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再讨厌,也不过是个被惯坏的小姑娘。现下,却堪堪就是被这凶残的大环境压得低了头。
步入内室,曲小溪回身阖上门,床榻那边传来懒洋洋的声响:“啧,你这妹妹转性了啊。”
“你怎么还不睡!”她回眸横他,定睛却见他靠在床上,手里正端着她炖的汤在喝。
她抿一抿唇,走过去坐到他身边:“我帮她,你会不高兴吗?”
“你娘家的妹妹,关我屁事。”楚钦啧了啧,“不过……”他又抿了口汤,“你这个妹妹……叫小涓是不是?无非就是心不够善,又蠢了点,你愿意帮就帮吧。倒是你那个姐姐,咱们躲远点。”
曲小溪哑然。想到曲小清先前在他面前那些莫名其妙的举动,自己也打算躲她远远的。
楚钦仰首饮尽了最后一口鱼汤,随手将碗放在床边小几上,就躺下去。见她心不在焉的,他攥了攥她的手:“等我睡醒,让人抱欢欢过来待一会儿。”
“好。”曲小溪抿起笑,蹬掉绣鞋,也躺到床上,没头没脑地往他怀里一扎,“我也睡会儿。”
外屋,曲小涓又坐了约莫一刻,泪意淡去,泛红的眼眶也恢复如常。她就起了身,准备回长乐宫去见谦王妃。
然而这一路,心中的酸楚却忍不住又涌了好几次。她想想嫁人以来的日子心里就难受,再想想二姐姐方才所言,便更难受了。
从前在娘家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懂,把嫡庶的出身看得比天大,没少欺负这个二姐姐。如今出了家门她才知道,那点子出身也就她自己看得上眼,旁人欺负起她来并不会为着这个就多什么顾忌。
倒是二姐姐,从前受了她那么多气,竟还肯拉她一把。
曲小涓心中滋味难言,恍惚里第一次意识到“家”到底是什么意思。想想自己从前的横行霸道,若能重来一回,她必不那样干了。
西配殿里,曲小溪其实并不大困,小睡了一觉就清醒了。楚钦却实实在在地一直睡到了傍晚,醒来时窗外已近全黑,他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半夜了?”
“没有那么久。”曲小溪一哂,“天刚黑而已。”说罢就吩咐宫人去长乐宫抱欢欢来,而后将殿中几个也摒出去,拉着楚钦问,“陛下近来对你可好了些?”
“还好。”楚钦随口,“怎么问这个?”
曲小溪望着他:“你睡觉的工夫,陛下差人来送了三回东西呢。还着人来传话说……说你若实在累得狠了,明天再歇一天也不妨事,这些差事也没那么急。”
说完,她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她觉得这父子关系愈发微妙,她摸不清皇帝的心思,只好来说给他听。
可楚钦也摸不清皇帝的心思,摇摇头,只道:“随他吧,我们能如何?”
“哦。”曲小溪扁扁嘴,他挑眉,贱兮兮地把她嘴唇捏住。
“……”她无声地瞪他,他笑:“干什么,这么盼着我在父皇面前得脸啊?”
她拨开他的手:“得不得脸倒不打紧,但我盼着你们好好的,到底是父子。”
“是啊,到底是父子。”楚钦幽幽一叹,不再多言。
他踱向屏风自去更衣,殿中继而安静了半晌,直至妍欢被抱来,还没进内室,笑音就传进屋里。
楚钦闻声向外迎去,将她一把抱过。妍欢是个脾气很好的孩子,平日里总是笑吟吟的,见了父母尤其如此。
曲小溪于是一走出去就看到她趴在父亲肩头傻开心,她忍不住伸手一摸她鼻子:“就你天天都高兴。走,爹娘抱你出去玩玩。”
所谓“出去玩玩”,其实就是他们轮流抱着她散步,顺便听她嘴巴里咿咿呀呀碎碎念个不停。
走出殿门,楚钦就把妍欢扛到了肩上。妍欢喜欢在高处待着,骑着父亲的脖子无比开心,咿咿呀呀得更快乐了,小手还拍来拍去,拍在楚钦额头上,啪啪地拍出轻响。
“轻点轻点!”曲小溪把她的小手一攥,“别把你爹拍傻了!”
