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飘落一叠印满字迹的A4纸张,潘晋岳的眸光落于抬头,手指蓦地颤抖起来,郁承勾唇,将一支钢笔塞到他手里,将他手指一根根掰过来,握紧了它。
“一直都不知道您那份遗嘱是怎样的,但是我想,它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郁承修长分明的指节点在那一项项条款上:“我按照我的想法重新写了一份,阿爸过目,如果觉得没什么问题的话,就请签字吧。”
潘晋岳僵硬着身体不动,郁承浅浅笑了,温文尔雅问:“怎么?是哪里有什么问题吗?”
“律师就在外面,随时都能够解答。哪一项有问题,您提出来,我们商量着修改。”
潘晋岳大口大口地喘气,缓了好一会儿,终于能说话。他侧过眸,想拿床头的那瓶石斛茶,手臂却无力,怎么都够不到,郁承冷眼看着,过了片刻,才帮他把水瓶拿了,递到他的手里。
“你、你……”潘晋岳呼吸急促,“明帆他怎样了?”
“自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郁承淡笑,“阿爸还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这对家族声誉不利……”
郁承眼底的温度冷了一些:“阿爸放弃我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对家族、对集团会有不利影响?”
潘晋岳重重咳嗽几声,难掩病态。他喉咙干痛,费力地试图拧开壶盖。郁承的视线落在上面,突然问:“难道您就没想过,自己的身体为何每况愈下吗?”
潘晋岳的动作停了下来:“……你说什么?”
郁承轻哂一声,又拿出一份文件袋,贴心为他打开,将里面的纸张拿出来放在他面前。
那是一份药物检测报告。
白纸黑字,写明粉末中添加复合类化学性物质,主要成分是氯丙嗪,通常用于治疗精神分裂症,但是也是一种可以危害脑部和心血管的慢性毒药。
玻璃水壶从床铺上滚落下来,在摔到地上之前被郁承接住。他将它稳当当地放回床头柜,平静说:“争权斗势,都是各凭本事。阿爸在高位看我们手足相残的时候,有想到过今天么?”
这是潘家旗下工厂生产的养生产品,特制石斛配方,拥有权限做手脚的,就只有潘晋崇一人。但每次将石斛粉送来的,都是裘明帆。
这么多年潘晋岳的防备心也有所降低,更加没有想到这两人会联手合作。
他们做得很小心,剂量很少,而且只有偶尔会放,甚至连林医生都没有发现蹊跷。要不是那回下棋时被郁承注意到,本是个非常缜密的计划。
潘晋岳面部又开始痉挛,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为什么?!”
“小叔都已经同警方交代了。因为一份阿公留下来的巨额信托基金,目前还是在您名下,但如果您出现意外,财产的第一顺位归属权便是他的。”
这些转让继承的隐藏条款本应该保密,但是潘晋崇买通了律师,得知了这件事。裘明帆帮他做事,等事成之后,潘晋崇会分给他一部分的收益。
他这么多年安安分分经营潘家的酒店版图,表面不争不抢,实际上是蛰伏着酝酿更大的阴谋。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郁承将笔重新塞进潘晋岳的手里,温和道,“快签字吧,阿爸。”
他知道潘晋岳在看他,或许很不甘心,又或许愤怒,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仁至义尽了。
郁承眸光淡淡,就这么看着潘晋岳一笔一划、艰难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诺顿从外面进来,确认无误之后,将文件袋拿了出去。
郁承慢条斯理地整理衬衫袖口,站起来,准备转身离开。
潘晋岳却吃力地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衣服。
“……阿承。”
郁承回过头,看到他的神情,并不言语。
潘晋岳嘴唇颤抖着微张,就这么仰面看着他。
他苍老了许多,眼瞳浑浊,拥有一副难以自控的躯体,备受病魔折磨。
郁承低敛下眼,没什么情绪地说:“阿爸放心,我会替您叫医生来的。”
人心叵测。他私心袒护的私生子要置他于死地,一直有所怀疑排斥的这个儿子却在最后给他留了一口气。
手指渐渐收紧,潘晋岳艰难出声:“阿承……”
郁承静静看着他。
也许他有什么想说的话,但是如今说什么都已经太迟了。
郁承微微挽了下唇,将他的手拂下,放平。
他什么也没应,转了身:“您好好休息吧。”
程铮和诺顿都在外面恭候。
这场筹谋数月的持久战终于成功,其中任何一环出现纰漏都达不到如今的局面。所幸最后还是他们赌赢了。
郁承在六月份的时候就联系到诺顿和伯纳德,希望他们能够利用自己的关系网络找寻裘明帆非法转移境内资产的证据。
查出了一些蛛丝马迹,但是对方掩盖得太过周密,一段时间内都没有进展。
这时潘睿送上门来。
郁承从不轻信所谓的“投诚”。如果这是一个局,那么他就顺着裘明帆的意继续做下去,以身诱敌。
对付潘睿这样的纨绔子弟,程铮有的是方法。
他找了几个女人接近对方,在酒醉的时候套话。Angel就是其中一个,她在潘睿身边陪了一段时间,终于撬出他与裘明帆之间的利益交换。
裘明帆如此大费周折,不会只让潘睿过来套取信息这么简单,所以问题一定出在他带来的这个公司上面。
