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光线明亮,温蔷看到, 她的拖鞋还安安稳稳地放在门口的鞋架上。弯下腰换鞋时,注意到地上的影子, 纪霖深朝她这边跨过一步。
她心跳不自觉快了一拍。
只是一时冲动就跑过来了, 但随后怎样,她也没想好。
但下一秒,他越过她走过去,衣角擦过她的手背,留下一句:“你来得正好, 跟我来书房。”
温蔷:?
她迷惑不解地跟着上了二楼。
书房的台灯亮着, 看起来刚才纪霖深应该一直在这里。
他走到书桌边, 拿起一个文件夹, 递过来。
“这是什么?”温蔷接了过来,一捏,里面厚厚的一沓。
“里面是宏盛资本进行资金转移的流水记录。”纪霖深解释了一句,又补充道,“交给你父亲,他会知道怎么用的。”
“宏盛资本?”温蔷重复了一遍,手不由自主握紧。
这个名字像是一根刺,听到一次就会被扎疼一次。
纪霖深嗯了一声:“是不是你父亲跟宏盛资本合作后,温氏的情况开始恶化的?”
温蔷点了点头。
之前,温父之所以让温氏陷入债务中,是因为听信了当时的合伙人、也就是宏盛资本的意见,引入了不良资产,最终导致信贷破产。在银行停贷后,整个温氏的资金链便陷入了困境。
而宏盛那边又趁机提出让温父将温氏底下的优质项目低价打包售卖,最后手上只剩下劣质无法回本或正常运营的项目,导致恶性循环。
但是,温蔷凝望着纪霖深,他不是也参与到宏盛针对他父亲的计划中么?
宏盛资本的执行董事吴总,正是那天在纪霖深办公室外看到的那个人。
还是说,其实他真正的目的同她以为的正好相反,他是为了......
想到这里,温蔷胸脯狠狠起伏了一下,像是郁结的一口气缓缓地呼出来:“你是想要弄清楚这件事,所以才......”
她想起那天,她愤慨不已地质问纪霖深时,他近乎淡漠的眼神,他冰冷裹雪的语气。
他反问她:她的父亲怎么样,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原来,从那个时候起,他就一直在调查,想办法弄清楚宏盛资本违法乱纪的线索轨迹。
这才是他当初和宏盛资本接触的目的。
纪霖深背靠桌沿,薄瘦的背脊弯成一条弧线。不像她,他的情绪没什么起伏,也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继续道:“宏盛资本既然一直在暗地里做不良贷款的业务,那么这么大的资金流一定是有去处的。”
“你已经弄清楚去处了?”温蔷问,又低头看了眼手上拿的文件夹。
“嗯,就是上次去那家酒吧才彻底解决了这个问题。”
温蔷不解:“这跟那天去酒吧找那伙借贷的人有什么关系?”
“也是巧合,我先派人调查过那个借贷公司,发现他们与宏盛资本暗中有资金往来......”纪霖深耐心向她解释。
宏盛资本也是实力颇为雄厚的大公司,这些事都有专人打理,一向做得颇为隐秘。之前纪霖深采取过各种方法,也动用了大量资源和人脉,但都窥探不得他们的资金去向。
也是这次偶然获知他们和这家民间借贷公司有往来,他才突然意识到,之前的思路错了。他一直以为他们会尽可能把这些钱藏起来,但实际上,只需要将其纳入正常渠道就好了——也就是洗钱。
而这样不正规的借贷公司是处理大额资金的最佳帮手。
所以,那天他去谈判的目的,不仅是将温家从债务中摘脱出来,还拿到了宏盛资本违法的证据。
短短半个小时内。
一举两得,干净利落。
温蔷明白过来。
半晌,她又问道:“那个借贷公司,你打算怎么办?”
这次纪霖深给了他们太多的利益,做了单方面的退让。她总觉得,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一件一件来,等把宏盛资本那边解决后,再来解决这边。他们很好处理。”纪霖深淡淡道。
那个公司本身资历就不正,又有涉黑背景,跟不法民企沆瀣一气,让温父这样的民营企业家进行不良融资,隐瞒投资方的风险背景,然后导致债务缠身。
这些证据一搜集,他们跑不掉。
温蔷沉默了良久,视线下移,又盯着手中的文件夹,沉甸甸的。指腹在文件夹的磨砂表面无意识地摩挲着,内心情绪翻涌,还在慢慢消化着短时间内接收到的大量信息。
台灯的光照在她的侧颜上,以鼻尖为界,半明半暗,勾勒得线条柔韧又纤细易折。
终于,逐渐从一系列情绪中理清过来,她又看向纪霖深,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
为什么上次在她质问他的时候不反驳?为什么故意让她误会这么久?为什么一直忍受着她的敌意?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他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所以才会对他言辞不善,才会对他心怀戒备,才会对他毫不客气。
如果,如果他能解释哪怕一句......
