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说:“我不会让你有事,谁若想伤你,我就杀了他。”
他还说:“你看,这些人都是我杀的,他们谁都别想欺负你。”
朔光至今仍记得那一幕,她跪在地上,初陌在她身后。
他一手环抱着她身,一手遮捂着她眼,她的眼前一片黑暗。
可她设想里她和初陌的未来却一片光明——她舍不得。
舍不得离开初陌,舍不得放弃性命,舍不得告别这个多彩的世界。
于是她信了,她说服自己相信,那些逝去的生命都与她无关。
他们就像初陌说的那样,因为要伤她,全数死在初陌的手上。
人族杀人,总比妖族动手,要更容易让人接受。
尽管朔光知道,这本也是自欺欺人。
杀了人,是不可能再在人间长期逗留了,即便初陌愿意,她也不可能同意。
她不愿再让初陌因她而置身危险,她也不会再给机会自己屠杀人类。
于是两人即刻前往妖族,就像云山和可离认为的,那时她与初陌也以为,只要他们踏进妖族领地,她们获得了妖族的庇佑,人族对于她的围捕就会停止,这场因她忽然现身人世而起的干戈就可以止息。
他们都没有想到,人逐利,妖其实也是逐利的。
在一件事情发生以后,妖也会像人一样,思考怎么样才会对自己更有利,然后选择那个对自己最有利的方案。
于是,当朔光与初陌规避掉人类的追捕,历经万难终于到达苍梧山以后,妖王率领群妖为她准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她与初陌像贵宾一样被迎进妖族,旋即又像罪人一样被押入牢狱。
这样巨大的落差,让朔光无比恍惚。
妖王说,当初一场大战,妖族给出的承诺是,但凡为妖,未得允许,绝不擅入人间。
可朔光身为妖族,却率先违背了承诺,不光现身于人世,还动手伤了那么多人。
妖族向来是打不过人族的,当年人妖之战,看起来是打了平局以和解收手,可实际上,妖族几乎折损了所有的精兵强将,若非人族错估了它们的战力,不愿再继续打了,它们绝不能像如今一样安居一方繁衍生息。
和平,对妖族而言,实在太珍贵了。
一旦失去,大抵就是灭顶之灾。
所以,身为妖王,他不可能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所以,对于违背妖族诺言,挑起人妖争端之人,遑论是人还是妖,他都不会放过。
所以,朔光作为那个背妖族诺言,又挑起人妖争端之人,他一定要亲手处决。
朔光觉得有些悲凉,却也有些可笑。
朔光问他,抓了她,打算如何处置她。
妖王说,既是她侵扰了人间,自然要将她送给人皇。
朔光又问,他是以为,把她送给人皇,人皇就不会迁怒妖族了么?
妖王摇头,他不知道,可这个方案,却是妖族唯一能够化解人族怨恨的方案。
是啊,这个方案,是唯一可以能够化解人族怨恨的方案,在妖王的视角里,是她擅自修成了人形,是她擅自闯入了人间,是她平白引起人类的恐惧,是她造成了驿站的那一场杀戮,这桩桩件件,全自她而起,她罪无可恕。
把她交给人皇,人皇大抵,是可以原谅的吧?
只要人皇原谅,人妖之间,就还可以和平共处,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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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丽
第102章
◎朔光得活着◎
妖王的话, 让朔光感到绝望。
她在人间生活了十六年,人间不容她。
她是妖族的一份子,妖族却也不要她。
天大地大,于她来说, 却无一处是家。
再联想到森族驿站的那一夜, 她好像, 只会给世界造成麻烦啊。
朔光认命了,不管是为人还是为妖, 不管是为死去的人赎罪,还是为活着的人妥协, 她都不想再挣扎了, 她一命,换人妖共生,换天下太平, 实在是再合算不过。
如果,我是说如果,初陌没有死去, 这一切大约会就此平息。
可惜……初陌死了,还偏偏, 就死在妖族。
那是朔光被囚禁后的两日后,初陌与她关在一处。
从看守他们的妖族口中得知,妖王的信已传到人皇手中,人皇的回信不日就会传来。
朔光注意到初陌精神不济, 但她不知他缘何如此, 只以为他是累了。
他却也不说, 只道, 她想做什么, 他都会陪着,纵然是死。
朔光那时看着他,口是“好”,心却说“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死”。
朔光与妖王做了个交易,按说这时的朔光,根本没有谈条件的资格。
但妖王大约还算明事理,他让人将她带到妖殿,问她有何要求。
朔光说,她可以认罪,可以伏法,但前提是,初陌得活着。
妖王命人将她松开,说,他本也未打算牵连一个人类。
妖族的灵力,还是比人间要适合妖,朔光从到此处时起,便觉身体里浊气皆空,身轻如燕。
妖与人,本该有仇。
朔光问妖王:“你恨人么?”