他很谨慎,将交易流水全部伪造成真实商业活动,但是却唯独漏了一个点。
那就是为了打压郁承去找的旧改拆迁钉子户。
那人当时白血病晚期,命不久矣,遗书也写了,警方比对过字迹,什么都没查出来。
万融几乎算是国内最大的房地产公司,怎么会闷声吃下这个哑巴亏。郁承稍微不经意给了他们一点指引,他们很快就顺藤摸瓜查了下去。
裘明帆的人分批付了报酬,事前先给了八万元现金,事后见已判定为自杀,尘埃落定,就将剩下的十二万从账户走的小额划转。
那几个户头之一正是购买高尔夫球度假村的账户,而那笔交易也被伪装成了某种款项。
这下正好和他们国外的线索连了起来。通过大额资产买卖,将钱从境内转移到境外,这只是冰山一角,可只要露出罅隙,一切就都好办起来。
诺顿和伯纳德在国外人脉广阔,对于这种标志性买卖,很容易就能寻到踪迹。
当时两方势均力敌,但是还缺一把导火索。
不破不立,和谢家的联姻便是这个导线。
以裘明帆的心思一定会在联姻后下狠手,不然假以时日等郁承掌握大权,一切都已经晚了。
所以如郁承所料,他真的行此险招。
裘明帆那般城府高深,最后还是败了,其实并不是他行事不够缜密,而是因为无法无天,不够心存敬畏。
裘明帆和潘晋崇的事情还未被媒体知晓,郁承安排集团公关团队强力压下这桩丑闻。
裘明帆本就是私生子,没怎么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过,想要悄无声息地掩盖消息并不困难。数罪并犯,等待他的将会是永远不见天光的牢狱之灾。
潘老爷子病重无行为能力,三少彻底倒了,潘睿和潘隽也构不成威胁。集团如今除了原本归属于郁承的派系,再也没了起乱抗争的心思。
虽是一盘散沙,但阻力已然消退,归拢只是时间问题。
在这个圈子里,无论消息好坏都传得很快。
付庭宥带着好消息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怀歆一瞬间控制不住情绪,喜极而泣。
——她知道郁承有多么不容易。这十几年来,他肩上背负了多少。今后还会有更多,但是现在终于可以短暂地歇一口气。
怀歆吸鼻子,糯着嗓音嗔,“事态都已经平息了,他干嘛不自己打电话和我说?”
付庭宥笑了:“阿承要同你说的话多着呢,在电话里一两句怎么可能说得完。”
“那……”
“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先挂了。”
“喂——”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声音,怀歆鼓了鼓颊,把手机放下来,看了一会儿,想到什么,又弯起唇笑了。
微信弹出来一则消息,她心里有种微妙的预感,抬眸看去。
——果然是郁承。
他好久没有给她发消息,怀歆赌气把他的昵称改成“大坏蛋”,如今看到这三个字,又想哭了。
大坏蛋:【下楼。】
外面又在飘雪了,纷纷扬扬,晶莹剔透的雪花。怀歆透过微微起了些雾气的玻璃窗看到楼底下,好像有影影绰绰的人影。
她心里空了一拍,突然砰砰砰急促地跳动起来。怀歆披上羽绒服,打开卧室门飞快冲下楼。鞋底哒哒敲击在旋转楼梯之上,她几乎都有些按捺不住自己。
她在想第一句话她要说什么。
脑袋空空,完全被喜悦冲散,只想着能快点下楼,快点见到他。
再快一些。
这里是别墅区,出来以后就是长宽而清幽的人行道。
漫天都是细小软绵的雪花,在碧绿的草地上铺满纯净的白色,怀歆的步伐顿在大门前阶梯上。
映入视野的是对街的一个小雪人。
胖胖的,两侧插着树枝,圆滚滚的头上还带着一顶淡紫色的毛绒帽子。可爱得要命。
风雪迷了眼,怀歆的眸光慢慢转向一旁身着呢子大衣、英俊挺拔的男人。
十米的距离,隔着雪幕,她看到他的眼睛,漆黑深隽,那么漂亮又那么令人目眩神迷。
他在温柔而专注地凝视着她。
怀歆往前走了两步,突然飞奔起来,朝郁承冲了过去。
同样是淡紫色的围巾在空中飘扬,连同着她乌黑的长发,细小的结晶从白皙细润的肌肤滑过,照映出眼底一片清澈如琉璃,被雪映得发亮。
郁承也朝怀歆大步走来。他朝她张开双臂,在她一跃而起的时候,稳稳当当把她接进了怀里。怀歆搂住他的脖颈,脸颊与他的贴得紧紧的,呼出的热气都交融在一起。
郁承抱着她转了一圈,低沉悦耳的笑声从耳侧传来,真实的温度,触感,味道,怀歆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这时他开始吻她。
沿着柔软的耳,逡巡过黑发,到脸颊,吻去她温热的泪,再到芬芳的唇。
只是嘴唇之间含吮相贴,轻浅而温柔,无关情欲。
怀歆觉得这一刻时间才像是真正静止了,只有交拂的呼吸间无声的呢喃,仿佛珍重在心底的某句情真意切的独白。
她眼圈微红,睫毛颤动,感到郁承把她抱得更紧了。委屈怎么也止不住,汹涌地冲破闸门而来。
“你这个坏蛋,混蛋,呜呜呜。”怀歆嘤嘤呜呜地捶捶他,没什么力道的小拳头瞬间被郁承捉住,拉至唇边轻轻吻住指节。
“都是我的错。”他喑哑出声,“都是我不好,宝贝。”
怀歆鼻子莫名酸了,她摇着头说不出话:“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
“再也不离开你了。”
郁承捧着怀歆的脸,在滚烫的泪水中一遍又一遍用力地亲吻她,怀歆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如今眼前拥抱着自己的这个男人是她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