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医本是找个台阶,缓和下紧张气氛。
太医李怡却不承他的情,冷哼道:“既然有孙神医高足在此,我等微末小技自是上不得台面,这就告辞离去。”
魏国公脸上闪过一丝怒色,但世子危在旦夕,李怡身为太医院院判在太医院有一定地位,此时沈翕并不想得罪他,遂冷斥沈谣一声道:“还不快下去!”
从出生至今,父女二人关系不甚亲密,但沈翕从未对她疾言厉色过,近日来微微缓和的父女关系,因这一声呵斥再次回到从前。
少女猝然抬头看了沈翕一眼,尽管表情极淡,但沈翕依然从中捕捉到了伤心之色。
从未得到过也就没有伤心可言,她只是有些失落,往外走的背影异常的纤细脆弱,仿佛一阵风便能将人刮走。
沈翕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只静静看着她离去。
直到“咚”地一声响,沈谣倒在了地上,沈翕这才想起来女儿也在外受了一日一夜的苦,忙让人抬回屋子里伺候着。
府医把了脉,才知这丫头是又累又饿才晕了过去。秋娘心疼得直抹眼泪儿,将温热的粥一点点送入沈谣口中,她迷迷糊糊吃了一些,很快便昏睡了过去。
秋娘为她擦拭身子时瞧见她身上有不少利石划破的伤口,尤其是后腰那块青紫一片,光是看着就觉得疼。
还有那脚肿得跟发面馒头一样,还起了水泡,也不知这一路上是怎么回来的?
即便是在青州那会儿,沈谣也未曾受过这般苦,这般羸弱的身子也不知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秋娘强忍着眼泪为沈谣擦拭身子,一遍遍为她降温。屋子里炭火烧得旺,倒也不怕染了风寒。
夜里沈谣不停地做噩梦,翻来覆去,迷迷糊糊间似乎瞧见床边坐着一个人,猩红着眼将她死死盯着,凶狠的模样便是在梦中也令她颤抖。
隐没在黑暗中的利爪陡然扑了过来,捏着她的下巴,蓦地张口了血盆大口,尖利的獠牙扑面而来,沈谣一下子坐了起来。
天已经大亮了,趴在床头小睡的秋娘听到声响立即站起身,问道:“你感觉好些了吗?”
沈谣呆了好一会儿,才猛然想起昨日的事儿问道:“哥哥醒了吗?太医怎么说?”
秋娘早猜到她醒过来第一件事儿便是打听世子的病情,但松涛阁被守得很严,下人们的嘴也封得严严实实,愣是打听不到一点消息。
见秋娘面色迟疑,沈谣心便是一沉,来不及梳洗,披了衣裳便要起床,谁知脚刚落地便是尖锐的刺痛,腿一软便歪坐在了床上。秋娘
“天哪!姑娘你的脸怎么流血了?”
她先前坐在床上,光线昏暗,秋娘并未注意到,这会儿却清晰地看到她左侧脸颊靠近下巴的地方沾着干涸的血。
血?沈谣不记得自己脸上受过伤,她一直被沈翀保护得很好,即便落入山涧也未曾伤到脸,哪里来的血?
秋娘紧张地拿了帕子擦拭,凑近了才发现血迹早已干涸,待她轻轻擦去血迹才发现脸上根本就没有受伤,只下巴地方有一个浅浅的印子,像是被人掐出来的。
她担心沈翀的伤势,对这样的小事儿并不上心,匆匆洗漱罢,吃了一碗小米粥才觉得恢复了些力气,忙扶着青禾的手匆匆去了松涛阁。
门口被人守着,便是沈谣来了也没能进去。
青禾性子急,见说不通便想拉着沈谣硬闯,好在老夫人跟前的阎嬷嬷听见动静走了出来,见是沈谣便说了几句话,又回头请示里面的人,沈谣这才被放了进来。
进了堂屋便见到老夫人坐在椅子上抹眼泪,沈谣顾不得礼数,上来就问:“祖母,哥哥到底如何了?”
