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便站起身来,木讷地走出了鼎云地产。
西装小哥看着姜柠离去的背影,小声地“嘁”了一声,说:“神经病。”
太平洋的另一岸,同样是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莫莉去到华盛顿联邦监狱探视周向东,打算和他聊聊保释的事情。
“周向东,有人找!”一个穿着狱警服装的金发碧眼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一把枪站在高处,对着厂房里正在劳改的几十个囚犯大声喊道。
周向东被剃了一个毫米头,身上穿着统一的淡蓝色条纹囚服,站在人群中,乍一眼望过去压根分不清谁是谁。狱警叫他的时候,他刚准备弯下腰,将脚下的一包物料搬到集中储物中心。
他不紧不慢地直起身子,然后举手示意了一下,朝狱警的方向走了过去。
华盛顿联邦监狱里被关押了很多国际刑犯,在他这个狱区,主要以中国人和美国人居多。这里的狱警或多或少都会一些中文,每次他们看到黄种皮肤人的时候,便会自动把话语切换到蹩脚的普通话模式。
周向东微低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被铐上手铐,然后跟在狱警身后,往探监室的方向走。
他一点也不期待被探视,因为他很清楚,姜柠不可能来这里。
她甚至不知道他已经被判了刑。
莫莉看到周向东的时候,他的双手被一副银白色的手铐铐在一起,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依旧是一副淡淡的样子,可她忽地感到有些心疼。
周向东很快也看到了莫莉,他忍不住凝眉,走到隔音玻璃板前坐定,沉默地拿起了墙上的挂座电话。
莫莉激动地笑了起来,周向东看着她的眉眼,喉头上下蠕动了几下,双眼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他好像透过那双眉眼看到了另一个女人。已经二十六天了,也不知道她一个人在国内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听他的话,按照他所计划的那样去做。
“周向东,你在里面……还好吗?”
莫莉的话语将周向东一时的恍惚彻底打散,他回过神来,安静地看着她,久久未出一言。
莫莉激动的脸色慢慢垮了下来,却还是拉扯着嘴角,笑着说:“周向东,你别这样。我这次来,是要和你讨论一下保释的事情的。”
“保释金和材料我都准备好了,加上我有美国公民的身份,到时候你只需要签个字就可以出来了。”
保释……
周向东的脸微微抽动了下,纵使镣铐加身,他的长相和身材都是无与伦比的出众和挺拔。
“不……不必了,出去和不出去,没什么分……分别。”
在外面又能怎样,他还是会被限制自由,三年之内必须待在华盛顿州。回不了国,也就见不了心心念念的人,那么在哪里对他来说,都是一样。
更何况,他好不容易还清的债,不论如何,他都不会再添一笔。
莫莉愣住了,她终于再也笑不出来,尖锐着嗓音说:“周向东,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怎么会没有分别,难道你真的要在这暗无天日的监狱里待上三年吗?!”
周向东平静地看着她,说:“这是我、我的事,你以后不要再来了,我不……不再欠你什么,也不会再再再……再见你。”
莫莉的眼泪很快出来了,哽咽着说:“周向东,你是不是还恨我?所以故意说这些气我?”
周向东淡漠地摇了摇头,女人落泪的那一秒,他忽地释怀一笑,说:“莫莉,我从……从没有恨过你,也不可能爱……爱你。”
他说完便挂断了电话,默默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探监室。
“周向东!”
莫莉猛烈地拍打着横档在他们面前的隔音玻璃,看着他的背影,朝探监室里撕心裂肺地喊着他的名字。
刹那间,所有的委屈都涌出来了。她真的,好不甘心……
莫莉一边拍着玻璃,一边眼泪决堤,彻底哭成了一个泪人。她的动静太大,一旁执勤的警察走了过来,将手拦在莫莉的面前,说:“Please be quiet !”(请保持安静!)
