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黛宁再度转头朝宣帝望去,他这次也变了脸色,无奈身不由己,除了双目怒睁和青筋凸起外,什么也做不了。
殿内静了一瞬,这声唱喝把所有人都吓的一怔,从未听过唱出死人谥号的,更何况是此种境况之下?
然而渐渐近了的脚步声如同敲在人心上,入了夜山上的风大,吹起的雪雾之中,一群宫婢掌着灯盏,簇拥着一个环佩玎珰的美人走入大殿,她体态微丰,肌肤雪白,身着皇后服饰,还披着一件和谢黛宁一模一样的狐裘,头上是华贵繁复的皇后金冠,脚下是仪态万方的步子。
如果不细看她眼神,的确会以为她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有些老人见过成王妃,待她走近时看清面容,竟顾不得礼仪,手指指着她,口中发出咕咕的声响,吓得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也有镇定的,喃喃自语道:“像,真像!”
这位敬宁皇后,就这样在犀角香中,一步步走到丹墀前,司马澈拉着谢黛宁向她弯腰行礼,口中大声道:“儿臣恭迎母后,愿母后凤体安康,千岁太平!”
谢黛宁被他扯得一踉跄,这腰到底没有弯下去,余光中,只见殿内众人亦是手足无措,有跟着行礼的,也有退后几步,一脸不屑的。
司马澈全不在意,他松开谢黛宁,上前扶过敬宁皇后,将她搀到宣帝身边,在那个一直空着的位置上坐好,他甚至亲自斟上一杯暖酒,放进她手里,如同世间最孝顺的儿子那样。
敬宁皇后,那女子,此时才露出一丝慌乱,双手接过酒樽,怯怯的抬眸看了一眼司马澈。
司马澈安抚的一笑,转身坐回太子席位。
景祥又一次宣布,宴会继续。
雅乐奏起,只是众人早没了吃喝的心情,借着乐声掩盖,纷纷低语起来,眼前这位皇后的来历,也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沈屹,是山下的郓州军。
这纵马台仿佛一艘必然要沉的船,每时每刻都有可能覆灭,又每时每刻都上演着新的戏码,所有人都急了,想看最后到底是何了局。
可旁人越是焦灼,司马澈这边就越是淡然,他的一举一动,早在脑海里重复过无数遍,只等着今日实现,外面再天翻地覆,又能让他失去什么?
他看着景祥将一枚丸药送入宣帝口中,然后笑道:“父皇,服下此丹之后,约莫半个时辰,您就会行动如常,和往日无异了,日后有母后陪伴服侍,您必能康健如常。”
宣帝瞪着他,眼中血丝密布。
司马澈又回头看看谢黛宁,道:“阿宁,此时你明白了吗?当初是父皇冤了我,我从不曾在府里欺辱凌虐婢女,我怎会是那样荒淫无道之人?我不过是找寻母亲罢了!”
凌虐婢女?经他这么一说,谢黛宁才想起,他因此事被宣帝怒斥,还褫夺封号禁足,其时坊间传言,都说他是淫/乱暴戾,残害人命。
“我的母妃,身受火烧亦不声不响,之后坚持十多日方才薨逝,那些女子长的是有几分像她,可一旦我在她们身上烧出伤疤,她们就哭喊着死掉了,真是没用!”
谢黛宁大惊,难道当时刑部语焉不详的凌虐,是用火烧出伤痕?
她不禁气急,怒斥他道:“你这样做,还说自己不是凌虐?”
“当然不是。”司马澈毫不在意,看着御座旁拘谨的皇后,嗤嘲道,“假的,就是假的,除非能如我母妃一般坚韧,忍人所不能忍之痛,否则又有什么资格坐上那个位置?阿宁,你可还记得你在人贩手中救下的女子?不错,那些女子也是我花钱寻得的,她们和我母妃有几分相似,见识了富贵生活后,是自愿要成为王妃,我这才好生养着她们,只要能在身上留上一样的伤疤,我便会保她们一世的荣华无忧!”
谢黛宁喉间仿佛被什么哽住一般,半晌才道:“你以荣华相诱,几人能抗的住?”