老夫人见到孙女,眼泪落得更凶了,抓着沈谣的手都在颤抖。
陪在一旁的二夫人叹了口气道:“李太医说你大哥伤得太重,加上又中了剧毒,腿怕是治不好了……”
“怎么可能?”昨日她为兄长把过脉,虽然余毒未清,但不至于残废。
她掀了帘子便进了里屋,见老夫人那里调来的大丫鬟碧桃正拿了帕子为沈翀净面。
“你出去。”她心静不下来,有人在旁更是烦躁。
碧桃放下手中的活计却没有离开,朝她福了福身,在角落里站着。
沈谣将手搭在沈翀的腕间,只听得烦乱的心跳声,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
过了好一会儿沈谣才静下心来把脉,只是脸色却越来越白,手指忍不住颤抖,怎么会这样,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糕。
明明毒已吐出来大半,可依旧损害了身体的各处经脉。
沈谣仔细检查了他的各处伤口,确定伤口都被仔细的清洗包扎后才紧皱的眉头方才松了些。
‘彼岸香’毒性极强,因其中的一味名为‘往生’的毒花十分难得,往生花生长在沼泽之地,伴着腐尸所生。寻常的往生草是不开花的,也没有毒性,只有个别得天独厚的植株会开出花朵,几乎是万中无一,花开之时香气四溢,方圆百里皆能嗅到香气,但这香却含有剧毒,百里之内百兽绝迹,因而采摘极其困难,几乎是踏着尸骨取药,即便取到了药其制作保存的过程也极其凶险。
她曾有幸在师傅的药室里见过此花,它被盛在一个晶莹刺透的水晶匣子里,浑身晶莹刺透,五片花瓣上各长着一张讥笑的人脸图案,嫩黄的细线将人脸勾勒得惟妙惟肖,这花因而得别名‘鬼面’。
也多亏了此花难得,沈翀所中‘彼岸香’中往生花的成分极少,否则即便她处理的及时也回天乏术,但毕竟是至毒之物,毒性霸道至极,沈翀的毒未曾拔除干净,已经损伤经脉。
若是昨日兄长服了解毒丸情况或许能好很多,她本打算另寻时机喂下解毒丸,不曾想自己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沈谣借着祖母的名头要来了李太医开的药方,李怡毕竟是太医院出身,药方开的倒是不错,只是用药过于小心,能治病却不能根治,短时间倒也无妨。
她已写信着人快马加鞭带给师傅,想来有师傅在,兄长的毒应是能解,只是这腿却不能耽搁,她心有计较,也知这事儿急不得。
穿过临近二门的院墙,恰好见到行色匆匆的秋娘,青禾叫住了她。
见到沈谣,秋娘脸上焦急之色未减,急声道:“姑娘,青竹找到了。”
“她现下如何?”她昨日回到府中便命人寻找青竹下落,如今已过了两日一夜。
“青竹伤得不重,只是中了迷药昏睡了两日,今早在医馆里醒过来的。”秋娘看了看沈谣,低声道:“青竹将沈书也背了回来,听医馆的大夫说没救了,让她带回去准备后事。”
“沈书人在哪儿?”
秋娘道:“安置在二门南房。”
沈书作为世子的随从自然是住在沈翀的院子里,只是为了沈翀的安全此刻听涛阁被围得水泄不通,闲杂人等不得出入。
南房为下人房,秋娘有心阻止沈谣,但思及沈书伤势,到了嘴边的话终究忍住了。
一刻钟后,沈谣收回了搭在沈书脉上的手,眉头却一直紧皱着,秋娘忍不住问道:“怎么样,可还有救?”
沈谣民乐抿唇似是下定了决心,她道:“着人请父亲和老夫人来此,将府医也请来。”
不知想到什么,她又补充道:“去听松涛阁打听一下,太医署的人可还在?若是在便将人一道儿请过来,便说是父亲的请求。”
秋娘不知她要做什么,但是拿魏国公的名头办事她还是有些迟疑,若是被问责便是姑娘也会受罚。
沈谣见她还不走,声音不由加重了几分:“尽管去便是。”
秋娘叹了口气,只得依言行事。六姑娘打小便主意大,她虽是乳母,却也劝不动她。
府医最先赶到,在查了沈书伤势之后,摇头道:“他伤得太重,已无力回天。”
姗姗来迟的老夫人恰好听到此言,不由一叹:“沈书是个好孩子,太医呢,去将太医请来给他瞧瞧。”
魏国公与太医前后脚到了门前,皆是一脸疑惑。
沈谣听见动静疾步而出,向两人见过礼后,便将事情原委告知了魏国公。
在旁后者的太医听闻伤患只是一个下人,脸上便露出几分不悦,想他好歹是太医院正七品医士,在贵人眼里算不得什么,但也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官员,此刻竟被指派给一个下人看病,他虽不情不愿,但老夫人已发了话,他自不敢造次。
不情不愿地上前诊了脉,左太医脸上神色逐渐凝重,分别搭了沈书左右手的脉象,又掀了他的眼睑仔细看了片刻,站起身对老夫人和魏国公摇了摇头道:“不可为矣,命在顷刻!”
老夫人难掩心伤,拿帕子抹了抹眼泪儿,交代魏国公沈翕好生照料沈墨。
“若是我能治好他呢?”不大不小的声音,令在场之人皆愣了愣,尤其左太医微怔后冷笑出声:“黄毛丫头口出狂言!”
魏国公看了一眼左太医,面露不喜,即便沈谣口出狂言,也轮不到一个小小太医教训。
左太医自觉失言,但不改嘲讽语气,暗嘲道:“这人半截身子已入土,只剩半口气,便是你师傅在此也不敢夸下如此海口!”
