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他假醉以后,过了个周末,两人都没有提及此事。此时她的火气被勾出来三分,眉间皱起。
路择安看见她的表情,神色未变,嘴角仍擒着一抹笑意。他一抬手,扔过来一枚硬币大小的东西,她没时间考虑,双手合十在面前,稳稳接住。
展开手心,那是一颗银色外包糖果,包装上写的是日文,江雨绵看不懂,瞥了路择安一眼:“什么意思?”
路择安保持着表情,没说话。江雨绵撕开包装,铺面而来的咖啡味,糖果也是咖啡豆性状的。
“好好听讲。”他目光挪向讲台,收了笑。
江雨绵会意,吃下糖果。咖啡味道入口微苦,脑子倒是清醒不少,她火气平息一些。
讲台上老师正在点人翻译课文,她赶紧往下读了几行。
其中有一句是:“she gave him an ambiguous □□ile.”
她不懂这个“ambiguous”,于是微微转头扫路择安一眼,他正埋头写着什么。
窗外落雪纷纷,为他铺成背景,投映他清亮的双眸。他执笔的手指细瘦修长,手背青筋隐约浮现。
他似乎也是偶然抬头,对上她的目光。她这才发现自己又在望他时愣住,不知不觉视线停留了好久。
“怎么了?”他声音轻时透着无限温柔。
她把自己的书往那边推一点,指了指刚刚的单词。
路择安凑过来,皂香再次占据空气,她不由得挺直身子。那几秒过得很慢,她能感受到他发梢就在自己脸颊旁边,而脸颊似乎在发烫。她很紧张,手脚不知怎么去摆,心跳声一拍一拍清晰地传入耳中。
他在往她书上写解释,她却看不见他写的是什么。视线里只有墨绿色的钢笔,还有他极其白净漂亮的手。他的手腕抵着书本,笔杆流利地滑动,最后抬开。
那个单词旁边躺着他干净顺畅的笔迹,墨痕规规整整。
看向他时,他已靠在自己的椅背、双手伸长搭在桌上。他手指间拿着那支钢笔在转。
她又望向那个单词——ambiguous,暧昧的。
中午便没人有理由把时间占去。
学校的洗手间分布在走廊尽头的楼梯口边,每层之间都有一个。江雨绵特意去了上层的,打算一会去找林霏。
她刚合上隔间门,外面便响起一阵脚步。听声音是两个人,她们一面聊天,一面在洗手池前站定,声音透过门板传入江雨绵耳中。
“你是说,余野和周哲是青梅竹马,是她掺和进来的?”那个女生嗓音有些粗沉,说话语速度慢吞吞的。
“对呀,”对方灵动许多,音色清脆,“周哲都和余野在一起了,她还惦记人家呢。”
江雨绵感到浑身一颤,那声音辨识度太高了,犹如银铃,又似清泉流淌。她站在窄小的空间里,手心紧紧攥住衣角,告诉自己,一定是她听错了。
“可是她看上去不像——”
“装出一副委屈样子,就是给别人看的啊,也就你这么单纯的人会信啦。”女生出言打断。
外面水声哗哗响过,女生脚步渐近。她扯下一截纸巾擦手,钢制挂式纸筒的器轴与硬质的卷纸轴连续碰撞。她再度开口,语气里毫无波澜:“江雨绵就是个□□,到处膈应人。你记得见了她躲着点。”
沾满水的纸巾有了重量,落入垃圾筐内塑料袋一沉发出噪响。洗手池旁的女生回应了几句,两人脚步渐渐模糊。
江雨绵拨开门板上的转锁,刚好捕捉到两个人出去的背影。左边的个子略矮,头发梳成一个短小的高马尾,发质有些干枯。右边的身材娇小,肩背挺直,头发柔顺披在肩头。
她身穿白色圆领卫衣,背后印着黄色笑脸。江雨绵想起她笑时眉眼弯起,嘴角会露出尖尖的小虎牙。
耳畔同时回放尖厉刺耳的言语。她早就该想到,这些事情她只和林霏讲过,流言为何传至今日,又从何而起?
可是她为什么这样对她,她扪心自问丝毫无愧。
江雨绵感到清楚的疼痛,似乎身体部件被分裂。眼前模糊一片,液体顺着脸颊落下,她傀儡一般迈着机械的步伐走向操场。
霜雪纷然,却无人在乎,学生们都趁这个机会出来放风。周身一片欢声笑语,有人抓起一把雪扬起,彼此笑闹着。
她垂着头穿梭其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忽然想起一句话“世间越热闹,我越感到孤独”。思量片刻,她又嫌自己矫情,泪水坠落。
林霏早晨蹦蹦跳跳的身影好像就在眼前,她笑对着她,洋溢出这世间最纯粹美好的热情。她说过,将她当作亲姐姐对待,她手心似乎还残留豆浆的温热。
不知不觉间,她坐到观礼台上。那上面有顶棚,淋不到风雪,可她冻得浑身发抖。
她抱住双膝,目光放远。上课铃打响之时,操场上五颜六色的身影朝教学楼蜂拥而去,最后变得空荡。天地苍茫浩大只剩她一人,好似故意让她与残雪一处,尝遍寒冷孤独。
江雨绵低下头,手腕上是一条彩色水晶手链,粉莹莹的那颗尤其好看。那时林霏与她对坐绿茵之上,阳光明媚,她晃着胳膊告诉她这是姐妹之间的浪漫。
她想象不了,她在背后诋毁她时脸色是什么表情,也如面对自己一般吗?她有没有想过自己因为流言而在深夜辗转难眠?她看见这条手链的时候,心中有没有隐隐掀起过愧疚?