妖王说:“恨!”
“那你要我怎么相信,我被送去人间以后,你会放过初陌?”
妖王轻叹口气:“你如今是阶下囚,你只能信。”
朔光沉默了,此刻的她,根本无力与妖王抗衡。
“其实,我知道你冤枉。”妖王说。
朔光抬起眼,他又说:“你本长在山间,是人,将你带进了人世。”
朔光很诧异:“你知道真相?”
“不尽知,但……猜得到。”
朔光看着他,忽然意识到原来妖,也像人一样复杂。
朔光是一只凤凰,没有人的介入,她将永远只是一只凤凰。
凤凰是百鸟之王,她的妖力,比一般的妖物要强上许多。
若以她的精元为食,想来,修为会有极大的跃升。
人皇亦是因此,宁可冒着侵犯妖族的风险,也要将她豢养成妖。
父亲亦是因此,明知一旦事情败露,他将身败名裂,也不肯错过这千载难逢之机。
凤凰妖,饶是许多年前那一场人与妖的大战,也未曾出现过。
纵是不能吞食她的精元,那种将她培育成妖的成就感,亦足够让人迷失。
妖王知道朔光的存在,在很多年前就知道。
可他心觉妖族无力与人族抗衡,即便明知是人族率先违背诺言,他却也只能装作不知道。
他甚至不敢让人皇知道他知道,在偶尔与人皇的联系里,他用着最大力气演戏。
可人皇最后还是察觉到了,他在高位,他掌大权,可他仍旧不愿背挑起两族争端的骂名。
于是他让森族族长设下阵法,逼朔光在大婚现场、众目睽睽之下现身。
只要朔光先在人群里现身,人皇就可以置身事外,告诉全世界的人,是妖先闯进人间。
这时就算妖族再有异议,没有证据,也无人会信。
人皇的这点打算,妖王焉能不知?
他是不能知,不愿知,不敢知。
他只能也把朔光当做那个擅入人间的小妖,给她冠以破坏两族邦交的罪名,再亲手,将她送到人皇手中。
只有这样,人皇才没道理对妖族发难,妖族才可以继续安居一处。
而这样做,不过是送掉朔光的一条命而已。
当年的人妖之战,何止送掉了千百个妖族性命。
与那样的惨烈比起来,今时今日,实在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
朔光睁着眼,却看不清眼前。
她不觉得难过,可她的心里眼里却只有空。
妖王理解她,却又好像,根本就不理解她。
朔光告辞离去,妖族之中,似乎只有牢狱才适合她。
她曾经贪恋这里的灵气,她曾经惊叹这里的瑰丽。
但这些都只是她路过的风景,在她的生命中一闪而去。
她是妖,却终究,融入不了妖的世界。
——朔光没能回到牢里。
先前妖王将她请出时,初陌恰好睡去,她不忍扰他,便未出声唤醒。
可当她回去时,却只见初陌白衣染血,执剑撑在众妖的攻势之中。初陌是能力强劲的修炼者,可他孤身一人,终不能与众妖对敌,尤其是,那众妖中间,还有先朔光一步而回,几乎可与人皇匹敌的妖王。
初陌是在强撑,见着朔光,他微一笑:“你没……没事就好。”
他忽然松手,那么多道攻击齐刷刷全打在他身上,他吐出一口热血,朝着朔光的方向倒去。
朔光飞奔过去,可她还是去晚一步,他摔在地上,把那口热血都摔得七零八落。
这是头一回,他没有挡在她的身前。
“初陌……你怎么了?”朔光很慌。
初陌像以往那样笑着,脸色却比以往要更惨白。
“我……我可能……护不了你了……”
“不……不会的……”朔光的泪止不住地往外流。
初陌想要替她将泪抹去,但他没有力气。
“对不起啊……我活得没……没有你长……你替……替我继续活……活下去……好么?”
“不!不要!”朔光的眼睛已经被泪糊住了,她发疯一样想看他伤在哪里,她可以帮他治,可她将他上上下下找了很久,他身上没有伤,根本就没有伤。
“你不……不要哭……你好好活……活着,我会……会好好保护你的。”
“不要,初陌——”
然初陌只是看着她,笑着,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也几乎是同一时间,朔光的眼里,化作了一片荒芜。
从婚礼那夜到现在,朔光遇过了太多的事,受了太多的冤,经了太多的无能为力,可她从未有一刻,像此时这样绝望。她总以为,她生于世,世界总该怜悯于她,就算把她逼到走投无路,她眷念的人也该受到眷顾。
可初陌的离去,却让她这一点以为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