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冬,你还当自己是三岁小孩呢,在这跟我天真?就这个世道,给钱办事,天经地义!”
好一个天经地义,可去他妈的天经地义!
牧冬面红耳赤,“别拿你生意场上的那一套跟我说事,这里是学校。教书不是做生意,老师教书育人,一视同仁,才是天经地义。”
牧迎冷笑着摇头:“牧冬,你总有一天会知道你错的多离谱。这世上,所有事情的本质都只是一场生意。”
牧冬眼眶有些泛红,她认真看着牧迎,说:“至少我知道,公平不是,正义不是,爱也不是。”
这场架吵得牧迎无力又疲惫,最后她虚扶着额头,语气失望地说:“牧冬,我真是低估了遗传基因地可怕程度,你和你那生物学上的爹还真是一个德行。”
说完,牧迎拎着包,走出了会议室。
牧冬好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她们母女之间提到爹这个字眼的次数用两根手指头就数完了,刚才是第三次。
小时候,牧冬刚刚能听懂大人话的时候,她就为自己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的妈,和从没见过的爸之间的流言蜚语困惑过。
她经常缠着外婆问爸爸妈妈的事情,外婆总是长吁短叹,闭口不谈。
有一次,牧冬把一个碎嘴大妈抠花了脸,气冲冲地回家问外婆:“我到底是不是野种?”
外婆也是个彪悍的女人,拿起锅铲要去找那个大妈,牧冬怕了,抱着外婆的腿死不撒手,最后婆孙两人都累了,外婆才坐下来,第一次给牧冬讲了关于她爸妈的事。
牧迎是镇上少有的大学生,刚从明大毕业,她就回家告诉父母,她怀孕了,要结婚了。父母气她,但也没办法,只知道那个男的比她大几岁,在明市的一所高中教书。
后来又过了一年,牧迎抱着刚出生没几个月的牧冬回了老家,整个人精神恍惚。父母才知道,原来那个男人已经有了家室,原配生的是女儿,他出来找牧迎是想要个儿子。等牧冬出生后,他对牧迎态度大变,根本不提结婚的事。再后来,那个男人在学校犯了事,被开除了,就彻底消失了。
牧迎刚毕业,连工作都没有,根本没法养活孩子,只得把牧冬送回老家,自己一个人在明市打拼。
也是因为这件事,牧冬的外公被气得得了癌症,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从此,牧迎就被钉在了家乡的耻辱柱上,所以她很少回老家。
之后,牧冬在长大一点的时候,无意间听到了牧迎和外婆聊天,才知道,她那个神秘的爸当年是因为举报校长与某集团老总勾结,受贿,最后举报不成,把自己搭进去了。
那时开始,父亲的形象在牧冬的心里变得复杂起来。不负责任,思想封建,以及正义凛然同时出现在了那个给了她一半基因的人身上。
牧冬很久没有想这些事了,要不是今天牧迎提及,她压根不会想到这上面去。
可牧迎提了之后,牧冬开始有一种不寒而栗之感。
基因到底传递了什么?或许事件的结果,或许是她的命运,早在冥冥之中写好了结局。
牧冬拖着脚步回了宿舍。
那一下午,牧迎没有联系牧冬。
牧冬自己在宿舍整了整东西,她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前几天那些死磕到底的决心在听到“开除学籍”四个字时,全被浇灭了。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也意识到了公平正义不全是靠一腔热血来捍卫。
牧冬把衣服和书整理了两个行李箱,剩下的一些生活用品,七零八碎的装了两个手提袋。
教室里还有一些书,她本想发消息给裴丁,让他帮忙送过来。但又不想和他过多解释,只能等学校的通报出来。
牧冬在宿舍里边做卷子,边等。
可都等到上晚自习了,通报还没出来。牧冬做两道题就看一眼手机,心神不宁。
又等到了晚自习都下了,通报还没出。
牧冬笔一扔,看来今天还得在这儿住一晚。
她看着已经收拾得空荡荡的桌面,发了会儿呆。
突然,手机传来微信提示音让她回了神。
廖原:【在哪?】牧冬只觉得恍若隔世,自昨天晚上尴尬散场后,廖原今天一天都没联系她。而牧冬跟她妈大吵一架后,更没心思想着他了。
现在看到廖原的消息,心情复杂。
是该跟他告别了。
牧冬回道:【宿舍】廖原秒回:【下楼。等你。】靠!他这是哪一出?他们还正传着绯闻呢,他就这么光明正大来宿舍楼下找她了?不符合他的人物性格啊。
牧冬烦躁地在宿舍打了几圈转,抓起一件薄外套出门了。
刚下晚自习,楼下一如往常的人来人往。牧冬刚下了楼梯,就透过宿舍的玻璃门看到了他。
廖原穿着一件灰色卫衣,帽子扣在头上。他站在来往的女生中,瘦高但不挺拔。像一棵在风吹日晒中还没长成的树干似的,因为有根在,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点嫩芽出来,好添上点生气。
但是,在一群小花小草中,这棵树干总归是最醒目的。
牧冬朝他走去,看着有女生不时回头打量他,她知道等她走出这道门,她即将也成为被打量的对象。
但……那又怎样?
