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辞觉得,苏筱大约还是不太清醒的。
他俯身,手指抵住苏筱眉心,淡青绿的灵光在肌肤相触的地方微微闪了闪,试图分一些灵力,让她清醒些。
苏筱目光灼灼,一把抓住指着自己眉心的修长手指,满脸期待:“那我是不是也会?”
萧辞:......
大概是苏筱的神情太兴奋,他居然没有第一反应抽出被苏筱攥在掌心的手。
“不会。”萧辞启唇,吐出两个无情的字。
“你现在,与凡人无异。”
苏筱愁眉苦脸,扯了一根身边的小草,圈在手指间摆弄。
——这就是说,自己是个只能算一加一等于二的计算机。这哪叫计算机啊这根本是计算器好不好?按两下还能给你唱歌的那种。
“看来我只能‘hello,world’。”苏筱喃喃。
其实苏筱现在整个人都是混沌的,脑子里的东西仿佛都是掰开的碎片,一会是修真界的功法灵植,一会是现在的车水马龙。碎片一般的记忆拼成了一个极其光怪陆离的世界。
脱口而出的一句“hello,world”,连她自己都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道是什么语言,但她就是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事实上,这是一句暗号,或者说一句咒语。所有接触过编程的人,无论是普通程序员还是算法工程师,抑或是黑客,在这个领域中了解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好,世界。”
无论是谁,无论学习何种语言,用计算机写出来的第一个程序,一定是在屏幕上显示出这两个简单的单词,同陌生而深奥的世界打一个招呼。
像是初入世界的人天真而欣喜地同这个世界问好。苏筱正是这个状态,睁开眼一无所知,脑子里各种瑰丽奇幻的碎片令她思绪纷乱。她就像刚破壳的雏鸟,既好奇又胆怯。
萧辞疑惑:“什么是‘hello,world’?”
自苏筱醒来到现在,说话一直东倒西歪。这句陌生绕口却出乎意外具有韵律感的话,竟是目前为止她说出的听起来最有意义的一句话。萧辞确定这是一句有意义,而不是胡言乱语吐出的一串呓语,但他依旧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苏筱懒懒答:“就是,‘你好,world。’。”
萧辞似乎对超出自己认知的陌生的东西有一种奇妙的求知欲,苏筱终于有种“你也有不懂的东西了吧”的小人得志之感。
她老学究似的,边说话边摇头晃脑,“‘hello’就是你好的意思。‘world’呢,就是......”
清寒的男声打断了苏筱的滔滔不绝,“hello,苏筱。”
苏筱愣住。
萧辞看着苏筱,神情认真,不知为何,他眼睛里似乎流露出一种一点名为“温和”的东西。
“‘hello,world’和‘hello,苏筱’是一个意思,对么?”萧辞对苏筱道。
苏筱听到积雪消融,河面坚冰缓缓开裂,初春的河水温柔流淌的声音。
world,是世界。
在萧辞那里,他用“苏筱”两个字代替了“世界”......
苏筱心脏沉重地跳动,不知何故。
她低下头,闷闷问:“苏筱,是谁?”
萧辞:?
他很难看着苏筱告诉她你就是苏筱,这就好像要你对着一只鸟叽叽叫唤两声,告诉它它是一只鸟。而萧辞并不想对着一只鸟叽叽叫。
——他是一个正常的人。
*
将凌霄峰整整转了个遍,苏筱和萧辞回到歇雨居,萧辞脸色很是很沉重。
天源尊见了都得惊讶,自己的面瘫徒弟居然能做出如此生动的“无可奈何”的表情。
萧辞只是在后悔,这一圈逛下来,苏筱什么都没想起来。但她不仅保持着两步一个问题的超高问句输出频率,还越问越离谱。
比如,“萧辞你是不是年纪很大啊,不然为什么会是我师叔?”
“我听说修真之人相貌通常保持得很好,那你到底几岁了啊?”
萧辞一开始还敷衍几句,后面直接保持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歇雨居——萧辞决定一整晚都保持沉默。
因为苏筱又神秘兮兮地问了一句,“宁意是师祖的儿子么?”
萧辞:“不是。”
宁意今天来找过苏筱以后,便去了天源尊,据说是苏筱的师祖那里,到现在也没有回来。苏筱不由脑补一个鹤发鸡皮的老爷爷慈爱地捋着垂到膝盖的胡子,宠溺地看着顽皮的小孩边闹边笑的样子。
多么父慈子爱的场面,不对,如果是父子,年龄差好像有点大了。
苏筱忽然明白了什么,“是......师祖的孙子?”
萧辞:......
