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脸鲜妍,肤色永远如红花般娇艳,和中书省里各色人等一对比,极其赏心悦目。胥吏被她使唤,微觉突兀,不过照着她的吩咐扶梯上去摘了最大最艳的一朵,她嫣然巧笑,作了个揖,把胥吏看的魂儿都飞了:
“好哥哥,有劳有劳。”
脱脱捧进来,放清水盂里漂着。
康十四娘早在窗前看她半晌了,问道:“你这是做什么?说插花不是插花,说戴花不是戴花。”
脱脱兴致盎然地欣赏着水中花,俯下身,漫不经心拨弄着花瓣:“谁说我不戴了?我要戴呢,花吸饱了水分才能开得更大,回头好艳压群芳呀。”
说完,脆生生埋怨了句,“时间过的好慢,怎么还不散衙呀?”
艳压群芳?康十四娘厌恶极了她那副只知卖弄的嘴脸:你一个教坊女,千人摸,万人骑的小贱人,也只能在平康坊那种地方艳压娼妇了。
她笑吟吟的,问说:“你还去平康坊?”
脱脱笑声如银铃,避而不答,只翘起小嘴肆无忌惮说道:“这个时令,木芙蓉开得真鲜艳,我戴最好看了!”
她一开口,只要不是有心装男腔,定是格外的婉转清悦,康十四娘再去细究她的脸面:鸦羽般的眉,嫣红的嘴,本就精致的难能描画,眼睛一眨,像漾着盈盈一汪春水……她难免自惭形秽,又嫉妒得发狂:难怪她总能轻易使唤动男人,在典客署,也总是有同僚无端来献殷勤。
蠢货,不过白长了张脸而已。康十四娘从这上面找回些自信,心里平衡几分。但脱脱身上香,人从眼前走过,留一地馥郁清甜香气,她连头发丝都是香的,下作,每天把自己弄的浑身上下香透,尽会勾引男人。
康十四娘下意识夹紧咯吱窝,她有膻臭,夏日尤重,云鹤追曾不易察觉皱过眉,但没说出来。她最怕人说胡人有羊膻气,只能勤沐浴,多扑粉。好在,现在天气转凉,那股味道自然少了。
“脱脱,”康十四娘刻意这么喊她,脱脱抬眸,“你到底是哪里人?”
她眼神迷茫,像是梦游似的:“鲜卑人?哦,也许吧。”她习惯张嘴胡诌,鲜卑人有一支姓慕容,十分美貌,肤白唇红,色泽秾丽,跟自己乍一看差不离了。
听这么不肯定的语气,康十四娘笑:“真奇怪,你连自己是哪里人都不清楚。”
脱脱被牵动情思,想起谢珣,是满满的与有荣焉:“来路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是长安人,乃大周中书省的藩书译语。”
她可不乐意当蛮夷,睡帐篷,逐水草,混牛羊群里,跟野人似的蓬头垢面穿着粗肥袍子,一点都不漂亮。
心里一阵盘算,刚打定主意,外面有人找她,喊她名号。她忙正了正幞头,站起身,把皱了的衣角抚平,出来穿靴。
是个宦官,人懒洋洋的,连正眼都不大看她:“是春万里?”
“下官是。”脱脱面上恭顺,心里却骂阉人有眼无珠。
“走吧,圣人要见你。”
脱脱一颗心顿时跳得急,跟上他,柔声细语讨好问道:“敢问内侍,这个时候陛下刚送走大军,召唤下官是有何事?”
一个小小的藩书译语,居然也敢大喇喇问他,内侍一副鄙夷的目光投来,他们这些人,早被惯的没有金银财宝才懒得张嘴的地步,压根不搭理人。
脱脱如何不懂,心里更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可身无长物……有我也不会给你!索性心一横:我春万里最擅长临机应变,机灵着呢。
一路给自己频频打气,面上镇定,不知拐了几道弯,一片富丽堂皇的飞檐重阁出现在视线里,脱脱恍然大悟:大明宫呀,在典客署台阶上只能看到一鳞半爪的,她呆了呆,两眼放光,贪婪地自上而下从左到右扫射了一遍。
上阶时,眼前忽飘来一角绣着精美暗纹的衣袍,她被内侍拍了下:“快见过殿下。”
太子从皇帝那来,本没留意,蓦地对上脱脱无意识抬起的眼眸,呼吸一顿,他按捺住心跳,点了个头,状似无意问:
“这什么人?”
内侍堆笑:“中书省的藩书译语,陛下要见他。”
太子分明瞧出了脱脱的冷淡,她认出他,也许还在生气呢,为那次被抓东宫。是他唐突佳人,可……她不是平康坊的小舞姬吗?太子脑子里千回百转,很想跟她说点什么,无奈时机总不对,又一颔首,慢慢踱步下阶。
仿佛心有灵犀,两人竟同时回身看了眼对方,一个皱鼻子瞪眼,一个含情脉脉,两人又俱是一滞,脱脱连忙转脸,抚了抚胸口。
太子恋恋不舍收回目光,想她那一颦,竟觉得妩媚可爱,他怅然遐思:不知道她笑起来该是何等的动人……
殿内,皇帝在看翰林学士们起草的几样诏书,脱脱进来,眼帘垂着,十分规矩地行了个大礼。
皇帝见惯珠环翠绕的妃嫔,也见惯正襟危坐的文臣,头一回,仔细打量纤腰一捻,身材秀弱却偏偏穿正经朝服的小姑娘。脱脱硬头皮在底下站着,头微低,天子看起来跟文相公年纪相仿,只那么一瞥,具体啥模样不清楚。
但天子到底是天子,他不说话,给人感觉一脸的高深莫测。
脱脱尽力维持着中书省该有的官仪,皇帝端详几眼后,开口问:
“我听说,你不仅在中书省做藩书译人,还是平康坊的优妓,李丞和谢相公知道这件事吗?”
脱脱心砰砰直跳,冷静回话:“李丞不知道,但谢台主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