“你就从不在我面前低头。”司马澈接了一句,又见那敬宁皇后因为紧张,不小心将酒液洒在衣裙上,赶忙小心的偷觑下方,他不禁微微蹙眉,道:“她是最像我母妃的一个,可惜到底不是她,不过不要紧,她只需坐在此处罢了。”
他再度冲着景祥点头示意,景祥一击掌,只见内侍奉上谕旨,印玺,还有宝册等物,待众人齐齐立于殿前,司马澈亦起身,拉着谢黛宁要在丹墀前跪下。
她不肯,司马澈便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沈屹此时应是到了山脚下,你想不想看看他?”
谢黛宁不解,司马澈又道:“你乖乖听话,我便让你看见他,说到做到。”
她心中一颤,缓缓跪了下去。
景祥方一展手中圣旨,大声宣读起来。
原来,是一道给七皇子和谢家女谢黛宁赐婚的谕旨,是由皇后发出,祝福她的儿子能幸福美满,佳偶天成。
仿佛,时间又回到了他择妃的时候,原来这就是他期盼的,他心心念念的,让一切事情一一回到正轨上,他爱的人都会回来。
原来他早就疯了!
谢黛宁看着他,司马澈的眼眸里满是癫狂和迷离,跪谢了赐婚的谕旨之后,他站起身,冲着所有人宣布道:
“今日本王得心中挚爱为妃,心中欢喜,适逢元宵佳节,便以漫天烟花为贺,与天下同乐!”
司马澈说罢,亲手为谢黛宁拢好狐裘,又在她手里塞上暖炉,然后才拖着她离开大殿,一路往放置石鼓的高台上走去。
他们身后,是内侍抬起的尚不能行走的宣帝,还有那位敬宁皇后,踉跄着跟随在其后。
再后面,则是生怕被抛下的皇亲国戚,高官贵妇们。
天空阴沉漆黑,山下虽被雪覆盖,却远的根本什么也看不清。
只见司马澈拿起鼓槌,冲着石鼓重重砸下,一声声沉闷的鼓声响起,回音在猎苑周围的山间回荡着,之后便见一朵朵烟花从周围的山壁中腾空而起,璀璨耀目的颜色将天地间都映照的如同白昼,烟火如流星坠下时,照映出山下的队伍,像蚁群般细细的一条蜿蜒在冰天雪地之中。
远处,则是如同黑色潮水一般的郓州军,相向而来。
身后登时响起阵阵哭喊声,没有人相信,沈屹和这一万禁军能挡住郓州军的铁蹄。
他们仿佛看到即刻可见的死亡。
烟火还在不停的腾空而起,雪花如此洁白无暇,竟如同湖面一般,将烟火的颜色倒映出来,也映在每个人脸上,这是世所难见的美景,却没有一个真心赏景之人。
谢黛宁脸上,流过冰冷的泪水,泪水被冻在腮边,皮肤上起了细小的裂痕,在寒风中微微刺疼,她盯着那队伍,她想大声哭叫,想将队伍里的他唤回来,可是她知道这么做,也无济于事。
沈屹何尝不知自己是螳臂当车,可仍是义无反顾的去了,只为为她争取一线生机。
漫天烟花之下,那条细细的线笔直的朝着前方行进,她当然没办法分辨出哪一个才是沈屹,可是却又像真切的看见他一般。
她看见第一次见面,站在桃树下的他。
她在学堂上捣乱,他用背遮掩住她。
还有在山间的微雨里行走时,她扯着他的衣袖带子,希望那路一辈子都别有尽头。
每一个沈屹都是包容的,他总是对她柔声细语,即便冷漠都是假装,让她可以轻易看穿,正是这样的温柔,让她不知不觉,接受了心中的愤恨,她不曾真的做出什么后悔不及的错事,也没有失去所爱的人。
还有后来,她初入婚姻的惶恐不安,沈屹全部看在眼里,他没有用苍白的语言去安抚,然后把她变成一个束之高阁的妻子,而是亲自去求宣帝允许,让谢黛宁和从前一样,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知道她的能力和智慧,带着她出征,打仗,全心信任她,就算担心忧虑,他也从未有半句抱怨和后悔。
就这样一步一步,她走过了一条从未有女子走过的路,这里面的每一份得到都是自己付出,后来她已经很久不再想起谢老太太她们,哪怕回忆起了真相,她也不再愤恨无助,她心里长出了一棵足够坚实的大树,撑着她直至今日!
