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洋溢着笑, 哼唱家乡歌曲的是第一次出征的新兵。表情淡然麻木的,大多是参加多次战斗的老兵。还有一些嬉皮笑脸的,是想捡便宜的机灵鬼。
一个少年骑着棕红色小马绕着军队边缘冲拓跋仲元跑来,撒娇的道:“阿爸,我想吃糖了。可是阿妈不让我吃。”
他叫拓跋从善, 是拓跋仲元的独子。
拓跋仲元一只手就把儿子抱紧怀里, 手拿马鞭, 指着前方露出半截的角楼, 浩气说:“阿爸做主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看见前面那座城了吗?等阿爸打下来,从善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一旁高大马匹上的副将费莫也哈哈大笑道:“你小子没出息。进了渭州城,要什么没有。到时候,里面的好东西,哪个不比那黏糊糊的玩要儿好。”
拓跋从善道:“不要,我就要吃糖。我阿爸才不会骗我呢。”说着还冲着费莫做鬼脸。他是第一次随父亲出征, 对路上的一切都充满好奇。从大一些的孩子口中,他知道中原有好多的好吃的,他羡慕的不得了。所以他死皮赖脸,终于得到父亲的同意,可以去中原吃好吃的。
他带着满心的欢喜,仿佛只要向前走,就可以到达那个美梦般的世界,然后回去跟小伙伴们炫耀。
只是还是孩子的他不知道,他敬爱的亲人将拿起屠刀斩杀另一些人亲人,而那个富饶的梦幻的世界,并不欢迎带着屠刀的刽子手。
听完儿子天真的话语,拓跋仲元无奈的笑笑,夹紧马背,冲后面道:“都给我快点,天黑之前赶到城下扎营。”
很快,夕阳下,马蹄声急促,他们飞快行过一座座山丘,一片片枯枝稀林,拐过曲折小河。
他们行过,很快又消失,只有漫天飞舞的尘土,证明他们来过。
周军的探子,早在百里外就发现极速行进的西夏人马。
城墙之上,角楼之内,磨得发亮的刀枪,无数只弓箭,无数的少年、青年,甚至白发的老人。除去年龄的差距,他们有着同一种身份军人。
与往常一样的是,他们像松柏屹立城墙的每一角。不一样的是,他们手中的刀剑,握的更紧。
在暴风雨来临的前夕,空气异常的寂静。除了北风中猎猎旌旗,雷鸣般的战鼓,所有的人都抿嘴,不吐一个字。仿佛要把所有一切,留在最后的号角声中,沙场的厮杀里。
有抱着孩子哭的母亲,有收拾东西的商人,有坐在板凳看淡生死的老人,更多的是内心缓缓不知所措的人。
无形的恐惧蔓延渭州城的每一个角落,明媚的阳光,使他们焦灼、、、、、、
小兵不知道敌人是第几次冲上城门,他只记得半个时辰前他的手臂还有两只。现在他只能单手挥舞长刀砍,因为另一只手在地上被踩的稀烂。
天边的太阳,开始缓慢坠入大地,远处号角声响起。敌人终于停下疯狂攻城,开始退去。他知道今日的战斗结束了,他可以大碗吃肉喝酒,一夜好眠,然后明日在拿起刀守卫国土。
满地鲜血,染红城墙的每一块青砖,他靠墙蹲下大口喘气休息。踢踢身旁的兄弟,刚才还给他讲着荤段子,正要讲到高潮,就被冲上来的西夏兵打断。
现在敌军退去,他还想听完那个荤段子,听到一半的故事,没有结局,他心里憋屈难受。
躺在他身旁的兄弟没动,他用力的踢一脚,还是没动,脚下的触感格外沉重。他心里想着也许是这小子太胖了,可是那沿着砖缝蔓延开的暗淡黑血,无情的戳破他的幻想。
黑色的血,代表着什么呢?
他用乌黑的手抹了把额头,有透明的液体不经意的缓缓坠下,不知是泪还是汗。他抬起头,黑色城檐,橘红的苍穹,还有些许白的云。
风景美,太美了,只是他不喜欢这红。耀眼啊,美,但是疼。
“混小子,你特么都没讲完。不知道老子没听完心里膈应吗,诚心的,你小子诚心的。”有些颤抖的骂声,嘴角缓缓流出鲜红的血。
随着袅袅炊烟的升起飘散,很快伙夫做好饭,并且依次分发给活着的士兵,也有一队人马将战死的尸体拖下城墙。
他将碗里一根鸡腿塞进他口中,狠狠的踢一脚被拖着的他,骂道:“你小子下辈子别让我碰到,老子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让老子膈应。”
伙夫见他一只手,想喂他饭吃,却被他一手刨开,凶神恶煞的冲伙夫吼:“滚,老子不是废物,一只手也照样,打的他们屁滚尿流。”
伙夫只得打消这助人为乐的念头,他继续为其他人发放晚饭,只是得空转头撇看那单手的士兵。
少了一只手,夹不起饭菜,他就用手抓着往嘴里狼吞虎咽,全然不顾手上混着发黑的血迹与灰尘。
发黑的血和灰尘,也掩盖他的表情。
他也许是饿,也许是享受最后的晚餐,谁也不知道,包括他自己。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他有种预感,他会战友一样倒在同一处位置,然后他一定要追上他,听完那剩下半段故事。
中军主帐内,江先生与平王妃不断收到前线阵亡的消息,两千、、、三千、、、七千、、、一万、、、
一串串简单平淡的数字,是一个个鲜活是生命,是一户户完整的家庭,是刺眼燃烧的生命之花。
在这触目惊心之下,他们必须不断填充鲜活明艳的生命。人们可以怪他们的冷酷无情,可是现实没有给他们任何选择的余地。
子恒和阿淼蹲在墙角,从破晓的朦胧,一直到夕阳余晖,最后一声号角停止。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不是恐惧,也不是愤怒,只是墙外刀戈碰撞,墙体抖动,拖下的看不出人样的尸体,以及无所畏惧补上的士兵。让他们沉默,只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