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宁北筱出嫁。
整座定北侯府都被红色包围了,一片喜气洋洋之景,大扫之前办丧事的哀伤悲恸的气氛。
花厅中,几位姨娘已经从定北侯离世的噩耗中走了出来,她们都说着吉祥话,以一种别样的方式讨好着新上位的一家之主。
宁北韬坐在上座,一身尊贵紫衣,面容冷峻,就像是一座华美的大冰山,对于姨娘们的奉承之词,他未有表示,好像谁的面子也不给。
满堂之人心思各异,竟无一人是真心祝福宁北筱的。
宁北韬冰冷的面容终于让姨娘们悻悻地闭上了嘴巴。
直到打扮一新的宁北筱被喜娘和丫鬟们搀扶出来,他的神色才微微一变,没人注意到,他的视线在宁北筱身后的叶舒身上一扫而过。
宁北筱在喜娘的指引下,朝他跪下,行了大礼。
父母皆逝,宁北韬身为兄长接受了宁北筱的跪拜,送出了祝福的话。
一切都井然有序。
井然有序中带着冷冰冰。
叶舒跟在宁北筱的身后,在转身之际,不经意地看了宁北韬一眼,只见他并没有看过来,她略略放心。
到了定北侯府外,十里红妆,满眼所见皆是绯色。
毕竟是当今皇帝唯一的胞弟迎娶定北侯府唯一的嫡出小姐,这场婚事办的异常盛大,街上人头攒动,皇帝甚至出动了禁卫军来维护街面秩序,百姓们围在道路两边,就为了送嫁队伍经过时的一瞥,就苦苦等上一两个时辰。
据说这天连在广陵和谈的南陈皇帝都去永安王府凑了一个热闹。当然,他的身份特殊,也只是出现了一下而已,就离开了。
宁北筱在众人簇拥下出了侯府,没想到在她上喜轿之前出了一个意外。
一个丫鬟很没眼色地撞了她一下,把喜服都弄皱了,喜娘连忙上前去抚平,正要说两句吉祥话讨喜,谁知红翘泼辣地指着小丫鬟道,“没长眼睛还是怎么的?你知不知道,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你这样是触小姐霉头吗?!”
小丫鬟委委屈屈地道,“红翘姐姐,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是她,是她突然推我一下。”她指着另一个丫鬟说道。
红翘一样没留情面,把那个丫鬟一起骂了。
喜娘急得不行,她对于定北侯府九小姐的「威名」早有耳闻了,却不想连九小姐身边的丫鬟都这样的豪横,连忙劝道,“红翘姑娘,大喜的日子,这点儿小事还是先不追究了吧,这么多人看着呢。再说了,也不好误了吉时呀!”
场面乱了一阵,没人注意,丫鬟队伍里已经少了一人。
叶舒混入人群中,立刻将腰上系着的红绸取下来,扔到了无人的角落里。
街面上人多,她在人群中并不突出。
她一离开后,立即按照宁北筱告知的地址找去了。
她很小心,一路上停下来观察好几回,还特意绕了路,在巷子里穿梭着,原本半个时辰的路程,她硬是走了一个时辰多。
终于,她到了一间房屋前,这是广陵城边上的一间小木屋,这里不像城中心的繁华,一排排小木屋显得有些寒碜,多是外地人租赁的临时住处。
今日宁北筱大婚,许多人都去看热闹了,这里也不例外。
这一条巷子显得特别空。
叶舒都有些担心,刘业会不会也去了。
她小心地敲了敲门。
隔了一会儿,里头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是谁?”
叶舒说道,“九小姐让我来的。”
房门这才打开了,叶舒见到一个面容微冷的书生,瞧他神色肃然,也不知是不是因宁北筱成亲受的刺激太大,所以板着脸。
刘业问,“九小姐让你来做什么?”
叶舒总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刘业的反应和她想象之中差别有些大。
不过她不能久留,所以没再多想,便把荷包交给了他,又转达了宁北筱的话。
刘业皱了皱眉,点头,“我知道了。”
叶舒曾经和这位刘公子有过一次会面,那次是在醉清风,他在她的面前进了宁北筱的房间。
可那会儿她并没有仔细看他,她真没想到,宁北筱成天挂在嘴边的刘公子居然是一个冷冰冰的人物,和心上人诀别,就没有一点儿难过?
“你……”
“怎么?”
叶舒摇了摇头,也许别人是心里难过脸上没表示出来呢?她再问人家难受不难受,这不是揭人伤疤吗?
