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叩见父皇母后。”
周拂宁跪下伏身行了大礼,然后直立起上半身。
北齐帝一个眼神,他身边侍立的张总管出前一步,手持圣旨,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九公主周拂宁,知书识礼,柔嘉维则,着封晋和公主,特赐和亲冀国。”
宣毕,周拂宁又行礼谢恩,“儿臣领旨。”
她双手往前举过头顶,接过圣旨,北齐帝让她起身,这才算礼毕。
底下大臣们纷纷赞周拂宁不愧身为公主,如此知大义,北齐帝更是笑得开怀,他指着左列首席的人道,“小九,快快见过楚王,从北齐到冀国,一路跋山涉水,少不得要劳累楚王相护呢。”
周拂宁转过身,正面对着楚王秦越,才看一眼,就这一眼,就与他的视线碰个正着,周拂宁下意识先低了头。
可她心内已经被那道锐利如钩的视线划出了痕迹,福下身,身在抖,声亦在抖,因紧张忐忑,脸上更是发烫。
“见过王爷。”
秦越一眼扫过,恰好将那双如盛清泉的眸子纳入眼中。当然,她面颊上两团淡霞也不曾被忽视,竟是自带风情。
自然而然,她一系列反应,放在秦越的眼里,已成害羞。
对于这样的女子,他心中只四个字。
矫揉造作。
第2章
◎若注定要死,不如死得舒心些◎
秦越坐得笔直,战场风沙消磨,也没能将他俊朗的容颜损耗分毫。
浓眉深眸,鼻梁高挺,孑然独立间张扬着的尽是尊贵体面,似乎连周身散出的冷意都棱角分明,让人轻易不敢接近。
他长得极好看,至少,周拂宁还没有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但是他面容之上不同于常人的坚毅,还有那一身毫不掩饰的杀伐之气,让她惧由心生。
她心下可没有欣赏美男的心情,自她行礼来,秦越就不曾回应一句,也没让她起身,她弯着的身子抖得越发厉害,背后都起了汗。
秦越只瞥了周拂宁那一眼,随后跟没事人一样端起面前桌案上的酒杯轻啜起来。
“这酒不俗,入口醇而不烈。”他先对酒称赞,又赞她,“公主容姿倾城,可见贵国诚意十足。”
而后才在周拂宁彻底撑不住时道,“公主多礼了。”
周拂宁的额上已布了层细细密密的汗,她谢了礼,北齐帝这才出来打圆场,“小九,坐到朕身旁来。”
传言不假,她就如一个用来给冀国消气的玩物,这还是在北齐,她所受都成了应当。况且,今夜不过是刚开始,日后究竟还有什么在等着她还未可知。
她往座席而去,还需得经过秦越面前,她连余光都不敢笼在他身,只盼他将她当个透明人就此放过。
可事不如她愿,在她踏上玉阶之时,背后沁寒之声传来。
“只是瞧着公主身姿单薄,不知能不能熬过这数千里的颠簸。”
殿内一瞬静默,周拂宁愣神间脚下一滑,险些跌崴了脚。
他,真没打算让她活着到冀国吗?
静默也只是一瞬,满殿中都是人精,无人不知秦越这话是何意思,但也没有人会为了她去惹秦越不快。在他们心中,她的死若真能消了冀国与北齐之间的芥蒂,那才是有价值。
“有王爷照料,朕自是放心不已,可若真……”北齐帝停顿片刻,道,“那也是她的命。”
他们只道秦越说的是玩笑话,立刻用其他的话题打岔过去。
周拂宁坐于座席之上,连放眼望向底下人的勇气都没有,他们觥筹交错,而她只觉胸闷气短,还要扬着笑容,她的脑海中不断循环着北齐帝那句话。
这是她的命。
昨晚永言殿,果真是她的错觉。
宴毕,瑶琴要送她回晓霞殿,被她婉拒了。
出了未央宫,尤七瞧见周拂宁脚下匆忙,恨不能飞着离开此地,他问秦越,“王爷当真想取那和亲公主性命?”
秦越余光一瞥那道尽显慌乱的背影,道,“免得一路漫长无趣。”
尤七偏头,只能瞧见秦越挺立深邃的侧颜,眉目神情晦暗不明,这是什么意思?
这一场午宴下来,提着心吊着胆,比她挑三担水还要累,拖着疲惫的身躯,周拂宁走回晓霞殿,看见在殿外伫立等着她的择禹时,周拂宁终于绷不住,瘦削的肩膀率先垮下来。
择禹见到周拂宁,也是立马上前来,他并不曾先言一句,而是将手伸出,在她腿软瘫坐地上之前扶住她。
周拂宁哭丧着一张脸,道,“择禹,看来我此刻该想的是如何在和亲途中保住性命。”
之前,即便周拂宁想过和亲后的处境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但总归是设想。在见过秦越之后,他对她的态度,才叫她切切实实感受到此行之难。
“无人会在意我的死活。”
她的父皇不会,她的母国不会,冀国更不会。
方才还只是苦笑,现在却是靠着择禹的肩膀哭了起来。
周拂宁在他面前哭过无数回,像如今这样绝望撕心,算上这一次仅两回。
上一次,还是她四岁时,生母叶妃娘娘葬身火海后,如今,她也不过才十七。
择禹默默由着她哭,因为他熟知她的性子。
如他所料,哭了一会儿周拂宁就停了,择禹将备好的绢帕递给她。周拂宁擦去残泪,又揉了揉眼睛,鸦羽般的睫毛经历眼泪的洗礼更显黑狭细长,上头还有晶莹残留,可脸上的颓败已然褪去。
“人总要活下去。”她眨着微微泛红的明月灿眸,道,“择禹,你若是不愿意去,我可以向父皇说明。”
“殿下明知道,择禹不会离开你。”
至少现在不会。
周拂宁上一刻还哭得梨花带雨,现下又咧嘴笑了出来。
她胆小,她性软,可她并不脆弱,在恶劣的环境中长大,她也没有丢掉她的纯真。
周拂宁虽然是用来牺牲的,可为她准备的陪嫁是一点儿都不少,准确来说,是送给冀国的。
转念一想,若是她不死,这些东西岂不就是属于她的?周拂宁想活下去的信念又多了几分。
为了这份厚重的嫁妆,宫内上上下下忙活了好几日。
周拂宁的身边一直都只有择禹一个人伺候,为了面子,皇后让她挑了几个宫女贴身伺候,被她拒绝了。但后来还是由皇后做主,给她安排了人贴身伺候,另调了瑶欢姑姑到她身边掌事。
在北齐的最后几日,从前爱欺负她捉弄她的人,一个也不曾出现,仿佛这就是对她最后的怜悯。
一切准备就绪,帝后亲自将车队送出了皇城,并目送远去。
马车微微晃荡,周拂宁的心也跟着荡。
这是她第一次出宫,第一次出皇城,若是不出意外,她再也回不来。
瞧着周拂宁身侧紧攥着的双手,秀眉也微微蹙起,瑶欢询问道,“公主可是舍不得?”