廖原先站在这里了,她又怎么会退缩。
牧冬大跨着步子跑到廖原面前,故意板着脸,“干嘛?”
廖原有些不自在地抬手摸了下鼻头,另一只手将一杯奶茶拎到她面前:“看你昨天挺喜欢这个的。”
牧冬没接,问他:“我昨晚那么说,你不生气啊?”
廖原不说话,低着头,眼睛盯着地上看了半天,良久,他说:“你也没说错什么。”
这次轮到牧冬沉默了。
她努力想去看廖原的眼睛,但他一直不抬头,视线只能落到他挺直的鼻梁上。她套上手里拿着的薄外套,说:“跟我去走走吧。”
说完,牧冬先转身往外面走。
廖原跟在她身后,顺手将手中的奶茶插上吸管,从身后递给她。
第38章 chapter 38
两个人一直出了校门,顺着围着校园的人行道走着。
学校外面,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终于消失了。牧冬这才沉着声音问道:“真就为了这个?”边说边冲他晃了晃奶茶杯。
廖原快走两步,追上她,嘴里含糊不清地应了声。
牧冬又喝了几口奶茶,声音很平静:“廖原,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廖原不明所以,歪头看她。
牧冬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依旧直视着前方,“学校……通知我了,我被开除了。”
廖原哑然,他虽然想过这个结果,但他以为凭牧冬的成绩,学校不会做的这么绝。
他伸手想碰触牧冬的肩,但又缩了回去。他觉得自己此刻应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但她的脸异常地冷静,好像说任何安慰的话都多此一举。
最终,廖原犹疑着问道:“那之后……打算……”
说了一半,他又一次停下了。
他总是这样,犹豫,斟酌,顾虑很多。
两个人走啊走啊,绕着学校走了大半圈。等到路上的车流也变少了,周围人也少了,牧冬突然停住了脚,她看着不远处的路灯,唇角勾了勾,问廖原:“诶,你当时是怎么发现这儿的啊?”
廖原一路上注意力都在牧冬身上,猛地一抬头,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这里了啊,他们第一次见到的路灯下。
廖原也驻足,视线落到学校的围墙上,那里面是寂静无声的操场。
“只要你想从里面出来,还不简单啊。”
牧冬笑,“是哦,以后我连这么简单的办法也用不着了。”
她笑着说的,可廖原从她的话里听出了掩饰不住的失落。
这次,廖原的手终于搭上了她的肩,用力地握了握,像是传递给她力量的那样。
牧冬转头看他,这次也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睛,如她第一次见到的那样,澄澈清明,在黑夜里藏着光。
牧冬迈步往路边的石凳走过去,“歇会儿吧。”
廖原也跟过去。
坐下后,她接着刚才的话头问廖原:“你干嘛想出来啊?还靠在那边抽烟,我第一次见你真觉得你可太装了。”
廖原哼笑两声:“嫌我装还躲孟朝后面盯着我看?”
牧冬不搭理他。
廖原摸出一根烟点上,看着远处,像是回忆般地说道:“那天晚上,我姐有一个大项目在娄琳琳她爸的协助下审批通过了。”
牧冬反应了一下,话不过脑子就出来了:“就因为这个你对你姐言听计从?你姐还真有意思,大清早亡了,还把你卖给娄家当童养婿呢……”
空气安静了。
廖原反问:“那你翻出来干嘛呢?”