沈谣心知左太医所言非虚,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凡有一丝生机她都愿意尝试,她抬首扬眉,一脸平静道:“我可以救活他,但我一事求情祖母和父亲。”
魏国公已猜出她心中所想,微沉吟道:“你说。”
“若沈墨经我医治后无性命之忧,恳请父亲、祖母允我照顾兄长。”沈谣留了心思,只说照顾,这个范围可大可小,全凭自己掌控。
老夫人有些犹豫,魏国公却一口应下了。
沈谣忙朝二人福了福身子,老夫人见她眉眼欢喜,叹息了一声道:“你也顾惜着点儿自己,别累坏了身子。”
送走了魏国公、老夫人,左太医瞥了一眼沈谣冷哼道:“不自量力!”说罢,拂袖而去。
见人都走干净了,秋娘将人拉到一边低声询问:“你有几分把握?”
沈谣蹙了蹙眉,低低道:“两成。”
若是这次救不回沈墨,不仅参与诊治沈翀无望,便是自己师傅神医的名头也会受损,太医院的那群老家伙早就对孙神医恨得咬牙切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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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过年啦!祝大家新年快乐!沈家亲眷排排坐,送上新年祝福语。
沈谣(面瘫脸):旧疾当愈!
沈翀(打着吊瓶):辞旧迎新,新年可期!
姬如渊(斜睨):年底了,大家都想想给我送什么礼。
沈慧(傲娇):哼!我竟然不是第一个送祝福!
林锦瑟(得意):嘻嘻!我又活过了一年,唯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年年常相见!
第87章 伤重
“这可怎么使得?”秋娘大惊,原本以为自家姑娘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没成想姑娘心这么大。
正胡思乱想间瞥见沈谣拿着剪刀绞沈书的衣裳吓得呼吸一滞,忙道:“姑娘,这里不是医馆,您也不是正经的坐堂大夫,千万使不得。”
“如何就使不得了?”沈谣有些不悦。
这时,青禾带了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洛羽上前,两人见了礼,洛羽道:“奴婢粗通医理,老夫人留奴婢在此搭把手,姑娘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吩咐。”
青禾也道:“张府医也在门口候着。”
沈谣见到里里外外的丫鬟婆子才恍然自己是魏国公府的嫡出姑娘,闺誉大于性命,老夫人和魏国公虽然准了她治病,却也仅限于诊病、开药。
她有些失落,垂眸瞧见床上奄奄一息的沈书,捏了捏拳头,冷声道:“请张府医进来。”
秋娘执意在沈书塌前置了屏风,张府医在内清理伤口,并告知沈谣伤情如何。只听他叙述身上大大小小伤口八十多处,有三处伤及肺腑,尤其当胸一刀伤及心脉,如今断刀仍在体内必须要□□。
“姑娘,他原本就只剩一口气儿了,这刀此时若拔,怕是一口气儿没上来人就去了。”
有道是穿心之箭不可拔,拔了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留着也不过是暂缓一时,这刀如若刺入的是心房,凝血块无法附着堵塞创口,会导致大出血,当空气进入肺部和脑部就没有抢救的机会了。
这道理沈谣当然懂,她道:“刀暂且不拔,先将各处伤口处理干净,我待会儿为他施针。”
话音甫落,秋娘轻轻扯了扯沈谣的袖子,洛羽仍旧目不斜视地帮助张府医处理伤口。
待张府医出去,沈谣转入屏风内,秋娘等人忙将屋里的闲杂人等赶出去。她掀开沈书胸前的衣襟,闭上眼睛,将手轻轻按在青年古铜的肌肤上,透过光滑的肌肤她能感觉到纵横交错的脉络、血管、肋骨……以及微弱的心跳。
她自幼五感异于常人,亦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闻不到的气味包括细腻的,几乎微不可查的触感。
孙神医不仅是神医,他还是一名仵作,青州城内大大小小的案子只要请他去验尸,他必然前往,大量的尸检经验让他对人体的构造了如指掌,在药王谷的密室中便摆放着许多人体的器官。
原本孙神医只打算教沈谣一些粗浅的药理知识,但沈谣无意间察觉到了密室的存在,她甚至不声不响地观摩了孙神医对一名死囚的整个解剖过程,解剖结束后的孙神医才发现了她的存在,那一刻的震惊令他久久不能忘,思虑良久之后决定收下沈谣这个弟子。
其实在孙神医的所有弟子中真正收入内门的只她一个,毕竟世人对尸骨极为尊敬,死者为大,损毁尸骨在世人看来是大不敬,甚至是妖魔化。
便是孙神医也不敢冒险将之授予徒儿,但沈谣的出现令孙神医大惊之外倍感欢喜,自己的衣钵终是能传下去了。
值得庆幸的是,沈书胸前的刀未曾刺入心房,只刺入了心室,创口在粘合靠拢后避免了大量出血,这给了沈谣抢救的机会。
左太医回了太医署便将此事说与院判李太医,“咱们就等着看笑话,我就不信一个黄毛丫头还能将死人救活!”
“你将她与你打赌之事说出去。”李太医亦是冷笑,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不过随便看了几本医书就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她不仅要她师门蒙羞,还叫她闺誉不存,再难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