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温家败落以来,她虽然接受现状,虽不怨天尤人,但那份不甘心还是隐隐在心底作祟。像是气泡一般,时不时冒出平静的水面,在无数个深夜里烦扰得她辗转反侧。
直到现在,她才真切地意识到,她不再是那个不接地气的云端大小姐了。而且,她或许永远也回不去了。
那些曾经她以为离她很遥远的人与事,忽然就变得很近了,她真真切切地融入了其中。
她发现,每个人都真实而鲜活地生活着。一日三餐,寻常巷陌,布衣人家。
现在,她也是其中一员了。
她想记住这种感觉。
才能从今往后,脚踏实地生活下去。
夜逐渐深了,外面的路灯关了几盏,黑暗弥漫进来,温蔷也合眼睡去。
起初她睡得并不踏实,有些不安。但随着外面的嘈杂渐渐散去,她的意识也慢慢沉了下去。
睡梦中,她想起了十年前。
那次在小巷子里,她撞见了纪霖深与三名她学校里不学无术的混家子男生之间的打斗。两方散场后,她也独自回了家。
本来以为这件事就这样告一段落,谁知周一的时候,那三名男生竟然跑来她的班级将她堵住了。
或许是因为被她撞见自己三对一还狼狈收场的耻辱,三名男生借故找茬,半威胁半暗示地提醒她,让她在学校嘴巴逼紧一些,不然就在放学的路上小心点儿。
这番恐吓让她惊颤不已,她从未受过这样的待遇。
从小到大,她一直都很受欢迎,周围人喜欢她,朋友也很多。
那是她第一次接触到这个世界上阴暗的一面。像从出生到绽放一直都晴空万里的娇花,忽然见到了密布的乌云。
一时间她非常不知所措,回到家里,她第一时间想要告诉爸爸,但却被佣人告知爸爸出差了,等她生日那天才会回来。
她又看了看母亲纤瘦的身影,想要开口,但还是忍住了。
忽然,她想到了什么,转身朝着房子大门外跑去。
在院子进门口的花坛处,她找到了纪霖深。
他依旧穿着那身蓝白校服,正在修剪芍药的花枝。听到脚步声,像是撩起眼睫瞟了她一眼,却没有抬头,也没有停下动作。
她站在他面前,急切切地开门见山:“我们学校那三个人今天来找我了,”
“哪三个?”纪霖深语气淡淡的,像是已经不记得了。
“就是巷子里堵你的那三个,他们被你打了,就来找我的麻烦。”
纪霖深闻言表情没什么变化,只问:“为什么不告诉老师?”
“老师只会批评教育请家长,根本不管用。”
“为什么不告诉你父母?”
“我爸爸出差了,我妈妈肯定打不过他们。”
听到这个回答,纪霖深倒是仰起头,漆黑的眼微挑,像是觉得好笑:“为什么要跟他们打?”
“那不然呢?”温蔷皱着眉,当时他不也是靠拳头解决的问题么?
纪霖深平静地注视着她,道:“去告诉你母亲,她会护着你的。”
说完他拿起园艺剪,站起身,朝着后面的工具棚走去。
温蔷见他一副不想管的样子,实在忍不住了,冲着他的背影叫道:“你为什么不帮我?”
她有些委屈,明明自己是因为他才被麻烦缠上的。
虽然他不是直接原因,但是...但是......
她忍不住跺了一下脚。
但是再去学校的时候,那三名男生却再也没有来找过她的麻烦。
不仅如此,他们好像还很怕她,偶尔在走廊上撞见,还会立马绕道走。
她也不明白是为什么,她最终没有告诉母亲,也没有告诉老师。她只告诉了纪霖深,因为她以为他会有办法。
但他却转身走开了。
只是隐隐约约的,她觉得他应该做了什么。
蓦地,梦里时间转换得很快,没几天就是她的生日。
金碧辉煌的客厅到处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气球和彩带,中央站立着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
周围是花团锦簇,中心是寒风彻骨。
只是,无论多少人发难,他的眼神只看向她,清亮的眸子逐渐转深,变幻出波涛汹涌的情绪。
也是现在,温蔷发现,时隔十年她终于读懂了他的神情——你为什么不帮我?
