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三人买了票,站在同一上车点等候。今天客人还挺多的,几乎每一轮都能坐满。一辆缆车最多同乘四人,略有些鲁莽的工作人员,为了最大运输效率,顺手把杨甄往前推,让她跟前面的三口之家挤一台缆车,而庄延和成蔚就只能暂时和杨甄分开,坐后一台。杨甄似乎不太在意,很轻易就接受了工作人员的安排,没有回头。
庄延和成蔚上了车。车里充满着刚出厂不久,刺得鼻子有点发酸的钢铁气味。他们对面显然是一对年轻情侣,穿着同色同款外套,贴着对方身体的那一只手紧紧相握;庄延对他们点了点头,然后坐下。对方礼貌十足地回应了。空间太窄,庄延不得不挪动身子,把大腿斜着一些,否则很容易会碰触到对面男子的腿部。皮质坐垫发出一种与裤子难解难分的黏糊声音。
缆车缓缓移动,载着他们,在山与山之间的高空垂悬前行。他们之下的山坡之底,可见无数高耸树木的尖顶,遮掩了树木脚下的泥土,这让他们与大地的距离比实际上看起来更遥远。
庄延和成蔚没有说话。成蔚转过头,一直望着外面。仿佛是受成蔚暗示一般,对面的男子看往同一方向,突然兴奋地对女友说:“看,瀑布。”
庄延也不由得转过去。隔着略有雾气附着的玻璃窗,能看见远处的瀑布,凌空悬挂,仿佛是缭绕的云雾泄了一个口子,把它们所有的秘密和骄傲倾洒在黑色的岩石之上。这就是密门峡瀑布。庄延能隐约看见,瀑布左右有相当多的游客,要走那条路会花掉比想象中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对面的男女兴奋地远望;女方略带责备意味地拉扯男友,说“为什么不从那走,多好看啊,非要带我来坐缆车”,但面容仍是笑着的。
正在这时,成蔚把脸转过来。她的面容突然离得很近,庄延有些猝不及防,身子朝后歪了一下。从成蔚的眼神看来,她似乎无心观赏瀑布。
“等我们到了目的地之后,”成蔚说,“你也一起过去?是这么打算的吧?”
“不用操心我。”
“你就说,是还是不是。”
庄延无法马上回答。他有暂时不能回云陇关的理由————或者说借口。他不知道成蔚为什么要问。他不知道成蔚为什么偏要挑这个时候来问。是因为她觉得不应该让杨甄听见吗?
“你放心就行,”庄延说,“不会有事的。”
一个非常笨拙的回避型答案。并非庄延有意敷衍,但他现在实在想不出更现实的答案了。
成蔚没有接话,又把脸转过去。她的目光伴随着她的气息,一同撤销了对庄延的短暂关注。山间冷风吹来,缆车左右微晃。
下车了。让庄延松一口气的是,杨甄的确在前方等待他们,没有出什么意外。在短暂交流几句,确认路线之后,他们继续往前走。
十数分钟之后,庄延几乎已经能看到山底下大磨村的一小片景致了。
就在此时,他察觉到他们有可能正在被跟踪。
第三章 野兽日光浴(10)回头
庄延想,他应该早一些发现的。有两名身着便服的男子,以其他游客、山石为视野屏障,如结伴同游一般自然地互相交谈,与他们三人保持着一个相当狡猾的距离。要么是他们技术的确老道,要么是庄延胡思乱想,但庄延相信自己直觉上的判断。自从注意到身后不远处这两人之后,他发现,无论那两人如何巧妙地自我掩饰,他们从未让三人离开过他们的视线。这是决定性的警告讯号。
庄延在脑中回溯着:从缆车下来之后不久,两名跟踪者应当已经出现在后面了。他们可能是埋伏在车站,或者是乘坐了同一批次的缆车。他非常确信,只有这两人表现异常,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不急着追上来动手:人手不足。他们不是忌讳游客目光(虽然不能完全排除这方面的原因),而是心里明白,两人难以同时限制住三人的行动。尤其是如果他们的确听命于胡仕杰,那么肯定已经知道了,庄延不好对付。目前,他们只负责死死盯住猎物的脚印。
为了确认自己的判断无误,庄延加快了前行的速度,几乎脱离了游客队伍。成蔚和杨甄只能勉强跟上他。庄延在一个合适的角度回望,发现那两个男人为了保持有效距离,也加快了速度。确凿无疑了。
庄延稍微放慢步子,走在成蔚和杨甄之间,低声说话。
“冷静听我说。我觉得我们已经被跟踪了。不要回头看。现在不方便动手,他们应该是想再跟我们一段路。下山之后至少有三条路,分别通向林场、湖区和大磨村三个景点,他们应该还不知道我们的目的地。跟我再快走一段路,看能不能甩掉他们。如果甩不掉,我回头对付,你们继续往前走。一定不能让这些家伙跟着我们进村。现在,跟上。”
越接近山脚,前方的路线变得越复杂。原来只是一条勉强容得下两个人并肩的下山路,多出了好些分岔,以及不适宜步行,但免不了有人会尝试的充满泥泞与杂草的野生路线。已经落在后面的游客队伍中,可以听见导游发话,让大家跟紧,不要自作主张乱走。有不少地方,一个侧身,就可能不慎落崖。崖下本应是多年来无人问津的林地,如今却能在充盈无限绿意的树冠上、枝桠间,偶然发现垃圾袋、饮料罐、游览队伍用的指挥小旗。为了紧随庄延的步伐,成蔚不得不交替踩踏尖锐的碎石、湿滑的泥土,小腿和脚踝很快酸胀起来。她追到庄延身边,低声说话。
“庄延。”
“什么?”
“如果胡仕杰的人真的追上来……而且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让我去拖住他们其实更合理吧?”
庄延转过头,皱眉看着她。
“为什么会这么想?”
“首先是,他们知道我的长相,我戴着墨镜和帽子也没多大作用,迟早会露馅……我不在的话,他们应该就不容易跟踪了。而且……我想通了,就算我被抓,他又能对我怎么样?胡仕杰想要的东西是样本而已。”
“你这种假设,对我和杨甄都是一样的。”
“真的不一样啊。如果目标是把样本带到云陇关,你一个人当然是最合适的,我们俩……多多少少会拖慢你。杨甄呢,”成蔚把声音放得更低了,“她这个样子,一定不能再让她见到胡仕杰。所以,我肯定比你们更适合当诱饵。反正,只要最后能把他抓起来,我也就得救了。”
从所谓理性的角度来分析,庄延不得不承认,成蔚的说法有道理。但“理性”很少同时也是正确的。把成蔚当作一个可以临时舍弃的诱饵,这个设想让庄延心中突然焦急起来,甚至有些气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