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呆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皇上见此不免问道:“怎么,你倒替她叹气,难道认识大皇子妃不成?”
林姜心里觉得寒气阵阵:是一个人要死了啊,韶华年纪重病难起,陌生人听着感伤两句不是很正常吗?可偏偏在这宫里,要是为没交情的人叹息,才值得诧异。
稳了稳情绪,林姜摇头:“臣不认识,只是年前太后娘娘寿宴,臣奉旨去太后宫中当值,曾见过大殿下的两位嫡女,大的不过五六岁,小的还是乳娘抱着磕头的婴孩呢。”她神色有些伤感:“臣只是想起了自己,早早就没了母亲。”
皇上神色微微一动:他也是幼年丧母的人啊。
他看了片刻林姜,最终道:“若你不怕砸了你行医的招牌,就让画眉带你去一趟……”皇上顿了一下,忘记了自己大儿子住在啥宫了,就跳过去:“去老大处看看他媳妇可救不可救。”
林姜行礼:“臣做大夫的,治病救人就是己任,如何能怕病人重病难医,砸了自家招牌就不肯去瞧病呢。”
皇上摇头含笑:“你到底不明白其中事。罢了,你去一回也好,说不得还能长些见识,以后在宫里当差长个心眼,别看个人病的可怜就发大夫善心。”
看林姜穿着青色官服,衬的面如白玉,眉眼却还是带着少女的稚气,就点拨她道:“这宫里多得是治的了病,治不了命的人。你如今还不够明白。”
随后皇上拿起案上大皇子的请安奏折,随手批了个阅,还添了句:“好生保养,切勿过度伤怀伤身,令朕担忧”,这才递给画眉。
天家之事,天家之情,皇上早就琢磨明白了。
正如这件事,他看得出大皇子无情狠辣,为了权柄对发妻都毫不顾惜,皇上心里对这个儿子已然心寒防备——今日能杀妻,明日就能弑君杀父!
可皇室颜面重要,皇上不会直接点破庶长子的罪行,污及皇室名声。他只会当看不见,还会在折子上批复安慰大皇子的话,在史书工笔上留下父子情深的嘉话。
要不是方才林姜的话触动了皇上那一点点幼年丧母的酸楚,他都懒得让林姜走这一趟,免得把他看重的太医扯进此事中,他只准备由着大皇子自己作死,还自己得意以为骗过了君父。
甚至皇上心里还有更深一层的思量:刘嫔和大皇子母子不是千挑百选,选中了林家做外援吗。那皇上倒要看看,林如海会不会糊涂了想要这个从龙之功。
毕竟无嫡立长,皇上目前对任何皇子也没有表现出来偏爱,综合来说,皇长子还是希望最大的那一根苗。
而皇长子又没有嫡子,若他许以正妃之位和将来继任皇子妃的孩子为继承人,可是一张巨大的甜饼。
只要功成,都不是简单的从龙之功,根本就是升级为太子乃至下一任皇帝的岳父大人。不知会不会有那利欲熏心的大臣投奔了他。
所以皇上并没有斥责刘嫔,告诉她死了心吧,朕不会让林氏姑娘嫁给皇子,反而只是安慰。
安慰到大皇子母子,以为这等痴心妄想能够达成。
借着大皇子试试林如海也好。要是林如海真有此私心,那就不能再替朝廷镇压江南经济监管盐政,若是没有私心,才是值得重用之人。
况且在皇上看来,就算林如海不受此诱惑动心,估计这世上也有人愿意博一搏,皇上就准备在旁边拿着小本子记录下,这朝中到底有谁按捺不住,朕还壮年,现在就开始押宝皇子了!
自从得知太上皇活不过三载,除了敷衍好太上皇是第一要务,对皇上来说,还有一件要紧事,就是侦查朝中大臣。好生观察下等他独自掌权的时候,要用谁,要弃谁,以及要搞死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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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皇上看着眼前‘一心都在给人看病’的小太医,不由摇头:“让卫刃先送你回太医院去准备些医药,朕过会儿再让画眉带你去大皇子处。”
林姜行礼告退:“臣这就回去好好准备。”然后又问皇上:“皇上,那臣要不要请千金科的方老太医一并去诊治啊?”
