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眼下哪儿听得进这些,只厉声道,“你不用在此同本宫巧舌如簧辩解,你们现在就去给本宫好好翻阅古籍医书,若是拿不出来个决断来,本宫的皇孙万一有个三场两短,本宫让你们通通陪葬!滚!”
随着这声怒喝,殿中的太医们全都手脚发颤地走出了乾清宫,回太医院通宵达旦点烛寻找对策去了。
站在一侧的沈浓绮虽也心急如焚,可也没有太后这般乱了章法,待太医们全都散尽之后,她迎上前来,刚想要张嘴欲安抚太后几句……
谁知太后此刻正心气极其不顺,看谁都不顺眼,扭脸就朝沈浓绮训斥道,“你平日里究竟是如何执掌后宫的?太和宫那样的地方,就应该命人严加看管,怎么能连那个混账跑出来几日都不知道?还生生撞到稷儿身边去了?!”
沈浓绮挨了这几句骂,并未往心里去,知道太后如今也是关心稷儿心切,才会如此生气,只觉得她骂得有理,心中愈发自责,只噙着泪光,曲膝福了福,“母后教训得是,都是儿臣的错。”
太后骂完沈浓绮还没完,又朝一侧紧蹙着眉尖的周沛胥骂道,“还有你!你这个圣父帝师又是怎么当的?日夜陪在稷儿身边,连稷儿收留了刘元基好几日竟都不知,实属失察!!”
周沛胥抿了抿唇边,垂头道,“侄儿有错,姑母息怒。”
在那病塌上躺着的周稷,乃是眼前这二人的亲生骨肉,他们怎么能如此不上心?!
太后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谴责着二人,说完这一通,她才坐了回去,捂着胸口垂泪道,“刘元基那样一个混人,你们不想要稷儿知晓他,将他造的那些孽瞒得死死的,本宫也能理解,可做事就要做绝!怎么能一面瞒着稷儿,一面又任那厮在眼皮子底下舞了这么多年?就该在稷儿晓事之前将他了结了才是,否则怎会掀起今日的风浪来?”
沈浓绮拭去眼角的泪光,轻声解释道,“幼童易折,原本是打算等稷儿满十岁之后,才对太和宫下杀手的,谁知眼瞧着稷儿马上就要十岁生辰了,那猢狲竟偷摸跑出来了……”
偏偏就这么不凑巧。
那现在可如何是好呢?
太后叹了声气,抬眼朝柔纱屏风后,那个躺着的少年望去。他不是浑然没有知觉的状态,而是好像还有些意识,嘴唇时不时颤动两下,指尖也攥紧了床单,还会犹如梦魇般抽搐两下。
“方才你们也听太医说了,稷儿这是心病。这心结从何而来?不过就是因为不知刘元基的为人,被他瞬然翻转的两幅面孔吓到了,那么小的孩子,前一秒还被生父亲亲热热唤做皇儿,下一秒却被拔刀相向险些去见了阎王,岂有不怕的道理?依本宫说……”
“堵,不如疏。”
太后的眼神,不懂声色地在二人身上打了个转,“有些事现在不说清楚,以为瞒着他是为他好,可他今后长大了,只怕不仅不领你们的情,还会回过头来埋冤你们。今日刘元基这事儿不就是么?你们不想让他晓得,他偏偏要求个水落石出。”
“这心结怎么解……你们二人看着办吧!”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是昨天更太多了,有点码字码伤了,今天短小一更,希望小天使们不要介意,明天尽量多更一点哈。
第93章
太后虽然心疼周稷,可到底年事已高,听闻皇孙一时半会儿没有生命危险之后,她在心竭力尽之下,被于嬷嬷搀扶着回了慈宁宫休息。
留在内殿中的二人,还不知太后早已察觉出了他们之间的私情,所以并未听出太后语中的深意。
太后口中的“堵”,意思是让他们二人不要再隐瞒周稷身世,免得他在好奇生父的成长过程中,变成个叛逆、多疑的暴君。
若真如此,他长成之后不仅会与沈浓绮与周沛胥离心,甚至对江山、百姓也没有益处。
可留在殿中的二人,却并未想到这一层,只以为这“堵”,指的是他们不该不让周稷知晓刘元基的为人。
沈浓绮抬起巾帕,拭去眼角的泪珠,“母后说得有些道理,原是我们想错了,若是我们早些让稷儿知道刘元基是那样卑鄙无耻之人,就算他以为刘元基是他生父,碰见之后也只会心生警惕,会第一时间告诉我们这贼人的动向,而绝不会受他蛊惑,现在还犯下了如此心病。”
周沛胥面对稷儿忽如其来的病情,一时也无计可施,只能尽力安抚着沈浓绮道,“你不必如此自责,就算是依你所说,让他自小就知情又如何?