周拂宁吸了吸鼻子,摇摇头,将所有情绪压回心底,问道,“择禹呢?”
不待瑶欢回答,马车外头传来择禹的声音,“我在。”
周拂宁稍稍安心,在她心中,唯一可以信赖的只有择禹。
而瑶欢这样跟随她一起去冀国和亲的,大抵同样是被北齐放弃的人。
因此,她看瑶欢,带些愧疚。
“委屈姑姑了,我找过母后,让她免你随行,可她说这是历来和亲的礼制,不可废。”
瑶欢也才二十多的年纪,人如兰花般温婉,说话也柔和,她每说一句,都宛若一股清风吹进她心怀,令人舒适。
周拂宁言行总是小心翼翼,甚至会不自觉带上讨好的意味,这也是她在被人不停地欺负后总结出的经验,只要她会看眼色,会示弱,会说软话,她所挨的打骂就会少一些。
瑶欢看周拂宁的眼神除方才的温柔,又添一笔爱怜,她道,“公主心善,奴婢并不觉委屈。”
周拂宁并没有将她的话当真,她早晨还听见那几个宫女凑在一起叫屈呢,瑶欢不过是在给她留面子罢了。
坐上马车才半个时辰,周拂宁就头晕了起来,但是她不想惊动任何人,若是传到了秦越的耳中,谁知道他会不会嫌她是个麻烦精当场将她解决。
她闭上眼想装睡,可刚躺下胸口就是一闷,泛起恶心,难受得她立马又坐了起来。
对面坐着的瑶欢吓了一跳,见她面色不好,忙问道,“公主可是身子不适?”
“也是,公主从未出过远门,这马车虽平稳,可终究少不得颠簸几下,奴婢去与楚王说说,放慢些速度。”
她刚要起身,就被周拂宁给拉住,她忍着难受摇头,“不必,我没事。”
瑶欢面色犹豫,外头的择禹听见动静,掀了帘子进来,他看看周拂宁的脸色,对瑶欢道,“姑姑可否找个痰盂来?”
待瑶欢去后,择禹道,“殿下若是撑不住不必强忍。”
周拂宁刚想反驳,又听他说,“若是注定要死,不如死得舒心些。”
周拂宁:……???
“你倒是看得挺开。”
择禹给她倒了杯茶,幽幽道,“殿下可以活着到冀国。”
“怎么说?”周拂宁以为是他有了什么发现,追问道。
“直觉。”
周拂宁耸着的眉立刻耷拉了下来,用茶杯挡住她瘪下去的小嘴。
痰盂找来得很是及时,周拂宁抱过去一口就吐了出来,吐了几次,几乎将她今日的吃食都吐空,而后她也不敢再进食,虽然胸口仍闷闷的,但到底比先前舒服许多。
瑶欢初来乍到,并不了解周拂宁的性子,对她心中所想更是无从捉摸,但她看得出来,公主对内侍择禹十分亲近与信赖。
她知道,周拂宁在北齐皇宫有多不受宠,身边除了择禹,就没有一个正经服侍的。
也好在择禹是内侍,不然也容不得他们过从亲密。
入夜,和亲车队才行至平城外。
秦越驾着马来到周拂宁的马车旁,月下容颜清冷,声音一如既往带着寒沁,“车队庞大,只可驻扎城外,本王……”
他话还没说完,里头就传来细声细气的女声,“无碍,我没意见。”
听得出来,她回答得有些赶,秦越眼眸一黯,道,“尤七,送公主入平城驿馆休息。”
里头的人深吸了口气,她似乎还有话要说,但又有些犹豫,在秦越打马要走之际,瑶欢掀了帘子出来。
她下马车朝秦越先行一礼,后道,“王爷,公主说不必如此麻烦,随您在城外歇一夜也是使得的。”
周拂宁悄悄靠近窗边泄了道小缝偷看,可秦越就好似知道她的心思般,一双眼盯了来,她手一松,心虚得往里挪了挪身子。
秦越收回视线,话不由心道,“委屈公主了。”
说罢,他一拉缰绳,驾马离去。
马车内的周拂宁捂着心口舒了口气,瑶欢上来却不解问道,“公主何故如此?您是北齐的公主,又是女眷,理当入住驿馆才方便些。”
“不过一夜,若是这都受不了,冀国人岂不是就有理由说我娇气挑我刺了?我倒是没什么,牵扯到北齐总是不好。”周拂宁敷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