
二是她深海恐惧症的来源,因为邹亦时是空军上尉,职业因素让他有了异于常人的深邃眼神以及迫人的气场,还有健壮野性的身体,搭配他不怒自威的容貌,很难让人觉得平易近人。
她停在四号病房门口,撇撇嘴,又是一贯的念头,与她何干?他是上尉还是上将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他的成就光彩的是他个人,她既没有攀附他的意思,自然就不会在意他的光芒。
她怕的,不过是他压迫人的视线而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查完房,她回办公室看病历,还没翻几页,兰素的电话就来了,劈头盖脸就问她:“温寒,最近怎么样?药还吃着吗?感觉好点没,睡得着吗?头还疼吗?”
兰素连珠炮似的发问让温寒无从招架,她避重就轻地回答:“还好,头没怎么疼,睡得还可以,好多了。”
“你没骗我?”
她面不改色地回答:“嗯,没骗你。”
“那就好。”
第三章 风继续吹
一周后,晚上又是温寒的夜班,她裹着棉大衣在办公室喝咖啡,额角继续一跳一跳地疼,口腔里充斥着速溶咖啡的苦涩,她偷偷想着,这个模样要是被兰素看见了,那女人一定会扒了她的皮。
可是,她忍不住,兰素开的药并不管用,她喝了一周,还是睡不好,依旧噩梦连连,惊醒后便是睁眼到天亮,头疼也没怎么缓解,她抬手摸了摸耳后的小音符,倒是觉得这个法子依旧有效。
正走神着,丁洁玲就跑了进来,一如既往的慌慌张张:“温大夫,三号病房的邹亦时觉得腿有点木,我给他敲了敲,他说没知觉。”
温寒敛了神色,把棉衣脱了,整着白大褂往外走:“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说是今天下午五六点那阵就有点不舒服,现在加重了。”
“嗯,好,我去看看。”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病房,温寒环视了一下空荡荡的病房,有些诧异地想着,他竟然没有留陪床的。
她走到床尾时才发现邹亦时正在打电话,声音低低的,间或应一声,眉心蹙得格外紧,声音也很低沉压抑,应该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
“嗯,你先过去,张恒远扛不了事,遇到大事就没分寸了,你帮衬着点,这次的灾害不是很严重,不要慌,做好调度,一定要安排妥当了。”
那头的人应该在回话,他眼神瞟过来,看见了床尾站着的温寒后,低声说了句:“抱歉,麻烦你稍等一下。”接着又对电话那头的人说:“嗯,好,先这样,有事及时向我汇报。”
他挂了电话,略显抱歉地看着她:“不好意思,接了一个电话,让你久等了。”
他突然的绅士倒让温寒有点不适应,她顿了一下,淡然地回了句:“没关系,我看看你的腿吧。”
“嗯,今天下午觉得有点麻,当时没注意,现在才发觉小腿没了知觉,有点骨筋膜室综合征,应该是静脉回流不畅,水肿的缘故。”
温寒挑眉,眼神没多诧异,只是觉得他一个空军上尉懂得还挺多。
注意到她瞟过来的眼神,邹亦时低笑一声:“这是常识,我粗略懂一点,上学的时候学过。”培训的时候,意外受伤的抢救与处理是重点学科,学飞行的,没有一个敢保证以后会万无一失,所以基本的医学常识都是必须掌握的。
温寒回过头继续查看伤腿,暗自腹诽,也只有他这样恃才傲物的人才敢把这么专业的知识说成是常识了。
她侧着身子检查他的伤腿,邹亦时的目光下意识地就聚焦在了她右耳的文身上,那个小音符似乎比原来更真切了,纯黑的墨色衬着她白净的肤色,说不出的好看,音符旁边就是她小巧粉嫩的耳垂,薄薄的一点,似乎还透着光。
他暗想,她这么呆板的人怎么会文身,又怎么会文在这么暧昧惑人的地方?
不管怎样,他总算剥开了她的第一层包装。
温寒检查好,干脆利落地下了诊断:“是有点压迫症状,得把石膏拆了看。”
“嗯,好。”
他应得轻松,但是温寒知道,把石膏拆开重新固定,要承受的疼痛不亚于一场小手术,她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要麻醉吗?”
“局麻?”他扬眉,问道。
“嗯,因为纱布会沾着皮肉,撕下来的时候会很疼。”
她这么解说的时候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嘴上说得关切,眼底却是一副淡然的事不关己的模样,邹亦时失笑:“你可真是个二皮脸。”
温寒皱眉,虽然不清楚二皮脸具体是什么意思,但是看他眼底的狡黠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可是她懒得搭理。这样的对话已经超越了普通医生和患者的关系,虽然他话里没有那种得寸进尺的暧昧,但是她宁愿和他隔着最安全的距离,也不愿意顶着他迫人的压力拉近这干巴巴的距离。
“那你用吗?局麻的话药量小点,不会有问题的,利多卡因的副作用很小,尤其是对神经。”
她话音刚落,邹亦时的眼神就猝然锐利起来,像是散开的满天星光突然汇聚,胶着在她身上,又璀璨又灼热。她愣了一下,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卑不亢地看着他,只是在触及他深邃的眼神后,还是胆怯地下移了视线,盯着他挺拔的鼻梁,网上说,盯着鼻尖的话对方还是觉得视线是正视着他的。
“你是在关心我?”邹亦时声音懒洋洋的,带着点漫不经心,但是眼神依旧锐利。
温寒叹口气,不愿意让他误会自己的意思:“这不是关心,这是正常的流程,是我的义务,也是你的权利,对于自己病情和相关治疗的知情权,我对每个人都这么说。”
她撇清和他的关系,生怕和他有半点牵扯,他是她惹不起也不想惹的人。
“那动手术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解释?”
“……”温寒一下子被噎住了,是,当时手术的时候她并没有多解释,因为他执意要局麻,她也没有顾忌到他是军人的缘故,更何况,那个时候他眼神坚定不容动摇,她没必要试图挑战他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