牧冬:“你看到了啊,去打工赚钱。”
廖原怼了怼她的胳膊,“你就知道糊弄我。”
牧冬敛了脸色,将奶茶杯放在一边,沉静地看着偶尔有车飞驰过的马路,“那会儿我真不爱在学校待。我老是想真有必要那么用功吗,白天认真学,晚上就该认真玩。一天到晚那么紧绷真是无聊透了。”
“但是我忘了,可能因为在明市待久了,我忘了在B市的小镇上,我也用功过,紧绷过。”
廖原听牧冬提起过她小时候和外婆在B市的小镇上生活,她讲给他的都是一些美好的回忆,不好的东西一个字都没提过。
他静静地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妈妈是镇上为数不多的大学生,所以她离开了那里,去了更大的地方。当时我是把读书当成救命稻草的,只要我努力用功读书,我就能从那个落后,破败,污秽的满是闲言碎语的地方逃出来。到时候我会成为和妈妈一样的大学生,天高海阔任我闯荡,谁也不敢瞧不起我。”
说到这,牧冬嗤笑了一声,“我真是在明市舒服日子过久了,得意忘形了。还考大学,现在顶多是个高中肄业。早上我妈说我,基因早就把我注定了。现在想想,我还真就烂泥扶不上墙,一辈子逃不出那个阴沟……”
她停了一下,懊恼地低下头,胳膊撑在膝盖上,双手抵着额头。
而后,她有气无力地说:“廖原,我是不是做错了?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廖原被烟雾熏得半眯着眼睛,他的心里像是被万只蚂蚁噬咬着。这两天来,牧冬第一次流露出痛苦,而他却无能为力。
他抬手覆上牧冬的背,掌心的温热感透过薄薄的外套渗进她的皮肤,直达她的胸腔。
过了良久,廖原才开口道:“不是你的错。”
牧冬扭头看他,眼神里尽是茫然,怀疑,以及挫败。
廖原轻轻抚了几下她的背,接着说:“你知道我和娄琳琳怎么进国际部的?”
“当时我还在上初中,跟娄琳琳不在一个学校。我姐那会儿得知明大附中要建国际部,就给明大附中捐了七位数的建校费。为了收买娄琳琳她爸,把娄琳琳送进来。”
“至于我,就是个陪读的,帮她看着娄琳琳和她们家。”
“这两年,娄琳琳他爸也确实给了她很多资源,她的胃口也越来越大,娄琳琳去国外的费用也全是她付。她甚至打算,以后我和娄琳琳成立家庭,她就一劳永逸了。”
“在这所学校里,像我姐这么做的家长,不止一个。毕竟这是全省最好的中学,这一切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牧冬,你没错。脏的是他们。”
牧冬眨巴了两下眼睛,突然有种想掉眼泪的冲动,她拼命忍住。
他说她没错。
所有人都说她错了,连牧迎都骂她蠢,他却说她没错。
“真的没错吗?可我搭上了自己的前程……”
廖原侧过身,双手扶在牧冬的肩,将她的身体转向自己,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温和又郑重地说:“你会考上大学,你会去到更大的地方,天高海阔任你闯荡。牧冬,明大附中太小,它装不下你的前程,也定不了你的前程。”
牧冬有些鼻酸。
她这个人心劲很强,从小到大很少有怀疑自己的时候。
就在这为数不多的,她对世界有所怀疑的时刻,是他站出来告诉她,错的不是你,是这个世界。
是他保护了她摇摇欲坠的,被牧迎嘲讽的“天真”。
幸好,幸亏。
就在今天下楼之前,牧冬想的是她要如何与廖原告别。
而此刻,她突然就讲不出就此别过的话了。
也好,可能有些话本就不必讲。
她打心底谢谢廖原,谢谢廖原,令这个她本该黯然离场的时刻变得充满了力量。
风轻柔地掠过人行道边上的绿化带,也掠过两个人的心。
后来,廖原将牧冬送回学校门口,快到宿舍门关闭的时间了,大门只留了一个只能一人通过的小缝,门卫大爷催促着夜宵归来,匆促进门的学生。
牧冬回身对廖原说:“再见。”
廖原一手插兜,另一只手冲她轻轻挥动了两下,他没有说出哪两个字。
目送着牧冬走进校门,他转身拿出手机,拨通了廖雪的电话。
“姐,你在哪?”
“公司加班。”
“我过去找你,有些事情想请你帮忙……”
挂了电话,廖原拦了辆车直奔自己家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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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牧冬起了个大早。
她将被褥卷好,将没吃完的零食全放在了高一菲桌上。
然后她坐在椅子上静静等着。
手机里还是没有牧迎的消息,也不知她是忙还是真被气的不管自己了。
牧冬微微叹气,自己给牧迎的司机发了消息,让他上午有空了来学校接一趟她。
司机爽快答应了。
九点多,学校的通报终于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