数尺之外,紫宸殿西侧的墙下阴影里,皇帝脚步顿住,一语不发地凝望西配殿前的场景。
一家人其乐融融,无所顾忌地相互打趣,这很像很多年前,元皇后还在的时候。
第50章 隐情
◎如果他真的能承继皇位……◎
“陛下可要将小翁主传过来瞧瞧?”张敬保察言观色,问得小心。
皇帝凝视着骑在楚钦肩膀上的妍欢,沉吟良久,摇头:“算了。”
言毕他举步走向紫宸殿的殿门,途经门槛处,忽而眼前一黑!
紧随而来的就是头重脚轻,皇帝下意识地扶住额头,还是禁不住地往下坠去,张敬保骇然:“陛下!”
宫人们一下子乱了起来。
不远处的西配殿前,楚钦闻声蓦然抬头。曲小溪亦是一怔,忙将妍欢抱下来,催促楚钦:“快去看看!”
楚钦顾不上回话,疾步赶向紫宸殿,行至殿前时皇帝已被宫人们七手八脚地扶起来,往寝殿送。
“快去,传太医来!”张敬保吩咐,抬眼看见楚钦,忙上前一揖,“陛下突然昏过去了,殿下入内稍候?”
“好。”楚钦颔首,提步入殿。半步不停地一直走进寝殿,他才发觉自己心下竟有些急,一股说不清的彷徨弥漫,激起没由来的厌烦。
于是最终,他迫使自己停在了离床榻几尺远的桌边,坐下来静等。
殿中的忙碌持续了良久,每每皇帝生病,太医们总要一口气赶来数位。众人轮流搭脉、再去外殿商议如何医治,而后再开方、施针。
如此一忙就忙到了半夜。昏黄的灯火中,皇帝终于幽幽转醒。
周遭的面孔渐渐清晰,皇帝认出近前是太医院院判,启唇淡声:“朕还能有多少时候?”
院判滞住,僵了僵,缓缓回过头,引着皇帝看向身后不远处的人。
正起身走向床榻的楚钦顿住脚,目光定定地望向皇帝:“父皇,这话什么意思?”
“你怎么在。”皇帝缓了口气,垂眸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示意宫人扶他起身。
张敬保忙带着两个宦官一并上前,扶他坐起来靠住软枕。
皇帝笑笑:“年纪大了,又这样生病,心里总会生出些忧虑来,怕自己寿数不长。”言毕摆手,吩咐太医,“退下吧。”
院判一揖,安静地告退。
“太医留步。”楚钦唤住他,视线仍在皇帝面上,口吻客气,“父皇既然想问,不如就请太医明说,父皇的病情究竟如何。”
院判眼底一颤,看向皇帝,不敢开口。
“退下。”皇帝再度命他告退,又睇了眼张敬保,“你们也退下。”
满殿的宫人立时都向外退去,几息工夫,殿里就没了外人。
殿门关阖的声音一转即逝,楚钦无声地看着皇帝,皇帝沉默地自顾坐着,忽有烛心烧得一响,哔啵声明明极轻,却显得格外分明。
“钦儿。”良久之后,皇帝终于再度开了口,“这些年,朕待你不好,你恨不恨?”