和沈屹在一起,她从未后悔,他们一起走到此时,任何人,任何事都已不能把他们分开了,哪怕是生死。
司马澈看着谢黛宁脸上变幻的颜色,那是烟火映照,然而这种时刻只能给她平添几分艳色罢了。
他缓缓开口,问道:“阿宁,你喜欢吗,这是我想了许久,特意为你准备的!”
谢黛宁没有回头,她的眼眸追着山下的队伍,一瞬不瞬。
过了许久,她才说:“我会回去的!”
“什么?”
谢黛宁回头,看向司马澈,“我说,我会回去的,不管你会不会放了我,我此生一定会拿回自己的名字,我的一切,我就是沈屹的夫人,是念念的母亲,是赛罕岱钦的族长,也是我自己,我是谢黛宁,不管旁人如何想我,有没有清白,我不靠被嘉奖的名号,也不是你的太子妃,我就是自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司马澈,我会一步一步,用尽一生,做我自己!”
烟火不断,谢黛宁在他眼里,像是和烟花融为一体,如此美丽,耀目,又如此难以抓住,司马澈忽然明白了,他所喜爱的,深爱的,难道不正是这样的她吗?
从不低头,哪怕遭受伤害,她也不会认输,更不会自怜自艾,不止如此,就算忘记旧事前,她也保留着一份纯善,而那最后一分善,其实尽数给了他,他喜欢的女子,一直如此漂亮又勇敢。
司马澈想到这里,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许久,才叹道:“兴许,我得到的,才是最好的,我不必去嫉恨他人。”
说完这话,他像是放下了什么,松开紧握谢黛宁的手,转身走向宣帝,他先是跪下郑重的磕了三个头,然后才朗声道:“父皇,您也许觉得儿臣所为皆是荒唐,然而你我父子,已许久不能心平气和的坐下谈话,我亦是无从辩白,所以这一次还是让景祥代为解释一切吧!至于他的所作所为,皆是因我胁迫,为保全大局无奈所致,还请父皇万勿惩罚。儿臣这段时日的种种行径,自知绝无可能善终,便也不叫父皇头疼如何处置,就此了结了罢!”
随着他的话语,景祥一撩衣袍,哐当一声跪地,冲着他深深叩首下去,宣帝亦意识到什么,只是身上经脉阵阵疼痛,却仍紧紧锁着他,让他不能动,不能言。
“景叔!”
司马澈站起身,弯腰将景祥扶起,这是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这样唤他,然而也是最后一次了。他的眼眸里仿佛恢复少年的清明,含笑看着景祥道:“保重!”
景祥眼前起了泪雾,哽咽点头。
司马澈转身,又走回谢黛宁身边,低声道:“别担心,你的沈屹,会没事的!”
谢黛宁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司马澈快跑几步,从高台的石鼓一侧纵身跃下,她大惊之下伸手去抓,却连他衣角也不曾摸到,她重重扑倒在地上,却只看见山崖之下寒风吹起的雪片乱舞,哪里还有他的人影。
身后传来一阵慌乱的声响,有人大喊着“皇上”,她回头看去,只见宣帝口吐鲜血,一手指着自己这个方向,目眦欲裂的倒在銮驾之上。
……
山下,烈烈寒风卷起地上雪片,像小刀一样割到人脸上,沈屹带着禁军急行,原本还担心风雪迷了人眼,让他们无法准确阻击郓州军,天空中忽然升起一朵朵烟火,将整个猎苑照的如白昼一般,
靠着辨识熟悉的山峰,一行人直直向前,准确的将郓州军拦了下来。
只是眼前的景像并不如他们所想,郓州军已经乱做一团,后面的人还在不断涌上,前面的却高喊着“造反者株连九族”,“殿下已经大义灭亲了”之类的话。
不少兵士正在打斗,鲜血喷溅在雪地上,像一朵朵绽开鲜花,很快冷却下去,亦如花朵枯萎,变成暗沉的深红,又被溅起的泥浆掩盖。
司马徵拖着一条长鞭,骑在马上,绕着地上一个老者来回堵截,时不时就狠狠的抽在他背上,他是故意如此,好让那人不要太快死了。
沈屹一眼便认出,那老者正是允王。
他气息奄奄的趴在冰冷的泥浆里,眉毛胡子上都是冰碴,嘴唇冻成了暗紫色,上身光着,皮肉松弛的跗在骨上。
见沈屹出现,司马徵将鞭子收回几分,笑道:“沈大人从何处来?若是纵马台,想必已经看见沈夫人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