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莲听她这样说,才稍微心安,悄悄去了。
娢嫣进了屋,屋内并没有燃灯,洒扫的婆子刚刚来过,将桌案床几都收拾得一尘不染。墙边放着一个硕大青蝠纹书架,约有一人多高,上边密密麻麻地摆满书籍,桌案上也放着一些字据公文,都是霍凌云平日里办公所用。
娢嫣蹑手蹑脚地走到桌旁,没敢点灯,只借着稀薄的月光翻看起来。都是霍凌云平日任职大理寺卿所批阅的一些寻常公文,旁边放着的就是些历史书籍。翻了好一会儿,却一无所获,娢嫣有些不甘心,又向书架上望去。
突然,她发现书架上有一本小册子有些奇特。霍凌云寻常看的书都放在案几上,这里都是不太常动的,可唯有这一个小册子,边角已有些卷曲,放的也不似其他那般规规矩矩。娢嫣心中一动,她踮起脚,将小册子取了下来。
翻开一看,不过是一本寻常的落霞山游记,并没有什么特别,不知何故独独藏在这里。娢嫣正觉失望,忽然从里面掉出了什么东西来。
娢嫣一喜,连忙打开细看,掉出来的竟是一堆汇票。
汇票便是银钱往来的单子。大周以金银铜钱作为流通货币,可遇到数额巨大时,运送极不方便。所以各大银号之间,通常约定以“汇票”作为转账的契约凭证。方法是凭银票到钱庄里开具单据,指明要转账的金额、收钱方的姓名、住址、以及其所在当地钱庄的银票号,钱庄确认无误之后,两方人签字画押,收钱人就可以在当地的银号提银子了。
当中钱庄会收取一定数额的手续费用,可一来不用万里调调运送银两,二来若钱庄内有熟人,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掩人耳目,所以京城高官们都以这种方式进行金钱往来。
霍凌云的书册里偷偷夹了这么多的汇票,他是在给什么人送银子呢?
娢嫣拿出来一张细看,这收银人的姓名叫蒋纯,收款的银号地点正是泰州!
娢嫣心头一跳,忙一张张看去,果然这些银票都是汇给同一个人的。而且大约是不到半年就有一次,每次少则一千,多则上万,着实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娢嫣心中砰砰乱跳,她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从里边偷偷抽出一张,放在怀中,又将其他的放好,原封不动地放在了书架上面。
一切整理妥当,她才锁上门,出了流云居,没走两步,便听一人道:“姑奶奶,你总算是出来了,去了这么久!”
娢嫣吓了一跳,抬眼一看,竟是小莲,小莲道:“怎么样?帕子找着了?”
娢嫣摇了摇头,“想必我没有放在这里。”
小莲道:“我就说么,你若真落在这里了,婆子们每日浆扫,还有个看不见的?行呀,你这次找不见,也死了心了。”
娢嫣故作丧气地道:“哎,那帕子我是极喜欢的,实在可惜得很。”
小莲道:“算了,赶明儿碰到张婆子,再叫她买一条就是了。”
娢嫣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说完,将钥匙放在小莲手中,举步离去。
娢嫣回到肃峰苑,又将那汇票拿出来看了两回。银子是汇给泰州的人没错。王家是泰州最大的商户,手下的钱庄也有不少,想给他们打钱,绝没有这么费劲,恐怕连汇票都用不着。那霍凌云偏偏选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银号汇银子,是不是为了躲避王家的耳目?
娢嫣思来想去,还是想不通。这事非得到钱庄亲自问一问才行。可眼下自己又没办法离开舞苑……
看来她只能麻烦赵妈妈了。
上次她与赵妈妈见面,却碰到了朝廷人捉拿玉家同党。赵妈妈逃走之后,一直躲在京郊,以避风头。中间两次托人给娢嫣稍过信。一直过了一个月,满京城都在忙着中秋晚宴,风声便没有那么紧了,才又搬到京城的一个小巷子里住下。
好在娢嫣现在借着上舞苑的由头,每天都能自由出入王府,她准备明日下学之后,偷偷去看一趟赵妈妈。
第二日傍晚,舞苑下课之后,娢嫣故意拖延了一会儿,一直到王云汐的车马走远,才从舞苑中出来。她一早跟三娘交代过,今日不必叫霍王府的车马过来,她自己则雇了一辆小车,往赵妈妈所赁的屋子而去。
这宅子离舞苑和王府都不算远,到十分静谧偏僻。娢嫣在道口就下了车,走到两颗大树掩映的小门前,敲了三下,微微停顿,又敲了三下。
这是之前赵妈妈与她在信里说好的,这般敲法,赵妈妈便知道她来了。等了一会儿,果然见有人开了门,赵妈妈一件娢嫣,泪水顿时又红了眼眶,“嫣姐儿……”
娢嫣忙示意赵妈妈不要出声,悄悄进了院子,掩上了院门。她握住赵妈妈的手,看着她慈和的脸庞,也不禁喉头一哽,“妈妈,这些日子可好?”