或许她从一开始就带着目的靠近,因此从未在乎。
江雨绵抓起手链上最漂亮的那颗,用力一拉。纤细的皮筋被拉断,反弹到她腕上,触感格外清晰。烫伤疼痛甚至不及此十分之一,只因那些都是不相关的人,此刻她疼得满眼通红。
珠子一瞬四散,落地再反复弹起、顺着台阶不断掉落。
她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被人一次次推入深渊。
起风了,雪花飘落的痕迹越来越倾斜。有冰粒落到她露出的皮肤上,寒冷钻心彻骨。
她再次远眺,操场门边出现一抹的身影。女孩跑得很急,发丝随风飘动。身后跟来的男生个子很高,一身黑色。他侧头望着女孩,似乎正在说什么。
江雨绵愣神望着,一时间连难过也想不到,只是麻木。刚才情绪里带出的泪水仍沿着轨迹落下,她浑然无觉。
还未缓神,眼前忽然一暗,她上半身被紧紧圈住。温暖从每一寸毛孔中渗进来,她四肢渐渐恢复感觉。
她感觉到自己被淡淡皂香包围,脑袋被人护在怀里,一下下安抚。她不可抑制地抽泣起来,双手也紧紧抓着他双肩,似是委屈的小孩寻到靠山。
她希望时间慢一些,永远定格此刻也好。因为这时她从未得到的安全感,她可以做任何事,也可以什么都不做。他会一直如此保护着她。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如浓厚夜色中的月光:“不要觉得自己是被命运针对的那个。”
余野站在操场边沿,隔过风雪,望见少年用校服裹住女孩,拥抱着她,而他自己衣着单薄。
隔得太远,只有遥遥剪影,可她无比确信,那就是路择安,他神色正透出无限温柔。而江雨绵泪眼模糊。
她心中升起难言的痛楚,这凛冽寒冬包裹着每一个人。
周哲站在她身侧,她明白自己不该难过,这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余野望着周哲,他眼神里的桀骜已褪去不少,如蒙薄尘,看世间万物都温和许多。
她牵着他的手,转过身:“她没事了,走吧。”
路择安看见周哲走远,将校服从她头上披到肩膀。江雨绵感到动静,微微仰头。少女皮肤雪白细腻,所以眼圈红晕格外突出。她眼眶里还闪烁着晶莹,脸颊布满水痕,鼻尖和嘴角皆是通红。
他低下头,用气声轻道:“谁招惹你,就毫不留情地还回去,不要管其他的,记住了吗?”
江雨绵眼里水雾再次掀起,喉咙哽咽,她只得拼命点头。路择安为她拂去泪水:“听话,不哭了。”
她反复抽泣了几次,他一直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慰小孩一样。她情绪逐渐平息,心中也坚硬了一些。
她从始至终并未对不起林霏,她却让她背负流言蜚语,甚至余野杨浩也为此受伤。她必须要讨回一个理由。
第16章 16
次日,雪已停,天气依旧阴沉。
放学时江雨绵一路跟着林霏,看她与四个女生同行。
拐进和学校有些距离的小街,江雨绵快走几步抓住林霏的衣领,抬脚冲她膝盖后侧踢上去,旁边四人来不及反应,看见林霏双膝已然着地。
她惊叫一声,手撑着地面重心向前踉跄几下,终于站起来回身看向江雨绵。
江雨绵也直视着她,眼中深不见底。林霏感到沉重的压迫感,周围的女生都吓傻了,呆看着她,加深那种羞辱带来的耻感。她顶着压力上前一步,面上再装不出友善的笑意,语气尖厉刻薄:“你有毛病吧?”
江雨绵望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眼眶微微发酸,为了掩饰,她鼻尖挤出轻笑。
林霏更加生气,伸手去抓她的衣领。那时小街尽头忽然闪出一个人影,男生背对路灯站立,光线勾勒出高挑清瘦的轮廓。她和他离得不算太远,能隐约看到他面无表情,目光透出若有若无的寒意。那股寒意由不得深思,她下意识就缩回手。
江雨绵对此浑然不知。她抓住林霏的手腕,沉声质问:“为什么这么对我?”
当时与林霏一同议论的女生也在场,她靠着墙根,双手紧紧抓住书包双肩背带,神情紧张,脸色苍白。
冬夜寂寥寒冷,没有其他行人往来。小街老旧,墙皮卷边,露出灰色砖块,上面还贴了一片花花绿绿的小广告。废弃的自行车被积雪覆盖,隐隐透出锈迹,横七竖八地靠倒在墙边。
林霏静静伫立,气焰似被浇灭,表情也被抚平。风穿堂而过,她双颊通红,齐肩发微微扬起,眼镜下端起了层薄雾。雾散以后,江雨绵看清她眼中水汽氤氲。
“江雨绵,”林霏开口,声音放得极轻,音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听,似水流缓缓,“你知道江唯是怎么伤的吗?”