纪霖深头微偏着,浓黑的眼睫压着眸光,唇线抿直,没有回答她。
为什么没有告诉她?
因为内心深处,他想让她恨他。因为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就跟她在一起了。
只有让她也恨他,才能给他阻力。让他在意识晃动的时候,被她迎头一盆冷水变得清醒。
他急需这样的清醒,他们是不能如此轻易地相爱的。
在和她相处的过程中,似近实远,似亲实疏。
伴随着挣扎,也伴随着痛苦,无时不刻不在矛盾又纠结的旋涡中。
如果他对得起自己的心,那么他将无法面对母亲;如果对得起母亲,那么他无法面对自己的心。
如果受伤的是他,他应该早就原谅了她;但是是他母亲,他不能替母亲原谅。
所以他才会痛苦,才会纠葛,才会在无数个夜晚从噩梦中惊醒,随后整夜辗转难眠。
那为什么现在告诉她了?
是因为,他打算放下了。
在她离开后又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刻,他与自己和解了。
有一种浑身脱力的轻松感,像是黑暗冰冷的壁炉燃烧起灼热的火焰,像是遍地刺骨的荆棘铺满了柔软的落叶。
他发现,这是他打开门,最想见到的面庞。
他决定屈从于现实,不再受困于过去。
突然,书房里的钟有节奏地响起,铛—铛—铛——
两人同时抬头看过去,指针正好指向11点。时钟旁边的窗帘恰巧被风掀起,窗外的漆黑将天幕笼罩得密不透风,连几颗疏星的光影都被遮蔽了去。
夜已经很深了。
“确定回来住了?”纪霖深开口了,嗓音微沉。
温蔷看着他,轻点了下头。
“那去睡觉吧。”纪霖深很自然道,“你的床张姨一直铺好的。”
温蔷微微张唇,似是有些惊讶,但良久,却没有说什么。
她拿着文件转身出了书房,沿着走廊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确实,一切都跟她在这里时一模一样。
从布局,到家具,再到床单被罩。
就像她早上才从这张床上醒来,就像她没有离开过一样。
她很快就洗漱睡上了床。
躺在熟悉的枕巾上,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呼吸也逐渐沉了下去。
今晚有些疲惫,她入睡很快,但不知道为什么,睡得并不踏实,反而做了噩梦。
她梦到父亲生意败落、债台高筑的那一年。
这栋别墅里,每天都有几波人来,东西都快要被抢光了。随时下一秒,就可能会有好多彪形大汉闯进来,横冲直撞,她吓得缩在沙发里。
母亲在她身边紧紧抱着她,安慰她别害怕,他们拿完东西就走了。这是他们欠的债,他们理应还的。
虽然母亲的语气尽量温和平静,温蔷还是能感受到她身体止不住的颤抖。
突然,不知道谁先动手的,那伙人在家里砸了起来,将不能带走的东西都打碎在地。玻璃四溅,木板割裂,石材倒塌,砰砰乓乓的声音充斥着耳膜。
然后,客厅天花板上那盏流苏吊灯从她头顶落了下来,直直坠进她睁大的眼里——
她吓得大声叫了起来,额上浮出了汗珠,眼角渗出了泪水。
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手里紧紧拽着被子,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像是母亲抱着她那样。
朦胧中,听到隐约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来到了她的床前。
床头的小夜灯被打开了,然后一股温暖的气息涌进了被子里。
像是独自在漫无边际的寒冷冬夜看到了旭日升起的方向,温蔷忍不住往前挪了挪身子,然后伸手一把抱住,腿也顺势缠了上去。
脸颊贴上了一个温热又坚实的胸膛,背脊也被轻轻拍着,她半梦半醒间不明所以,但害怕这种感觉消失,更加收紧了手臂。
像是忽然间寻求到了一种安全感,那种久违的、踏实的感觉让她觉得很舒服,不安的心跳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她很快就重新睡着了,而且再也没有做噩梦。
这个夜晚似乎尤其漫长。
等到温蔷感受到白光照到眼皮上,终于从沉睡中转醒后,动一下胳膊都觉得有酸楚感,浑身几乎没有了力气。
迷迷糊糊一睁眼,霎时愣住,发现旁边睡着纪霖深。
他是侧卧的姿势,一手松松地揽着她的腰际,而她则是整个人贴在他身上,手还吊在他的脖颈处。
看起来似乎,两人一直是这样亲昵的姿态,整晚搂在一起。
纪霖深还没有醒,没有任何动静。
他的眼睛是闭着的,睫毛贴合在下眼睑上,随着均匀的呼吸轻微起伏着,整个人看起来很安谧。
温蔷没有再动了,而是静静地观察着他。
他们的距离很近,进到往前两厘米就会亲上去。她用目光在他脸上逡巡,能看清他眼皮上干净的线条,能看清他鼻翼处晃动的阴影,能看清他薄唇上细小的褶皱。
说起来,她还从来没见过他睡着的样子。
上次在他的床上,他们唯一的那次肌肤相亲,当时她精疲力竭累得昏睡了过去,白天醒来的时候纪霖深已经起床了。
等等,她瞳孔忽然睁大,这才意识到——这是在她的床上!