朦胧中,听到了咚咚震天响的敲门声,像是连带着地板都在颤动。
温蔷一下子被惊醒了,朝着房门的方向看去。确实是在敲她的门,那扇布满划痕的木门看起来并不结实,每敲一下,就会有种摇摇欲垮的感觉。
这个旅馆并不高档,里面的住客也鱼龙混杂。门外好像还能隐约听到醉汉的胡吣。
她害怕得厉害,慌忙爬起来东找西看,这才发现房间里竟然没有一部座机可打内线电话给前台。于是,她又手忙脚乱地去自己包里摸索,想要拿手机报警。
这时,门外的敲门声突然停止了。
她静止住,认真听了一下,似乎有争斗声。
醉汉大喝了一声,紧接着是碰撞在墙上的闷响,伴随着一声哎哟的□□。然后好像是旅馆的工作人员来了,还有警报声,混乱了一阵后,外面就安静了。
温蔷又等待了一会儿,这才小心翼翼地、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木门没有猫眼,她只能从缝隙里往外面看,发现走廊里空无一人。
她终于舒了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跳逐渐平缓了下来,抖了几下衣服领口,散散背后已经渗出的薄汗。
她重新检查了门锁,又将一张椅子挪动到门上抵住,确认无误后才回到床上。
可能是刚才那番惊扰让她耗费了过多的体力,重新躺下后困意袭来,她很快就睡着了。
晚上的夜很安静,楼下的烧烤摊不知何时已经收了,没有了吵闹声。
间或有一两辆车开过,没有按喇叭,只有灯光从窗帘上一晃而过。
第二天早上,温蔷也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她警觉地下床走过去,从门缝一看,竟然是纪霖深的助理站在门外。
陈助手里提着食盒,像是专程来给她送早餐的。
这十分出乎她的意料,打开门,陈助向她问好,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将食盒递了过来。
温蔷道谢后接了过来,进屋放在了窗户边的那张木桌子上。
她打量了下那个盒子,很精致。
桌子表面并不平整,有大大小小的刮痕,露出了红漆下的木屑。但她似乎并不介意,询问了陈助得知他已经吃过之后,就独自在椅子上坐下,吃了起来。
陈助站在一旁等待着,忍不住观察了她两眼,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种很奇妙的气质和韵味。
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同传译员,是这座大城市中成千上万个白领中普通一员,却好像不会被淹没在人海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精致和从骨子里透出的优雅。让人一眼就能看到,且过目不忘。
此刻,她正安静地吃着东西,小口小口的,咀嚼的时候下意识抬头,视线望向窗户外面的梧桐叶,仿佛若有所思。
在这个破旧狭小的旅馆房间内,硬是吃出了一种优雅的法式风情的调子。
过了十多分钟,温蔷吃完了早餐后,将包装袋和食盒都扔进垃圾篓内。然后她去洗漱了一番,从里面出来后,看到陈助仍站在客厅里。
“你们老板今天还有什么安排么?”她直接问道。
“嗯,纪总让我送您回去。”
这样就可以了?
温蔷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两眼,见确实没有在开玩笑。她拿起包,对他点了下头示意自己已经收拾好了,然后两人走出了房间。
一楼前台,陈助陪同温蔷退房后,又将她送上了路边早已备好的车。
但是,他并没有跟着坐进去,交代了司机两句之后,又对温蔷致意了一下,便为她关上了车门。
那辆车很快启动,消失在马路上的车流之中。
陈助站在原地等了一分钟,眼见那辆车离去,转身又进了旅馆。
他朝着温蔷刚才入住的那间房走去,却没有在门口驻足,而是继续往里走,在隔壁一间房前停下,敲了门。
门开了,是纪霖深。
“纪总,温小姐已经离开了。”陈助汇报道。
“早餐有送到么?”
“是的,按您的交代,东林食府的早茶套餐,她已经吃过了。”
纪霖深点点头,不再继续询问,转身往里走。他身上是一件浅蓝色衬衣,只在后背处有些微褶皱,其余依旧平整。
陈助也跟随着进去。
这间房与隔壁温蔷所住房间并无二异,大小一致,格局一致,布置一致。同样是简陋得除了床就是窗边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现在桌上正放着一台电脑,屏幕是打开的,上面是excel列表的页面,应该是刚才还在看。
旁边的床上,被子没有被掀开,依旧好好地铺展着,只是表面有一些压痕。
陈助不动声色扫了一眼,问道:“纪总是去公司还是回家?”