窗外青竹丛生,鸣溪潺潺。
苏筱见萧辞双指并拢,掌心向上,指节微勾,桌上茶壶便平稳地直飞出去,盛了满满的溪水回来,不由感叹,“我什么时候也能恢复啊。”
萧辞掌心腾起灵光,簇拥到茶壶周围,温度快速上升。
不是火灵根,并不意味着不能使用灵力让温度升高。
苏筱托腮,手肘搁在桌上,看萧辞行云流水取出叶面有一层浅白细绒的茶叶,洒到壶中,滚水冲过,又重新煮了一次。
茶叶的清香顿时在整间屋子里四散开。
这是师祖的引风白毫,他送给了“知音”苏筱,苏筱慷慨地分了萧辞一小半。因为她发现萧辞开心的时候就像坏掉的atm,不停往外吐钱。苏筱就能蹭到很多气运。
当然她现在是不记得这些了,她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萧辞斟了两杯,一杯放在苏筱面前,一杯端在自己手里。
苏筱嗅嗅气味,感叹道:“萧辞你泡得好好,是不是很喜欢喝茶啊?”
萧辞浅酌一口,等着那甘甜顺着舌尖弥漫。袅袅水雾之中,朦胧映出眼前人的轮廓。
他道:“不喜欢。”
苏筱奇怪道:“可是你看起来动作很熟练。”
她尝了一口,入口微苦,回甘悠长。苏筱道:“茶汤味道也很好啊。”
萧辞慢悠悠瞟她一眼,意味深长道:“习惯了。”
苏筱问:“不喜欢又习惯了。是因为那个苏筱么?”
萧辞:......
在落凰崖,当苏筱问出“苏筱是谁”这个令他头疼的问题,他当即选择了沉默,只说“你想起来就知道了。”
但是好像因为他的语焉不详,苏筱产生了一些奇妙的误解。
萧辞害怕苏筱追问出类似于“苏筱是你的女儿吗?”此类离经叛道惊世骇俗之言,只得扶额解释,“你叫苏筱。”
苏筱灰暗的眼神被点亮,直直看着萧辞,“那个分辨出偶人和真人的苏筱是我啊!我就说这名字耳熟,隐隐约约记得我名字里有个‘筱’字来着。”
之前,在凌霄峰四处看的一路上,萧辞已经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致讲了一次。
虽然以萧辞的关注点,不会提什么“纪依云的姨妈看起来很像恶毒后妈”这种事,但他会蹙眉强调“纪依云的姨妈是个很聒噪的人。”
如果说整件事情是一团迷雾。
萧辞的讲述,便是将迷雾中暗藏的刀枪剑戟全部擦亮,摆出来出来,放到明晃晃的日光下,让鬼影重重的悬疑片的氛围变成了血-肉-横飞的暴-力血-腥片。
好在苏筱总算听他的描述弄清了前因后果,也知道了自己的状况。
苏筱疑惑问:“那他们现在哪里?纪依云和濮榆。”
萧辞回答:“在怀清。”
“我整整晕了三天啊......那这中间发生了什么?”苏筱蹙眉深思。
萧辞淡道:“发生了什么也与你无关了。”
“但是我还是想知道,会不会因为我耽误你们事了啊?”苏筱有些担忧。
“还有什么事?咒师最擅隐匿踪迹,阵图也非一时能研究出什么,反倒是你自己......”萧辞意味深长道。
苏筱有些尴尬,“我哪里知道就看了那么一会会就陷入了什么心妄。”
萧辞拿杯子的手顿了顿,目光变得清冷锐利,直直看着苏筱,“通常,久视会陷入心妄,是因为会不自觉被阵图中所蕴天地法则所吸引,修为不够,道术不精,就会迷失在这种心境中。”
他接着道:“还有一种。就是心绪难平,又被阵图吸引心神。”
苏筱知道萧辞意思,听他描述,在当时的清醒下,她自己原本不应当变成这样。
且不谈她根本没有和纪依云、萧辞坐在一起研究那阵法,以她金丹五重的修为,也断不会这样轻易中招。
苏筱好像想起点什么,她低头沉思,半晌才道:“我看到一个和萧师叔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然后我把他捅了。然后,好像就晕了。”
“捅了”两个字说得云淡风轻,萧辞真有种是自己被捅了的错觉。
但是苏筱显然还没彻底清醒,她说的是千秋林中发生的事,而她真正晕过去,是在纪依云家里。
萧辞:“等你清醒了再说。”
苏筱肯定地点点头,“我觉得我明天就能想起来所有的事情的。我脑子里的东西已经拼得很完整了相信我。”
萧辞狐疑地看她一眼:“那你说说,那天是什么天气?”
苏筱一手横抱,一手搁在上边托着下巴思忖,“那天应该是晴天......”
萧辞目光微动。
苏筱得到他肯定的眼神,来了自信,“那天应该是晴天,天上还在下雪,彩虹的光是绿色的。早上好像没吃桂花酥......”
在苏筱的下一句话出来之前,萧辞扶额打断,“好,你很清醒,所以先睡觉。”
苏筱霍然站起,不满道:“你明明不相信我。”
萧辞道:“我相信你,那天确实是下雪的晴天,但是彩虹是红色的,而且早上你吃了桂花酥。”
萧辞认输了,他现在在朝一只兔子喵喵叫——他已经不是个正常人了。
苏筱叹气,“好吧看来我确实不太记得了。”
“嗯。”萧辞道,“睡吧。”
苏筱乖乖躺下,但看到萧辞出去的瞬间从枕头上弹起,“萧辞!”
萧辞蹙眉转身,“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