所以,昨晚是他?
噩梦里那个温暖的感觉,是来自于他身上?
是他半夜来到她这里,然后让她抱着睡了一整个晚上?
这时,纪霖深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温蔷吓了一跳,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第一句话,干脆往后挪了挪身子,脱离他的怀抱,然后转过身闭上眼开始装睡。
本来是想等他醒来后自行离开,这样她就不用尴尬地面对她了。
没想到这一闭眼,竟然又沉沉地睡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阳光透过薄纱似的窗帘照进来几缕白光,整间卧室都明晃晃的。
她再回头一看,身边已经没了人。他睡过的地方床单已经渐凉,没有了温度。
说不出为什么,好像有些失落,她呆呆地在床上坐了几分钟。
温蔷换好衣服从卧室出去的时候,正好碰上纪霖深从书房里出来。
视线隔空相撞,两人都愣在原地,心照不宣地保持了沉默,谁也没有提起昨晚的事。
温蔷只和他对视了一秒,便移开了视线。目光无处安放,自然而然地滑落到他的衣襟处。
他身上穿的还是睡衣,宽宽松松的棉质布料,领口处第一颗扣子没有扣上,微敞开了些,显得很比平日里松散随意。
温蔷记得,昨晚她将脸埋在他胸口蹭来蹭去时,鼻尖正压着他这件睡衣。是很柔软的材质,上面细密的绒毛挠得她又痒又舒服。
当时一呼吸就是他身上的味道,那股太阳晒过的青草香蒸腾到衣服上的味道。让她身心舒坦,只想再更多一些。
这样想着,她的心尖好像又有细密的绒毛挠过,痒痒的。莫名涌起一股冲动,垂在两侧的手指也忍不住蜷了蜷。
这时,纪霖深开口了,很简短:“下去吃饭。”
温蔷一下子回了神,点点头,转身往楼梯下走。
纪霖深仍在原地站了片刻,看着她往下走的背影。纤细单薄但背脊直挺,看似不经风雨,却又坚强沉静。
昨晚,他听到了温蔷半夜的叫喊声,于是立即下床去到了她的卧室门口。
本来想敲门问一下她便罢了,但走近后似乎听到她的哭喊声,他几乎是下意识开门进去,上床搂住她,想让她镇定下来。
他这一抱,确实让她不再做噩梦了。
她的身子微微蜷起,很小一只,缩在他的怀里,还时不时用鼻尖蹭着他的胸膛。
像是一直在寻找一个最舒服的姿势,也像是一直都没有找到安全感。
他轻拍了拍她的背部,同时将双臂收紧,让她好好待在他怀里。
温蔷的不安好像一下子平息了下来,依旧紧搂着他的腰不放开,但不再乱动了,呼吸也渐渐趋于平缓。
就像是一只盘旋于荆棘丛之上一直无法栖息的鸟儿找到了归宿。
他又何尝不是。
第40章 壁炉
温柔地对待这个世界。
楼下的餐厅里, 张姨已经做了满满一桌的早餐。
早上听到纪先生吩咐中式西式早点各多做一人份的,她惊讶之余,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是来客人了么?
看到张姨忐忑不安的模样, 纪霖深哑然失笑,道:“没有,是女主人。”
所以等到温蔷来到餐桌前的时候,被琳琅满目的餐点震惊到了:蟹黄汤包、三鲜拌面、鲜肉笋包、水晶虾饺、干蒸烧麦、生滚鱼片粥......还有吐司可颂蛋挞提拉米苏一类的西式糕点。
她眉尾扬起,转头问纪霖深:“我们是有客人要招待么?”
纪霖深正在手机上查看邮件箱,听到她的问话, 手指一顿, 不经意间弯唇。
这个“我们”倒真有几分“女主人”的口气。
“没有。”他收起手机,拉开椅子坐下,“就我们自己吃。”
温蔷哦了一声,也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