她隐约想起林霏似乎这样问过,只是她并未亲眼看见江唯受伤,当时敷衍了几句。她甚至从未问过江唯,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他们有太多隔阂,就算如今宋香兰已将他们平等以待,隔阂也没能彻底消融。
她沉默,看着林霏嘴角扯开一抹苦笑:“你根本不关心他,可是从小到大他都在讨好你,期盼你一个笑脸。父母不记得你的生日,也压根不会给你办。他却攒下两个月的午饭钱给你做蛋糕、买礼物。”
她脑海里浮现出男孩端着巧克力蛋糕悄悄挤进她房门的画面。烛光跳动闪烁,蛋糕上画着大大的笑脸。他用气声祝她生日快乐,叫她许愿。那次是在高一,许了什么愿她早已忘记,她也感动到满眼泪光。可是这件事后来被父母知晓,对江唯的责怪一句一句犹如滚铁烙印在她心上,以至于回想起这件事时,美好的部分所剩无几。
“还有,你中考完,父母希望你早点工作,”林霏吸了口气继续道,“是他去向父母求情,甚至下跪,才换得你一个机会。你当时明明知道,还是对他冷眼以待。”
她想起那晚自己听过宋香兰的话,第一次感到绝望蔓延。她窝在房间的角落泪流满面,浑身颤抖不止,哭到头疼、哭到四肢发麻,最后精疲力竭昏睡过去。第二天江唯将她摇醒,她睁眼看见他,泪水又一次滑落。她深感无力,性别无法改变,他即便什么都不做,未来也一片敞亮。她拼尽全力还是徒劳无功。江唯见她落泪慌忙为她抹去,他黑眼圈很深,看上去一夜未眠。他告诉她,她不必担心了,她可以读高中了。
那时她隐约记起昨晚听见主卧有动静,这样想来,是江唯为她求情。她片刻感动以后,心中又难过起来。她才十几岁,已经背负如此重大的偏见,以后还有那么多年,她该怎么熬过去?如同逆着暴风雪上坡,累得她喘不上气。如果这就是生活,也太辛苦了。
那个被悲伤摧残折磨的夜晚,她此生难忘。这些痛恨扎根在心中,使她和江唯划开更深的鸿沟。
如今再想起,她依然会痛,只是没想到江唯为了自己不惜下跪。他双膝落地的瞬间,是何种心情?那些被她漠视甚至仇视的日子,他如何忍住委屈继续陪伴她左右?如何一次次收拾心情讨好她?江雨绵已经比以前成熟,她明白他没有做错任何、白白受自己排斥。
寒风迎面而来,她这才感觉到脸颊上冷得刺骨,原来早已湿润一片。
“就算你百般冷漠,他还是把所有温柔都留给你。他会偷偷给你准备早餐、给你削水果、趁你不在教室把唯一的伞塞进你桌洞。他会每年生日都许愿你平安顺遂、在考前去寺庙为你祈福。他还会把情绪都积在心里,难过从不让人发现。我前前后后问了很多很多遍,他才肯说,只是他永远不会亲口告诉你,他受了多少伤、付出了多少。”
“我真的羡慕,你占有他这么多情感,”林霏目光灼灼,极力忍住泪水,嗓音微哽,音调拔高了几分,“可是你在乎吗?连他怎么伤的都不知道!”
江雨绵忽然明白,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以她的视角为江唯找回公平。林霏并不真的理解江唯,更体会不了她受的痛苦。一码归一码,她欠江唯,并不欠林霏。
只是此刻,她已泣不成声,她甚至不敢听她说出真相。
立冬那天,漫天飞雪。
林霏远远望着少年背影,他一身秋季校服,单肩挎着黑色书包,步履匆匆。雪下得很大,一片片略过林霏的视线,她看见江唯忽然停下步子,站定在街角。
她有些担心,江唯没有伞,又穿得单薄,如今白霜已夹杂在他发间。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天桥上站着一对男女。女孩长相张扬明媚,叫人一眼难忘。她披着一中的高二校服,林霏曾经听过别人评价余野如带刺的玫瑰,那时直觉强烈,眼前的人就是余野。
男生个子高挑,脸庞骨感极重,棱角处处分明。他面无表情,抓着余野的手腕,身上有股戾气,让人背后生寒。
隔得太远,听不清他们对话。只是余野眉头紧锁,死命挣开男生的手,快步走下天桥。男生往下追了两步,身前忽而横出一人。
林霏心跳漏一拍,不知何时江唯上了天桥。
她看见那个男生烦躁地偏头,高声喝令江唯让开。
江唯上前一步,仰着脸直视他,抓起他的衣领。
风中翻起白雾,林霏只听见了几句。她大概明白,这个男生叫周哲,是江唯姐姐的男朋友,如今他纠缠余野,被江唯逮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