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钦一阵恍惚,竭力压抑着情绪,还是忍不住那股浓烈的酸楚。
他狠狠攥住拳,攥得手都在颤,这份颤栗又一直向上蔓延,直至肩头。
皇帝定定地凝视着他的背影:“若能重选,朕不会再走这条路,但朕没机会了。如今朕只能把这原该传给你的皇位还给你,你原谅朕吧。”
楚钦身形僵着,僵了好半晌,终是怔怔地回过头。
父子遥遥相对,皇帝别开视线,却掩不住眼中有一缕难得的晶莹闪过。
楚钦咬紧牙关,狠命忍了忍,强使泪意淡去,绷着脸开口:“看在母后在天之灵的份上……儿臣不与父皇计较。”
皇帝面上似有不满一划,视线再度与他相触,却蓦地笑了:“你啊——”皇帝缓缓摇着头,随意地夹了一筷荷塘小炒丢进口中,“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样子,像极了朕年轻的时候。”
楚钦又撑了一息,忽而也笑出来。
这一瞬他突然释然,什么都不恨了。数年来如影随形的那份不平,以后也不必再理会了。
第52章 金秋
◎楚钦一直在宫中住到七月末才忙完手头的事务,一家人也终于得以回到王府。◎
楚钦一直在宫中住到七月末才忙完手头的事务,一家人也终于得以回到王府。
随着暑气渐消,皇帝的身体好转了些,与之先后而至的是朝堂震荡。
曲小溪直至此时才知楚钦办的差事究竟有多大——四舍五入就是在朝中进行了一场反腐倡廉。清查自兵部为始,但并未止步于兵部,几个月下来,三省六部皆裁撤了许多官吏。待得最后罪名定下来,入狱、流放乃至问斩的不胜枚举。
秋高气爽的夜晚,楚钦揽着曲小溪坐在廊下,掰着指头给她数被办了的官员都是什么来路,曲小溪很快察觉了异样:“好像七拐八拐的……都跟萧家有些关系?”
“嗯。”楚钦颔首,“除了萧家本身暂时未动,姻亲、门生查办了不少。”
换言之,皇帝在剪除萧家的羽翼。至于为何暂时没动萧家,或许是顾及萧家从前的功劳,亦或是顾及皇后和谦王的颜面。但总之,萧家的势力已大不如前。
曲小溪清晰地感觉到了什么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楚钦低头看看她:“冷吗?”
“不冷。”曲小溪抿唇,沉默了一会儿说,“还好我跟娘家关系不好。”
楚钦一滞,目光定在她复杂的神情上:“你在想什么?”
“也没什么。”曲小溪一声叹息。
她就是在想,她和娘家关系不好,便是他登基了,娘家也没法借她动什么歪心思,从根本上避免了外戚做大的可能,从而也能避免娘家经历这样过山车般的人生起伏。
楚钦想了想,如实告诉她:“我荐你那个庶长兄进户部了。”
曲小溪一下子坐直:“什么……”
“他学识不差,总要做官的。”楚钦摸摸她的额头,“若你日后真做了皇后,娘家全然没人也不行,物极必反你知道吧?”
“哦……”曲小溪抿抿唇,靠回了他怀里,“那听你的。”
楚钦看出她心里不安,将她搂紧,又笑道:“放心吧,想变成萧家那样的权倾朝野的大世家也不容易,你我有生之年应该都看不到曲家混成那样了,大可不必担心。”
“……”曲小溪翻翻眼睛,“这是好话吗?”