“公司。”
陈助犹豫了一下,还是提议道:“您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这种地方,昨晚可能睡得不太好。”
“不用。”纪霖深已经拿起外套穿上,然后朝门口走去。
陈助不再说什么,过去将桌上的电脑收好,跟在后面。
刚走出门,纪霖深像是又想起什么,停住脚步转身看向他,但却没有说话。
陈助一秒了然,主动道:“温小姐看起来昨晚休息得还不错。”
纪霖深听了这话,简单点了下头,这才继续朝着长廊出口走去。
陈助安排的另一辆公务车已经停在了楼下,两人坐上去后,朝着公司方向驶去。
车辆突出车流重围后上了高架桥,速度提升,两旁的护栏节节倒退,被拉成了一条模糊的灰色长带。
路途中,陈助偷偷瞄着后视镜,瞧见后排的纪霖深似乎心情并不太好。眉心微蹙,唇线抿直,手肘撑在扶手上,虚支着下颌处望向窗外。
而且能明显看出他并没有休息好,眼下有一层薄薄的灰青色。
他想到,老板安排他带温蔷来这个旅馆,又将她一个人撇在房间,自己却也没有离开,而是在另一间房跟着住了一晚上。
这一系列别扭的行为,这种难以名状的纠结,很难看到出现在这位一向杀伐决断雷厉风行的商场精英身上。
或者说,人常道,事业得意,就必定情场失意?
想到这里,陈助觉得对自家老板的心理症结有了点儿数。
他侧过身子,头向后转,小心翼翼地建议道:“纪总,您别怪我多嘴啊。其实现在的女人都不吃强硬这一套了,是需要哄的。”
话音刚落就看到纪霖深的目光从窗外收回,凌厉地扫射过来,他即刻噤声。
怎么,他猜错了?
他有些后悔,确实,是自己冒失了。老板从来不谈论这些儿女私情的,偶尔听到公司高管的八卦都会皱眉,怎么会允许别人谈论自己的。
车内的气氛变得有些焦灼,窗外的景物一帧一帧地倒退,却没有将凝固的尴尬带走丝毫。
安静片刻后,陈助正想着怎么道歉,却听到纪霖深轻声问了一句:“怎么哄?”
他眼神瞬间一亮,第一次看到老板这种反应。
看来任何人都不能免俗,只要为了心上的女人,什么样的男人都脱离不了言情剧的套路,放下身段跳出人设,去搞玫瑰烛光游乐场那一套讨对方欢心。
于是,他来了兴致,开始滔滔不绝地阐述自己的想法,提出了一系列的方案和方法,尽数哄人的好处和优点。
十分钟过去了,陈助说完之后,满怀期盼地看着纪霖深。
纪霖深从开始到听完,全程表情都没什么变化。
陈助咽了下口水,最后又强调了一句:“两人之间要加深感情,真的是需要哄的。”
纪霖深看了他两秒,稍稍换了坐姿往前伸直长腿,又转头看向窗外。
良久,才缓缓开口:“那为什么不能她哄我?”
陈助:......???
第24章 他家(双更合一)
想来勾引我?
与此同时, 温蔷的车辆已经停下了。
她推开车门下去,面前是文星翻译公司所在的写字楼。她并没有让司机送回家休息。
她朝着那栋那楼走去,周末来这里加班的人不算多, 她是其中一员。
现在秦琳给她派的活儿最多, 所有组里其他人不愿意接的任务都会交给她,而她几乎照接不误。
周六的晚上,温蔷被派去担任一场晚宴的陪同翻译。
她穿了一条米白色的套裙,半礼服半西装的样式。这是她的惯例,比会场里的其他人多了些正式,又不会显得格格不入。
酒店门口, 她被助理指引到了那位翻译服务对象面前——是一位车行的老板。
那位老板五六十的年纪, 偏矮挺肚,头发已经秃成了地中海,脸上泛着油光。一看就是常年混迹在酒桌上的那一类,也是大多数这个身家财富值的男性的普遍模样。
纪霖深那样的才是其中的另类。
那人见到温蔷,明显神色变得不一样了, 像是很亢奋。
他第一句话没有跟温蔷打招呼,而是顾自念着:“哎呀, 漂亮、漂亮......”
温蔷装作没有看到他眼神里不正常的打量, 还是不卑不亢地向他问了好:“王先生您好,我是温蔷。”
“哎哎,温小姐好啊。”王老板呵呵笑了好几声,本来伸出了手,看到温蔷只是微微躬身没有跟他握手的示意, 又收回去抹了把下巴。
温蔷跟随着王老板走进会场。
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会场, 看起来倒像是私人举办的宴会, 规模不大。里面的装潢倒是华丽, 灯光非常绚烂。
里面宾客不多,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若不是头顶的灯火通明,会显得有些冷清。
温蔷扫视了一圈,忽然发现了一件事——在场并没有外国人。
触目可见的面孔都是黑发黄皮肤,应该都是国人。
那么需要她来翻译什么?
正想着,忽然王老板声音传过来:“温小姐,你这跟一场翻译能挣多少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