“好……好……”赵妈妈忙不迭地点头,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将娢嫣领到屋里坐下。赵妈妈自己却起身进了后厨,没一会儿,拿出一个精致的三层梨木小盒子,一层层打开,“姐儿这几日没来,老奴特意给你做了最爱吃的核桃酥、玫瑰饼、牡丹糕……姐儿你快尝尝,如果不够,妈妈再给你做……”
娢嫣低头一看,赵妈妈竟然整整做了一桌子,各式各样,精致鲜美,在这么一个简陋的小屋子里,材料又不好找,不知要费去多少心思,娢嫣感激道:“妈妈你也多年没做这些活了,有时间就歇歇吧,我如今什么都有,妈妈不必为我操心。”
赵妈妈笑了笑,垂下头,鼻尖又有些发红,“老奴没用,如今玉家只剩下姐儿一个了,心里总是惦记这你,可又不知能做些什么,唯有做做这些没用的事儿,不然这心里总是没着没落的……”
娢嫣心头一痛,却宽慰她道:“妈妈放心,我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如今都能好好地站在你面前,还有什么可求的?更何况爹娘哥哥们都还活着,我一定……一定能把他们救出来。”
曾经的至亲生死未卜,曾经的幸福一遭坍塌,娢嫣当然比任何人都有理由崩溃痛苦,一蹶不振,可是坚强已经是她唯一能选择的了。
娢嫣左右看了看,赵妈妈自幼虽长公主在宫里长大,为人这整洁,将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井井有条,可到底用具还是十分简陋。娢嫣便偷偷拿出了些碎银子,这都是她这几个月在舞苑里攒下的月俸,可又怕赵妈妈不要,便趁她不注意,放在了茶具后边。
娢嫣又道:“妈妈这几日可方便去街上走动吗?”
赵妈妈道:“放心吧,公主的案子已经尘埃落定,如今朝廷也不追究别的了,我换了名姓,本来也不过是个下人而已,如今更没人能认出我来。”
娢嫣点了点头,道:“那有件事麻烦妈妈帮我问一问。”
赵妈妈道:“什么事?”
娢嫣道:“京城里有一家名叫‘洪福’的钱庄,不甚起眼,妈妈帮我查一查,这几年一直有人从这个银号里往泰州汇银子,收银人名叫蒋纯,家住泰州六安巷,这蒋纯究竟是谁,做什么的,用的可是真名……有必要的话,就去泰州一趟。”
赵妈妈微微一惊,“姐儿这是何意?查这个人做什么?”
娢嫣道:“我也不清楚,总之此事或许跟玉家的案子有关,妈妈你千万小心。”
赵妈妈听她此说,心中也是一凛,郑重点了点头。娢嫣交代清楚之后,又在赵妈妈家中坐了一会儿,方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出了屋子,娢嫣又有点不安,赵妈妈年纪大了,并且从来没有离开过京城,让她做这种事实在不太合适,可眼下又没有其他人可用,正想着,忽然一人窜到她面前,吓了她一跳,差点没坐到地上。
第59章
满京城里总是神出鬼没又很没礼貌的,就只有苏玉缜了。
“哎呀,吓死我了!”娢嫣还没说什么,苏玉缜到是先叫了出来,她好好的走路,到底是谁吓死谁啊!
玉娢嫣没好气地整了整裙子,“怎么又是你?”
苏玉缜看见她,好看的桃花眼顿时漾满笑意,“哈,我说今天怎么天高气爽,星象迥异,果然是有好事发生。这不就碰见你了?”
娢嫣翻了个白眼,道:“这会儿天还没黑呢,魏王殿下就看到星象了?再说我怎么没觉得殿下看到我是什么好事?”
苏玉缜道:“天虽然没黑,不用看也猜到了星象好。咱们俩不是朋友吗,碰到朋友还不是好事?”
娢嫣无语,不过想想也是,这辈子,苏玉缜的出场率,怎么也算她“半个朋友”了。
娢嫣知道苏玉缜并不会泄露自己的秘密,所以这会儿看到他也并不心慌,“你来干什么?”
苏玉缜道:“很久没看见我干娘了,做儿子的当然要来孝敬孝敬。你怎么也来了?哈,看来咱们两个还真是心有灵犀,要来都一块来。”
娢嫣道:“苏玉缜,我真的很好奇,你堂堂一个皇子,为什么隐瞒身份,还认赵妈妈做干娘呢?”她就知道苏玉缜不会回答,忙又补充道:“你既然说了咱们俩是朋友,作为朋友,说说也无妨吧。”
苏玉缜道:“那你又跟赵妈妈怎么认识的?找她干什么?——既然咱们是朋友,说说也无妨吧。”
娢嫣道:“别学我,我先问的,你先说。”
苏玉缜眨眨眼,想了想道:“好吧,我认赵妈妈作干娘,是因为她真的对我不错,她没儿子,我给她当儿子尽孝。而我也根本就不是什么皇子。”
“不是皇子?”娢嫣一脸不信,“你是想跟我说,皇上皇后,贵妃公主,满朝文武都瞎了吗?皇子可不是随便认错的。”
苏玉缜耸耸肩,“是你让我说的,我说了你又不信。我,苏玉缜对天发誓,所说的没有半句假话。”
娢嫣斜睨着他,“你要是不是皇子,你也就不是苏玉缜,用他的大名发誓,骗鬼呢?”