“是啊。”楚钦一脸认真,“自然是。”
夜色之下,谦王府中消沉得可怕。
朝中一夜之间风云扭转,萧家突然而然地被削弱,寻王却成了备受赞誉的那一个。
楚锐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父皇走了一步狠棋。
先前三哥在宫中忙了几个月,他都不知三哥在忙什么,只道是些兵部的寻常差事。如今才知,这几个月他早就不知查了多少人,只是不到最后一步就一点口风都没有漏出。终于等到事情传开,就已是父皇下旨兴师问罪的时候,萧家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毫无还手之力。
楚锐也是这一刻才明白,父皇先前数年对三哥的冷待好像都不是表面上那么回事。看起来,他更像是怕三哥会出闪失。现如今他自己身体不行了,便要趁最后的机会一举扫清阻碍,让三哥稳稳地坐到皇位上去。
想明白这些,楚锐遍体生寒。
他心里知道,虽则父皇这样为三哥打算,也并不意味着父皇待他就不好。只是事情变成这样,他就几乎没了继位的可能,只能眼看着三哥承继大统。
可到时他怎么办?母后又该怎么办?
“殿下。”谦王妃唤了声,将他的思绪拉回来。
楚锐看过去,王妃坐在茶榻边,神色也怔怔的。迟疑了半晌,她轻声道:“殿下去看看侧妃吧。”
楚锐一滞,谦王妃低眉:“倘若……来日真是寻王得势,侧妃是寻王妃的妹妹,或许还有几分情面,殿下别冷落了她。我日后也会把她当亲姐妹看,府中万事,我都与她商量着来。”
楚锐怔忪良久,忽而一声苦笑:“王妃……”
他看着她摇摇头,这才意识到,有些事原来早就有苗头了——比如母后原想让他娶丞相的孙女为妻,父皇却给他挑定了现下的正妃。
那时是他心气太高,自认储位已是囊中之物,才没往那一层上想。
如今……
楚锐长叹:“委屈你了。”
谦王妃淡淡的:“原就是正经册封的侧妃,我没什么委屈的,现下紧要的是把眼前的难关过去。寻王这个人……”谦王妃薄唇轻轻颤了颤,“从前他远离朝政,咱们也不知他是什么路数。万一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前路只怕凶险得很。”
随着寻王得势,威将军府的风光也更盛了一重。概因威将军夫人与寻王妃是本家姐妹,有些人想攀上寻王的关系又不够资格登王府的门,就变着法地与威将军府走动。
这份热切,让曲小清心底生出一重说不出的恶心。
她也不知自己在恶心什么,只是想到这光彩是由曲小溪而来就觉得别扭。
偏偏这样的应酬还不好推掉,她只好找了个日子躲出去缓一缓,便去了谦王府,见曲小涓。
曲小涓嫁人之后过得并不好,曲小清登门过几次,她总是恹恹的。曲小清便正好摆出大姐姐的姿态来宽慰她,同时也得以自我安慰一番,让自己觉得威将军府的日子也没那么糟。
然而这回刚一进曲小涓的院门,曲小清还没见到人就觉得四下里气氛活泼,小涓的声音从房里传来,正兴致勃勃地吩咐侍婢:“这南红成色好,我看能衬二姐姐的肤色,你帮我送到寻王府去。”说着又笑叹,“唉……二姐姐只怕也不缺这些,你记得告诉她,我只是不知该如何谢她才好。这东西她若用不上就赏了下人吧,给甜杏酸枣添做嫁妆也算个好去处。”
“诺。”身边的婢子一应,退出房外,正好碰上怔在门外的曲小清,连忙福身:“大姑娘。”
曲小涓闻声迎出屋,看见曲小清,眉开眼笑:“姐姐!”
曲小清的目光扫过那两块南红,状似随意地笑笑,边与她一并进屋边说:“怎么想起给你二姐姐送东西?”