皇上嗤笑出声:“真是糊涂孩子话。罢了,你且自己去看看,只怕就明白了。”
林姜非常敬业地演戏,带着‘陛下你今日颇为莫名其妙’的小表情下去了。
皇上这里就对画眉道:“你闲了也常去跟她讲讲宫中秘闻。朕听说她天天就在太医院闷头看医书抄录研习医道,才进宫几个月,借阅医书的数量都快赶上那些进宫七八年的太医了。”
“可也不能只在这医道上头精通。她是朕御前的太医,要是叫人三言两语就骗了去,朕只怕要头疼。”
画眉公公连忙恭敬应下来:太好了,以后可以奉旨去跟小林太医说八卦啦。
然后又问皇上:“陛下,小林太医是个不会掩饰的真性情,若一会儿瞧出来大皇子妃的病症有蹊跷……”
皇上指着他:“朕叫你去是干什么的?拦着她别当众说出来就是了。”
说着又将那大皇子的折子直接撇在地上:“拿回去给那个畜生!这一回朕看在孙女们的面子上,已经额外给了他一次机会了。若他这回见了朕亲自点了去的太医,知道惧怕,让发妻好了从此老老实实做人就罢了,若是还执迷不悟,那以后也别怪朕无情。”
画眉公公低头应了,然后连忙自己去捡地上哗啦啦散开的折子。他入宫多年,也颇认识几个字了。
一打眼就看到了皇上的批复。
心道:只看这批复,皇上对大皇子多么疼爱眷顾,生怕他为了妻子病重而忧伤焦虑,可实际上,皇上估计抽他两个耳光的心思都有。
又不由感慨:从大皇子这次出手开始,这宫里诸皇子终于正式步入争夺太子之位的时代了。
第1卷 第48章
因有了皇上谕旨命她去给大皇子妃看病, 回太医院的路上,林姜就向卫刃问起了大皇子此人。
卫刃先是不解,不免劝她不要打听皇子诸事,免得皇上生气。
林姜就把皇上让她给大皇子妃诊脉的事儿说了, 卫刃当即就停下脚步:“皇上让你去瀚辰宫?”
林姜:总算知道大皇子住哪儿了, 方才皇上都记不起来。
卫刃见左右无人,不免蹙眉道:“已然不少太医去过了, 陛下怎么会叫你再去?大皇子妃突发重病不起, 这事儿只怕并非天灾, 而是人祸,宫里有此怀疑的人不少,你去岂不是自己招祸?”
林姜也吃惊:怎么大皇子这要害妻之事,听起来卫刃好像都知道啊。
而且还宫里怀疑的人不少——合着是人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啊。大皇子这咋混的啊,还以为自己堪比诸葛智计惊天, 实则叫好些人都看破了。
卫刃见她吃惊,还以为她全然不知道内情, 怕她过去被刘嫔和大皇子坑了,就直言道:“大皇子妃病的不对劲。”
“我与几位皇子虽不熟络但总算都认识,三殿下是皇上登基后才给选的皇子妃, 自然出身高些。当时三殿下大婚, 大殿下就喝醉了, 曾经私下说过, 要不是休妻不好听, 只凭大皇子妃母家犯罪,本人又无嫡子, 他就要休妻。”
“又说大皇子妃身体不好, 哪怕自己留着不休, 只怕她也撑不过几年。”
“这回大皇子妃骤然生病不起,宫里几位皇子多半都认定,大殿下是不愿意等了。”
林姜站住问他:“人人都知道,却人人都看着大殿下这样……?”故意逼死人命,却不发一言?哪怕在这宫里要明哲保身,不能为了正义发言,但就算为了扳倒大皇子,坐上皇位,大家也积极点爆爆料岂不好?
卫刃语调低沉:“这种事在宫里是民不告官不究。大皇子妃这一回又不是忽然病逝,没机会开口——从她开始生病,其余两位皇子妃,皇室宗亲里的夫人们都是去探望过的。她要是真想告发大殿下害她性命,有的是能开口的时候。”
他不拿林姜当外人,也不比画眉公公是御前伺候的太监,有许多顾忌。卫刃索性与林姜说透:“你道那两位皇子叫妻子去看大皇子妃是为了什么?就是想从她口中得到能扳倒大皇子的罪证。最好她出面首告大皇子要害死她这位发妻。”
“可大皇子妃没有,她反而帮着大皇子遮掩,跟妯娌与宗亲命妇们都说她自己命薄,这次病的厉害肯定是好不了了。”
林姜心里一阵阵的发冷:要被杀死的受害人,反而帮着凶手说话,大皇子妃在其中的痛苦挣扎,难为人道哉。
至于为什么,林姜也能理解:她还有两个亲生的女儿要顾忌。
她要是告发丈夫,大皇子倒霉了,将来两个女儿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甚至于她要是不老老实实配合去死,两个女儿只怕也难有好日子。
想必是刘嫔也‘劝’了她,或者答应了她什么,她才会这么心甘情愿配合去死,还在死前帮大皇子‘澄清真相’:是她自己命薄病死的,跟大皇子可没关系。
没准林姜要是去了,大皇子妃还恨她从中作梗呢。
卫刃看她想明白了,就道:“神仙难救该死的鬼,陛下让你去看,大约是敲山震虎的意思,想让大皇子悬崖勒马……再不然就是让你去看看真相,虽说大皇子妃的病症九成九有蹊跷,但万一真的是天有不测风云她是真病,那倒是冤枉了皇长子。”
林姜点头,带了点苦笑:“估计陛下还有一层意思。”
卫刃:“嗯?”