她没再多留,留下东西便走了。
走了一会儿,她突然发现不对劲,逐曦不见了……
第202章
怪物
叶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甚至萌生过一个念头,逐曦不见了就不见了,不找了。
然而一想到宁北韬的冷脸,她下意思就蹙了蹙眉,不敢再这么想了。
她终于还是往回走,去找逐曦。
让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她刚走过去,就见刚刚见过的那位「刘公子」从房里走了出来,他手中握着一把剑,俨然一个剑客的模样,哪儿还有半分书生气?
在他的脚边,还有点滴血迹。
叶舒一懵,如遭雷击。
那人左右看了看,小心地隐入了一条巷子。
叶舒一时连逐曦都顾不上了,她跑过去,房门没锁,她一推就开了。
她一进去就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目光往下,只见有血迹从床底漫延出来,她蹲下身体看过去……
一具书生尸体正躺在那里。
死不瞑目……
“啊!”叶舒吓得跌坐在地上。
“这就害怕了啊?”女子戏谑的声音响了起来。
叶舒抬头,意外地看着红衣女子,“花篱?”
花篱背靠着房门,看似稀松平常,实际是警惕地注意外头的动静,她没对自己为何在这里多做解释什么,嘴边闪过讥讽,说道,“这人是宁北筱的心上人,只要他还活着,他和宁北筱的感情就是一个定时炸弹,宁北韬怎么可能留他活在世上?”
叶舒按住胸口,再次看向了惨遭封喉的刘业。
花篱冷嗤一声,“宁北筱真是单纯呀,就这么被她哥哥给卖了。”
叶舒转头看着她,“你来做什么?”
花篱正了色,意味深长地看着叶舒,勾唇道,“给你送一份大礼呀。”
叶舒知道花篱不喜欢她,她并不想被花篱牵着鼻子走,她皱眉道,“是你拿走了我的匕首?故意引我回来看这一幕的?”
花篱笑笑,“聪明!”
叶舒淡淡道,“那匕首你若喜欢,就留着吧。”说毕转身就从她身边走了。
走到了门口,叶舒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脚步一顿,她正想要说什么,这时花篱先开口了,她说,“你有一位朋友叫冬梅吧?”
叶舒蓦然转头,“你什么意思?你提冬梅做什么?你把她怎么了?”
花篱冷冷地看着她,“叶舒,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本姑娘犯得着对一个丫鬟如何吗?”
叶舒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强自镇定下来,问她,“冬梅,她怎么了?”
“我这就带你去见她。”花篱携着叶舒从屋子后门退了出去。
花篱带着她走街串巷,最后,在一间简陋的小木屋前停下来。
这个地方甚至还没有刚刚刘业的小屋环境好。
放在以前,叶舒哪里想得到,繁华无极的广陵城竟然还有这样简陋的角落呢。
花篱推门进去了,叶舒跟了上去。
她们皆不知道,暗中已有人盯上了她们。
广陵城中一个不起眼的穷困角落,此时却危机四伏,四面都埋伏了暗卫,只待一声令下,这里的安静将不复存在。
追魂凝眸看着红衣女子,问道,“侯爷,要不要——”他的意思是要不要现在冲过去拿人。
谁能想到呢,定北侯唯一的亲妹妹出嫁的时刻,他却出现在了广陵城的平民区,好像那场婚事并不重要一般。
宁北韬看着那间小木屋,冰眸锐利如鹰,就如同一个耐心的猎人,在等待着猎物上钩,他摆手,“再等等……”
事实证明,即便是机关算尽的宁北韬也有失算的时刻,他太想要抓住宁北飏了,以至于忽略了木屋里发生的事情可能会对他带来什么影响。
若他知道木屋里住着什么人,他还会让叶舒走进去么?
这个问题,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了。
叶舒一进入房间,立刻被一股污浊臭气熏得捂住了鼻子,就连花篱也受不住这个气味,不适地皱了皱眉。
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摆着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比乞丐还要脏臭的人,头发凌乱的挡住了脸,完全辨认不出面貌,那人如死物一般躺在床上,胸膛微微起伏,发出「呼呼呼」的声音,看着竟不像一个活人,而像是怪物!
此刻她们进来,那人毫无感知,仍一动不动。
床下躺着许多没吃完的馒头,有些都发霉了。
叶舒看到这个人,不自觉就想到了暗牢里被施刑的人,她眉心狠狠皱了起来,不知道是畏惧什么,她狠狠说道,“这个人不可能是冬梅!”