世事无常,说不定还会另起其他的风波,眼下走到这一步,已经是我们万般权衡之下,作出的最好选择了。”
事已至此,不能再往后望,只能朝前看。
现在应该想接下来怎么办,如何能让稷儿赶紧好起来才是。
周沛胥的话语声温然有力,犹如一颗定心丸般,瞬间让沈浓绮镇定了不少。
她行至屏风后,坐在榻边又探了探周稷的病情,又担忧道,“我怎么觉得稷儿的身体又烫了些?额头上的汗也愈发多了些。胥哥哥,稷儿他肯定会无事的对不对?”
这样的心跳脉象,若是五日之内得不到缓解,必然会命丧黄泉。
太医们口中的暂无性命之忧,不过是想让三位主子们略略宽心而已,却瞒不过通医术的周沛胥。
可眼见沈浓绮已经心慌意乱到如此地步,他怎么忍说出实情?只能隐下心中的伤痛,安抚道,“你放心,稷儿定会无恙的。”
周稷在塌上躺着,只觉得意识在混沌的梦境中不断下沉,不断陷落,浑浑噩噩地在儿时的众多记忆中快速穿梭……
…
他回到了四岁的生辰宴上。
当时宫中下了帖子,邀请了诸多朝臣的家眷,多与他年纪相仿的童男童女,也随着官员藩王们入了宫。
那时的孩童间还没有什么尊卑的概念,脾性相合之下,很快就达成了一片,甩开了随侍在燕雀湖边堆沙子。
身旁的孩童堆着堆着,就开始和小周稷搭话,“方才那个穿着白衣裳的伯伯真好看,是你爹么?”
爹?
小周稷懵然摇了摇头,“不是。”
“那你爹爹去哪儿了?你爹爹真狠心,你今日生辰都不来看你。是不是也同我爹爹一样,平日里只晓得在姨娘的院子里?”
旁的话,小周稷没有再听进去,满脑子只留下一句——那你爹爹去哪儿了?你爹爹真狠心。
是啊,为什么人人都有爹爹,他为何没有爹爹?他的爹爹真的这么狠心么?
自那时起,小周稷便对爹爹生了好奇之心。
他的爹爹是谁?长什么样子?有周沛胥生的好看么?
……
眼前的画面被压缩扭挤,蓦然,他又稍大了一些些,约莫五岁的时候,母后觉得应该挑几个适龄的孩子,同他一起读书看书,相伴去翰林院听训。
于是就在世家大族中,挑了几个天资聪颖,相貌乖巧的男童进宫来,让他挑做同伴。
男孩子生性就好逞强斗勇,一言不和,便开始攀比。
也不知是谁在冲撞中先起了个头,护着腰间缀满翠玉的的皮带,一脸紧张道,“这可是我爹爹亲自给我做的皮带,可别被你们撞坏了!”
“一根皮带有什么了不起?我爹爹还给我造了一柄小剑呢!锋利得很,让我拿着防身。”
“我父亲还给我驻过弓箭呢。”
小周稷自然也不肯认输,昂首道,“你们这算什么?圣父还给我造了个老大的风筝呢,整个乾清宫都放不下!可以从这头,飞到那头!可好看了!”