莫莉却仿若未闻,依旧哭得那般撕心裂肺。警察最后直接把她脱了出去。
莫莉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住所:Lily公寓。那是一栋现代化很强的公寓楼,是曾经周向东租住过的地方。她最终将它买了下来,然后从家里的别墅搬出来,一个人住到了这个地方。
房子还是以前的房子,人,却只剩下了一个。她瘫坐在地上,头枕在床头,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床单,想象着曾经那些快乐的时刻。
她也曾和周向东朝夕相处过,那段时间,他受了重伤,是她衣不解带地照料在他身边,将他从死神的手里给抢了回来。
可他从未爱过她,纵使有那么几次,他看她都看得出神了,他依旧可以做到克己复礼,等到一切冲动平息下去,便会匆匆背转过身,万般伤神地对她说:“抱歉。”
抱歉,抱歉,抱歉!
他总是对她说抱歉,可她想要的并不是他的道歉,她真正想要的,是他啊!
可他什么都给不了她。她只得步步紧逼,仗着对他的那点恩情,一而再再而三地逼他妥协,逼他就范。
她总觉得自己了解周向东,却怎么也没有料到,他会为了不再欠她,甘愿连自由都不要。
这一次,她终是引火烧身,伤人伤己,彻底和他玩完了。
*
半个月后,中国。
周向东依旧杳无音讯,期间,他委托的房产代理打了无数个电话给姜柠,让她配合办理一下房产转让相关的手续。
一开始姜柠听到对方的身份和意图后,便会挂断电话,她不想触碰任何周向东铤而走险得来的东西,一点也不想。在她内心深处,她一直固执地认为,只要她不去碰那些东西,周向东就不会有危险,就会安然无恙地从美国回来。
但现实由不得她这般执拗。
房产代理告诉姜柠,如果这两天再不去办理过户手续,那么房产便会被充公,这也是房主当初跟他们签订的协议内容之一。
姜柠是复杂的,她也不想临江府的房子被充公,那是周向东唯一留在国内的东西,她不想等他回来时一无所有。
她最后妥协了。
她去办理了转让手续,过程中,她甚至有一种直觉,周向东是不是早就料到她会不肯配合,所以才出此下策的?
他,就这么了解她吗?既然了解,又为什么会那么狠心,连一声告别的话都没有留下,就那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她忽地对周向东产生了深深的怨念,可纵使这样,她依旧会经常不由自主地去到临江府,看一看周向东曾停留过的痕迹。
她有时候会打开房间的柜子,看着周向东一排整齐的西装和衬衫发呆。有时候她也会去书房,安静地坐在电脑面前,回忆着周向东当初工作的时候,聚精会神的样子。
还有厨房,周向东曾经在这里,给她炖了整整一个礼拜的冰糖雪梨。
还有卧室,曾经那么多个夜晚,他们在这里恩爱缠绵……
姜柠最后直接搬了过去,守着一幢空荡荡的房子,默默地等着周向东回来。
他是住在她心里的一个魔障,而她坚信,他一定会回来。
◉ 第46章音信
在和周向东失去联系的第一百一十二天, 姜柠终于学会了喝酒。她一直记得跟周向东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一百一十二是她和周向东在一起过的天数,过了这天, 她失去他的时间就要比拥有他的时间长了。
白酒又浓又烈,喝到喉咙里还非常苦, 非常呛。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味道, 但它却是一个好东西,能麻痹她的神经, 让她暂时忘记一切不快的事情,于晕晕沉沉中进入到梦里。
没人知道姜柠是有多么留恋做梦,因为在梦里,她总能见到周向东。
梦中,他一直对着她笑,略带着一丝痞性, 和他俊俏的面容混合在一起, 无限地拉着她往泥潭深处沦陷。
公司的人都觉得姜柠变了。她不再爱笑, 也不再如以前那般, 饭后休息时和他们聚在一起互相调侃。
她变成了一个工作狂, 一周六天上班, 每天不管多晚, 加班的人总能在她工位上看到她埋头苦干的身影。久而久之,同事们给姜柠取了一个外号, 叫:拼命三娘。
在公司,不管是同事还是领导, 大家都一致以为, 姜柠的这些变化是由于和陈扬离婚导致的。对此姜柠也没有解释, 她还在等周向东回来, 等他回来了,她一定要把他拉到同事面前,跟他们说:“呐,这才是我朝思暮想的人,他是我的男朋友,周向东。”
日子倏忽而逝,一眨眼的时间,半年过去了。
姜柠的生活似乎定了格,白天她按部就班地上班,晚上加班到很晚回家,睡前再倒满一杯烈酒,一个人,在夜色里面无表情地一饮而尽。