苏玉缜忽然愣了一下,随后竟露出一个有些自嘲的笑容,嘀咕道:“是呀,那我该用什么名字发誓呢?真是可笑,想发个誓却连名字都没有。”
娢嫣心中微微一动,自认识苏玉缜以来,他那双眼睛里总是充满笑意,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了几分伤感,不过按自己对他的了解,这多半是错觉。
娢嫣道:“那你既然不是皇子,是怎么混进皇宫的,又为何要冒充魏王殿下?”
“这个……”苏玉缜微微俯身,露出一个坏笑,“还真不能告诉你。”
娢嫣耐着性子等着他拉长音,结果是这么个结果,顿时气结,而苏玉缜瞧着她生气的模样,忍不住哈哈一笑。
娢嫣压住火,转了转眼睛,道:“不说就算了。你这么处心积虑的接近赵妈妈,不会……是为了玉家吧?”
苏玉缜猛地睁大眼,“你知道玉家?”
娢嫣心头一跳,只怕自己这次是说中了,她故作平淡地道:“当然啦,谁不知道霍王府曾经的王妃叫做玉娢嫣,也是秋雨夫人的高徒呢。”
她在舞苑之中,听说过玉娢嫣当然没什么奇怪的。苏玉缜道:“算是吧,赵妈妈以前是玉家的奴才,如今玉家没了,算是为我表妹照看照看她。”
“你表妹?”娢嫣心中一动,随后想到,她是长公主之女,而苏玉缜是皇子,自己可不是她的表妹么。
娢嫣挑挑眉毛,道:“你跟那位……玉王妃,关系很好么?”
“当然,”苏玉缜不要脸地道:“我这么招人喜欢,谁跟我不好?”
当着自己的面说瞎话,娢嫣真是哭笑不得,“我还听说,玉娢嫣之所以跳崖自尽,是因为背着小王爷与人私通,最后事情败露,才畏罪自杀,而这个人,就叫苏折……”
说到这,娢嫣眸光渐渐凝起,一脸寒意地盯着他,“说,这事是不是跟你有什么关系?”
而苏玉缜则是猛一皱眉,“霍凌云竟然这样子污蔑她?”
娢嫣听了这话,到对苏玉缜有些感激,“这件事在霍王府都传开了,空穴来风,总不会是假的吧。”
“当然是假的!”苏玉缜怒道:“我当日之所以会去青元山,不过是想救她而已,可惜……” 他叹息一声,那双琥珀色桃花眼中流露出惋惜之色。
娢嫣盯着他的脸,觉得苏玉缜说的应该不是假话,他是去救她的,那么他就应该知道有人要害她!
他为什么要救她,又为何知道有人要害她?
娢嫣道:“玉王妃不是自杀?那是谁害死了她?”
苏玉缜忽然扭过头,审视着娢嫣,“你这么关心玉家的事儿干什么?”
娢嫣正满心迫切地等着他的答案,不想竟换来这么一句话,便道:“好奇,不行啊?”
苏玉缜笑道:“小丫头,一天到晚瞎打听事儿,你主子性子可不太好,让他知道了扣你的工钱!”
娢嫣白了他一眼,“你不说,旁人怎么会知道……喂,你到底说是不说?”
苏玉缜道:“不是我不说,是我真的不知道。”
娢嫣恨恨地跺了跺脚,本以为今儿自己能死个明白呢。
眼见天色将晚,从苏玉缜嘴里也问不出什么了,娢嫣道:“我得回王府去了,你进去吧,记得,别惹赵妈妈生气。”
苏玉缜笑道:“放心,她是我娘,我孝敬他还来不及呢,哪敢惹她生气?何况我明天就走了,想惹她生气也不行。”
“走?” 娢嫣一奇,“你干什么去?”
苏玉缜道:“我明天要去泰州一趟,哈,差点忘了,你是泰州人,泰州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娢嫣心头一紧,拉住了苏玉缜的袖子,“你去泰州干什么?”
她香软的小手间飘来一股香气,不知为何,苏玉缜忽然有些僵住,脸颊微微一红,“那个……那个 ……”
“你那个什么呀!”娢嫣顿时一急,“你去泰州干什么?”
苏玉缜道:“我要去查点事情,几天就回来,用不着这么舍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