可周围那些男童的表情都怪异了起来,“太子,首辅大人终究只是圣父,他不是你的爹爹。”
原来不能拿圣父当作爹爹看么?
可圣父明明对他那么好,明明比这些人的爹还要好上千万倍!
为什么呢,为什么圣父不能是他爹爹呢?
自此,他开始努力探听生父的消息,却一无所获。
……
直到那年,他八岁时,宫中来了个外族皇子,外族人行事粗旷,不如晏朝人循规蹈去,周稷很喜欢同他一起比箭。
这个外族皇子很崇拜周沛胥,说起周沛胥在射鸽赛上的表现,兴奋得两眼直放光,偶尔在校场上撞见了,说话都会激动地打结巴。
“太子,要是我也有首辅这样的圣父就好了!不仅文采斐然,还武力高强,最重要的是人好有耐心。不像我阿汗,对我可凶了,动辄就要打骂我!哼!”
周稷难得同他交了几分心,眸光落寞,“圣父待我耐心,那是要教我处世治国之道,而你阿汗打你骂你,那是一片舐犊之情。生父终久是生父,到底是谁都比不上的。”
皇子知晓些内情,只撇了撇嘴道,“那还是算了吧!你那生父,还不如没有的好呢!”
说完这句,皇子又忽然想起宫中切记不可提起咸礼帝的规矩,赶忙连连告罪,捂了嘴巴不敢再多说了。
……
小周稷在关于生父的记忆中来回穿梭,只觉得身体被四处拉扯,头痛得愈发严重,他在梦中捂着头不愿再去想,可梦中的那股力道却不愿意放过他。
他又蓦然回到了景阳宫那日,面目狰狞的刘元基站在阶下,拔出利刃,直直就要朝阶上的母后欲下杀手!
为什么?
为什么他想要亲近的生父是这样一个人?
为什么母后见了他就吓得发抖?
为什么就连皇家亲卫的龙鳞卫,瞧见刘元基脸上都是嫌恶之色?
他越想,越想不通,只觉得身体犹如被放在火上烤,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那些孩童的话犹如魔音般萦绕在他身周。
“你爹爹真狠心。”
“你没有爹爹。”
“圣父不是你爹爹。”
“你那生父,还不如没有的好呢。”
那魔音愈演愈烈,言语越来越恶毒。
“你都不知道你生父是谁,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那还活着做什么,还不如去死。”
“去死吧。”
魑魅魍魉围绕他在身周,他一时也恍然了,只跟着那团黑影无意识地走,终于走到一条黑河之前,再朝前踏上一步,他就要掉入河中……
可脑中却传来了母后焦急哭泣的声音,“稷儿,稷儿你快醒醒,母后再也不瞒着你了,你想知道什么,母后都告诉你。”
……
周稷的脚步骤然停了下来,随着沈浓绮的诉说,天空中落下来一个黑罩子,将他整个罩住卷着飞向天空,远离了那条黑河。
他再睁眼时,又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那好像是母后刚嫁入皇宫的时候……
母后的眼神,比起现在要更稚嫩青涩一些,穿着大红色的凤冠霞帔,笑得一脸羞腆,身边站着的刘元基,在一声吉服的衬托之下,面目远也不如景阳宫那日阴鸷。
随着沈浓绮的呜咽诉说,细数着刘元基的种种恶行,从不学无术、欲害母后落马、妄想给母后下毒、在庙堂厮混、暴虐嫔妃宫女、推母后入虎口、陷害外公舅舅差点折戟在沙场之上……
这些画面犹如连环画般,一幕幕在周稷面前闪过,他感受着沈浓绮的愤怒与绝望,悲伤与怒火……
最后,他听到母后在耳边哭得喘不过气来,“稷儿,你以前想知道关于咸礼帝的一切,母后通通都告诉你!你还想知道什么?母后都告诉你,只要你醒过来,母后只求你醒过来!”
混沌中,周稷又感到身后的那团黑影又追了上来,这次来得更凶猛,他的手脚都被黑雾缠上,往那条黑河中拖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