花篱看了她一眼,嘴角勾了勾,并没有和叶舒争辩,她平静地走过去,靠近了那人。
那人似乎对花篱的味道有些熟悉了,感受到她的接近,并没有抗拒。
花篱下了不小的决心,才抓住了那人黑黢黢的手掌,她用手指在那人的掌心写了几个字。
也不知道花篱写了什么,那人突然发起狂来,突然「啊啊啊」地叫着,朝她扑过去,就像是被困了很久的兽,已经软绵无力,却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势要与仇人同归于尽。
花篱一闪,到了叶舒身后。
那人反应迅猛,立刻朝叶舒扑过来。
叶舒始料未及,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避开了,被那人撞了个正着。
这一看,她吓了一大跳,那人面容苍老,脸上遍布伤疤,眼睛还蒙了一层白翳,瞧着十分恐怖。
这人又聋又哑,但嗅觉灵敏,此刻闻出了不一样的气味,她紧紧抓住叶舒的胳膊,不知为何就怔了一下。
叶舒实在被吓到了,这哪里是一个正常人啊,这就是一个发狂了的野人!
她下意识就要挣开这个人,谁知这时候,花篱在她耳边说道,“我刚刚在她手心写,「叶舒来了」。”
叶舒瞳孔猛地一缩,目光定在那张可怕的脸上。
而这时候,那人已经回过了神,虽然她不能说话,但看得出来,她十分激动,紧紧抓住了叶舒的胳膊,浑身都颤抖了。
叶舒伸手,缓缓撩开遮住了她的面容的头发,看了片刻,她终于在那张老态的脸上找到了熟悉的记忆了。
“冬、冬梅……”
“啪!”那人意识到了叶舒的动作,一下子打开了她的手,再也克制不住,挥手一下一下打在叶舒身上。
甚至还有几下打在了叶舒的脸上。
可叶舒一动不动,只怔怔地看着她,看到她的眼角流下了浑浊的眼泪……
第203章
残忍
是,这个比乞丐还不如的人就是冬梅。
当初,她随着夜大哥离开侯府,两人本准备去边陲,开一个小店,过普通平淡的小日子,她原以为那是她幸福的开端。
却没想到,她和夜大哥都想错了,原来离开侯府的那一刻起,一切就注定了,那是噩梦的开始。
他们被追杀了。
夜大哥说,那是世子派的人,北越已无他们的立身之地了,他会带她去南陈。
可杀手一拨又一拨,夜大哥终于也抵挡不住了,死在了杀手手中。
那些杀手不是人,杀了夜大哥后,竟然轮流欺负了她,那晚后,她就落了一个又聋又瞎还不能说话的下场。
那些杀手本来要杀她,她也巴不得一死了之,却没想到她被人救了。
受尽了折磨,她心灰意冷,可是那个人告诉她,会让她见到叶舒的,正是这个原因,她才苦苦支撑了下来。
她真的好恨啊!
为什么?她好想问问叶舒,到底是为什么?
她真的好后悔,当初在叶舒受罚的时候,她为什么要给她馒头,如果那时候她没有心软,一切都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如果不是她心软给了她馒头,现在夜大哥一定还活着,而她也没有遭受这么多痛苦。
叶舒任由她打着,她只垂眸看着她,胸口血气翻涌,血迹从嘴角溢出,她都未擦一下,只是看着眼前的冬梅。
眼前的冬梅哪儿还有半分鲜活的样子,她虽然不能说话了,但叶舒也能看出来,她遭受了多少痛苦。
如果可以,她宁愿是自己替她遭受了这些痛苦。
可人生哪有如果啊!
花篱意识到叶舒流血了,她惊讶不小,“你——”
其实她做这些并不是冲着叶舒来的,而是冲着宁北韬去的。
宁北韬将她师兄害得这么惨,她也不想让他好过,她知道宁北韬在乎叶舒,所以才刻意让叶舒知道这件事。
但她没想到,叶舒竟然这么虚弱……
花篱沉默了一下,移开视线不去看叶舒虚弱的脸,说道,“这就是你下定决心要跟随的人,刻薄寡恩,嗜血残忍,叶舒,你就不会后悔么?”
冬梅力气都耗光了,她从头至尾都没有从叶舒身上得到任何反馈,或许就是她这种没反应的反应,印证了自己的某个猜想,她突然变得无力极了,滑落在地,抓住叶舒的衣裳,无声地嚎啕大哭起来。
“噗!”叶舒吐出血来。
花篱警惕性不低,这会儿已经注意到周边情况不太对劲。
该死!
她居然都忘了,宁北韬怎么会被叶舒和宁北筱的小手段蒙骗住,以他的性格,肯定会派人跟踪叶舒,说不定还想顺藤摸瓜找出师兄的下落!
幸好紧闭的房门阻绝了窥探的视线,给她留了一些时间。
花篱不欲再耽搁下去,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后将里面的玉坠塞给了木然的叶舒,说道,“师兄说,物归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