“……二姐姐近来帮了我不少。”曲小涓低着头。
打从那日在宫中一见,曲小溪真的记住了她的事,纵使自己那阵子住在宫里不方便常邀她去,也差人往谦王府给她送了好几回东西。
谦王妃是个聪明人,一看就明白上头的嫂嫂是什么意思,不得不多给她几分面子。而后朝中又变了天,为着二姐姐的这份关照,王府上下更不敢欺负她了。
所以曲小涓近来都对曲小溪都十分感激,又不知如何感谢才好,得了些好东西就都往寻王府送。曲小溪也常备些回礼送过来,一来二去,姐妹两个就亲近起来。
不过曲小涓与曲小溪再亲近,心里也终归更记挂这个大姐姐。大多数东西,她都为曲小清也留了一份,今天新得的南红也一样。
于是曲小涓拉着曲小清的手进屋就说:“姐姐看这南红,谦王殿下新赏的,我自留了两块想打些首饰,想想要不要与我做一副一样的?”
这话大有些妹妹与姐姐撒娇的意味,曲小清却想着她方才吩咐婢女的话,提不起劲儿:“我那儿也不缺首饰。”
曲小涓一时没觉出一样,应了声“哦”,又笑道:“那姐姐便先留着,来日想做什么都行!”
“嗯。”曲小清敷衍地一应,打量着曲小涓容光焕发的样子,问她,“近来过得不错?”
“嗯。”曲小涓点点头,“殿下和王妃近来待我都不错,姐姐放心吧!”
姐姐放心吧。
曲小清突然觉得自己今日不该来。
“姐姐坐。”曲小涓请她坐下,自己亲手沏了茶来。
曲小清揭开盏盖一嗅,就知道是宫里新赏下来的白毫银针,徐鞍前些日子去寻王府走动,寻王随手赠了一些。
如今,她又在三妹妹这里喝到了。
曲小清心中不由怨气更盛。从前未出嫁时,她本事家里最出挑的女儿,如今这厢一比,倒好像她过得最是不济。
寻王府,曲小溪听了曲小涓的话,就把甜杏和酸枣唤到跟前来看那南红。
这样好的东西,女孩子家没有不喜欢的,甜杏却有些犹豫,摇头说:“这也太贵重了,姑娘还是自己好好收着吧。奴婢和酸枣便是嫁人,只怕也用不上。”
“哪有嫌嫁妆厚的。”曲小溪笑睇着她,“况且她专门提了这事,我看就这么办也没什么不好。东西先记了档收进库里,来日等你们嫁人,一人一块带出去,爱做什么随便你们。”
酸枣又劝:“三姑娘送来的东西,不如给咱们小翁主留着,只当是姨母给外甥女的……”
“欢欢才多大!”曲小溪失笑,“行了,瞎客气什么,快去收起来,一会儿陪我到厨房做点心去,方嬷嬷想吃。”
“诺。”甜杏酸枣这才应下,端着南红含笑退出去。
曲小溪回身推开茶榻后的窗户,窗外秋景正好,金叶红叶织成一片浓艳。
看起来,他们的日子真的要好过了。尤其是若楚钦真的能承继皇位,那只消别出大乱子,他们就算是真的站在了食物链顶端,日子会安稳许多。
但即便如此,她私心里也希望皇帝能多活些时日,不为别的,只为让楚钦心里更舒服些。
他以前的日子太苦了,她真的不忍心看他刚得到点父爱就又要失去。
第53章 凛冬
◎“他说自己不是个好父亲,倒还挺会疼孙女。”◎
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情是不遂己愿的。比如曲小溪一心期盼着皇帝的身体能有所好转,但在凛冬将至的时候,皇帝还是再度病倒下去。
这次发病不同寻常,病症一来,皇帝就晕过去了一天一夜。太医们不敢掉以轻心,忙去请了太后的旨,将皇子公主们都召进了宫中。
第二日清晨,皇帝终于转醒。紫宸殿外殿与外面的广场上都是焦灼等待的皇子公主与宫中嫔妃,听殿中的宫人来禀说“陛下醒了”,四下里好一阵松气声。
而后便见张敬保也从内殿出来,行至楚钦与曲小溪面前一揖:“殿下、王妃,陛下传召。”
二人相视一望,忙要随他入殿。张敬保又提起:“陛下说想见小翁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