林姜指着自己:“陛下说我糊涂,让我自己去看一趟,才能明白。”
卫刃这才放心一笑:太好了,他原以为是林姜被卷进了大皇子事件,万一召了皇上的疑心就不好了。既然是皇上这么说了,那估计就是以此事给她当个典范材料,让她以后在这京城中行医更小心的意思吧。
那也是好事。
说明皇上对她看重,才会从长远考虑,培养她的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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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姜回到太医院之后,就去大堂旁边的脉案室调阅大皇子妃的脉案,要先看看别的太医怎么写的。
正巧马院副正在那儿哼着曲儿无聊地坐班呢,看到她去翻脉案,就也凑过来:“小林太医找谁的脉案,我帮你一起找。”
在太医院找脉案不是件轻松活:这个朝代又没有一键搜索,只能按着日期去翻当日的匣子,一份份拿出来看。
一听林姜要找大皇子妃的,马院副跟方才卫刃一样,都是一惊:“啊?你怎么摊上了这个差事。”
林姜无奈:“陛下的吩咐,我也没法子。”
马院副左看看右看看,然后神秘道:“我劝你照着我们从前的脉案写吧——大皇子妃病后,大皇子好一副着急的样子,从咱们太医院请过七八个太医了,所有千金科的太医都跑不了走一趟,就差把专管齿科、跌打的那几个太医都弄了去。”
“我也去看过一回。”
林姜也是相信马院副医术的,连忙问:“那您诊着觉得如何?”
马院副哎哟连天:“我跟老郑几个根本都没见着皇子妃金面。虽说尊卑男女有别,往常隔着帘子诊脉是应当的事儿。可大皇子妃听说都病的不起,到了要命的时候,那我们当然得望面色观唇舌不是?”
“可大皇子妃愣是不肯让我们一见金面,只骂我们不中用,说她病的要死了,太医院却都开不出好方子来,白拿着朝廷的俸禄,是群废物点心。”
马院副又愤怒又愁眉苦脸:“说句咱们太医院自己的私密话,我们几个把脉,可没诊出什么这位皇子妃有什么大症候来,不过是觉得脉象虚弱单薄些,真不至于一病不起——要真是那么严重,哪还能高声骂大夫啊。”
马院副作为太医院二把手,送走过皇族宗室和京中世家豪门的不少贵人,人濒死的时候,那种渴望生的样子,那种拉着大夫如扯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的执着才是正常。
谁跟大皇子妃似的,生怕太医多看她一眼。只是太医院默契的不惹事,病人不让看就算了,全都一言不发。
林姜边听边翻,已经找到了脉案,大约一看不由又问:“您刚刚说没诊出什么大病来,可写的倒是挺严重的啊。”
马院副略微有些尴尬:“这个,那个,唉没办法啊。大皇子妃只说胸口疼头疼哪里都痛,说自己活不了了。我们要是按照真正脉象来写,她要是忽然没了,我们岂不都成了庸医?”
“只好按着弱症写的严重些,没有的病咱们做太医的不能捏造,但这弱症要是发作起来,也不是不能死人。”
总之就是万金油的一个脉案,死也行活也行,贵人您随便。
也可见太医院人人都对大皇子妃病的蹊跷,心知肚明。
林姜表示受教:“多谢马院副。”
马院副替她发愁:“唉,怎么陛下还叫你去呢。我们这些男人去,大皇子妃可以推脱不让我们见面,你带着圣命亲自到了,又是个姑娘家,大皇子那边自然没了借口,你若是看出来什么,岂不是给自己招祸?”
林姜垂眸:“院副放心,画眉公公跟着我一起去。”
马院副这才长舒一口气,然后又叹气:“唉所以这宫里难待,小林太医经过这次也就知道了。不是咱们没有医者仁心,只想着置身事外,而是医者也是人啊,也要自己的脑袋才能喘气不是?”
他还想再絮叨一会儿,看到画眉公公出现在门口后,打了声招呼,就赶忙闭嘴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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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刘嫔,林姜感觉完全不同了。
上回太后寿宴一见,只觉得是个普通温和的中年女人,这回一见,却像是看见豺狼虎豹一样,打心底里生腻,想要远离。
刘嫔倒是面无异色,看起来还很是亲热,招呼人给林姜和画眉公公上茶,又客气道:“我这里没什么好茶,委屈小林太医和白公公了。”
画眉公公一出明正宫就摆着一张木雕一样的脸,然后声调也非常平整,只说不敢。
林姜也学着他的样子,淡然客气道:“娘娘这里的茶必是好的。”
刘嫔却笑道:“小林太医不必替我打圆场了。我知道你出身豪富,家里的钱财比寻常人家的米还多,今年年节下你父亲入京,听说带了好些珍贵之物,把金银珠宝都比的俗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