楚钦目光微凝,视线压下去,声色平静:“儿臣不敢。”
可皇帝置若罔闻,自顾自续道:“你若有恨,你就恨朕。你可以寻些由头削减朕的陪葬,也可以日后不大办祭典,但你不能让你母后也不安生……朕得跟她合葬。朕答应过她,百年之后,要跟她合葬,要一直陪着她。”
楚钦顿时连呼吸都窒住。
这番话背后的意味太多,多到让他头皮发麻。近来扎根于心的困惑也涌至极点,他不自觉地咬住牙,许多种应答措辞同时漫上心头,最终说出的却是一句:“父皇说什么……”
皇帝干笑,身子全然靠向软枕,仰头看向床幔的顶子,长长地舒了口气:“朕答应你母后的事,都办到了。到时你安安稳稳地坐上这皇位,她会高兴的。”
“父皇……”楚钦跌退半步,长久以来的父子不睦让他心生警惕,不得不将此视作试探,却又无法从父亲脸上看到分毫试探的意味。
安寂须臾,他缓缓道:“四弟有勇有谋,还有母族扶持,更堪为君。”
皇帝仍自含着笑,眼睛一转,视线落在他面上。
遂睇了眼床边:“过来,你坐。”
楚钦定住气,依言坐过去,皇帝凝了凝神:“你四弟、还有皇后的娘家萧家是什么路数,朕心里有数,朕知道他若登基,一定会想方设法要你的命。朕也知道,人生在世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可朕还是想求你——你若继位,留他一命,你肯不肯?”
“……儿臣不明白。”楚钦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
不是不明白他为何要他饶了四弟,而是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想让他继位。
皇帝苦笑,摇着头,又是一声长叹:“别怪朕。那个时候,你太小了……”
西配殿,曲小溪早早哄着妍欢睡下,自己却因皇帝的事安不下心,便让人先将妍欢送回了长乐宫,自己扔守在配殿里等着楚钦。
这一等就是大半宿,她因心中有事倒也没有多困,可楚钦回来的时候却把她吓着了。
“滚!”他尚未进殿,斥骂声就传进来,“都滚!”
曲小溪一下子站起身,迎到外屋就见他铁青着脸,周遭的宫人们都在躲阎王似的往外退。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一时也心生惧意。他看见她,神情却忽而一松,趔趔趄趄地上前,将她一把拥住:“小溪……”
曲小溪吓坏了:“陛下他……”
难道不行了?!
他没有说话,搂在她身上的双臂却紧了紧。她因而呼吸有些不畅,但没说什么,反手将他也环住,柔声道:“很晚了,我们进屋说。”
他含糊地嗯了声,好似清醒了些,与她一并回到内室,坐到床上。她坐到他身边看着他,提心吊胆地等他说个究竟,可等了半晌他都只呆坐着,一句话都没说。
她无声地将他抱住,脸颊贴在他身上,轻轻蹭了蹭。他似乎因此安稳了些,一口气缓出来,怔怔苦笑:“我不该跟他吵的。”
“什么?”曲小溪一愣。
他嗓音沙哑:“父皇……我不该跟父皇吵的。”
这么多年他都不懂父皇为什么那样讨厌他,今日父皇给了他解释。
父皇说,母后离世时就担心他的安危。因为他既是太子又年幼,且不似大哥那样自幼体弱。母后便在那时一次次地与父皇提起,要父皇一定护他周全。
而在如今的皇后入宫不久后,父皇就察觉到了萧家的野心。
这样的野心来得再自然不过——自家的女儿做了皇后,谁会不盼望日后的新君有自己的血脉?
可这野心又来得太大,一旦滋生就会让人拼尽全力,难以设防。
父皇跟他说:“朕就是贵为天子,也怕盯不住那些阴谋,怕哪一日稍有疏忽就让你有了闪失,朕不敢赌。”
相反,若废了他的太子位、让满朝都以为他是被厌弃的儿子,就不会有人再盯着他的命了。
楚钦以为,听到这些话自己是会高兴的。可不知怎的,一股莫名的怒火翻涌而上,犹如火焰投入热油,将积压数年的不平都燃了起来:“这么多年,父皇哪怕暗示儿臣一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