她的酒量一直都很浅薄,一杯烈酒下肚,不到十分钟,酒意就会上头。不过这正中了她的意,飘飘悠悠的时候,也是最适合入眠的时候。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持续……直到有一天,姜柠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客厅的地板上,她才开始意识到自己需要改变些什么了。
她答应过周向东要等他的,再这样下去,恐怕没有等到他回来,她的身子就先垮下去了。
于是她去到宠物店,买回一条小奶狗。
小奶狗是一只黄色的金毛,姜柠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泡泡。
泡泡很黏人,活动量也很大,每天下班回到家,姜柠都要花好长一段时间去照料它。
给它洗澡,带它出去溜,每半个月还要雷打不动地带它去宠物店驱虫。
就这样,姜柠一人一狗,在临江府待过了姹紫嫣红的春,又迎来了酷热难当的夏。
小区的旁边有一条很宽的河,河岸两边的公园被种满了白杨树,一到秋天,它们的叶子便开始洋洋洒洒地往下掉,“沙沙”的声响传过来,总是能干扰到姜柠,让她辗转反侧,再也无法入眠。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了。
小金毛长成猥琐憨大叔时候,姜柠终于等来了周向东的消息。
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姜柠正在阳台上缕着泡泡的毛发晒太阳,她的眼神很空洞,明显是在发呆。
这时,她放在客厅沙发上的手机响了。姜柠过了很久才愣过神来,拿起一看,是一个从杭州打来的陌生号码。
对方是个中年男人,电话接通之后,他第一句话便是:“喂,你好。请问是姜柠吗?”
声音听起来很低沉,虽然客气,但姜柠却能感受到,对方语气里含着的那份拘谨和焦急。
“你好,我是,我在听。”姜柠下意识说了最后三个字,这电话是从杭州打过来的,但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她都会不自觉地和周向东联系在一起。
她太想听到周向东的消息了,做梦都想。
中年男子尴尬地咳嗽了一下,话语稍顿,他言简意赅地自我介绍说:“我是周向东的爸爸。”
只这一句,搭在泡泡背上的手,倏地就不动了。
姜柠她僵硬地挺直了背脊,坐在阳台椅子上,整个身子都被包裹在午后的艳阳里,脸庞逆着光,看上去显得无比的木然和愣怔。
她没有任由自已呆滞下去,她很快抹了把脸,打起精神,对着电话说:“叔叔,您好。您找我是?”
姜柠直接把心间的疑虑问出了口。她不知道周向东的爸爸是怎么打听到她的电话号码的,但却有种直觉,他突然的联系必然跟周向东有关,而且非常有可能……是不好的消息。
果然,周向东爸爸也没有再客套和绕弯子,直接在电话里说:“阿东有点不太好。”
然后,在暖晴的艳阳里,姜柠抿着的嘴角,细微地抽动了下。
她颤巍巍地眨了眨眼,喉头不知何时也哽咽了起来,轻声问:“他怎、怎么了?”
电话那头,周向东爸爸听出了那份哽咽,他迟疑了一瞬,然后才说:“嗨,说来话长。他好像在监狱里打架闹事了,那边的人之前联系过我,他现在在医院里躺着。”
医院……姜柠咬住了下唇,很快说:“您有去看过他吗?”
周向东爸爸点点头,说:“看过,之前去过一趟。”
“那他……”姜柠想问周向东伤得怎么样,为什么会去医院。话到嘴边,却又咽下了,她转而沉静下来,说:“叔叔,你可以告诉我他的地址吗?如果可以,我……我也想去看看他。”
她想去看他。
不管是好是坏,她都想亲眼看到。
姜柠尽可能地压制住内心的思念和激动,不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显得太过毛躁。
“我今天打电话过来,也正是为了这件事的。我刚从美国回来,阿东他……他情况有点不太好。”
周向东爸爸又重复了一遍“他不太好”,姜柠明明坐在大太阳底下,却忽地觉得手脚冰凉。
她沉默了片刻,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他?”
周向东爸爸说:“你来杭州,我给你预约加急签证,最快明天就可以出发了。”
“好。”姜柠嗯了一声,“那我现在马上出发,大概三小时后到杭州。”
她简要明了地挂了电话,然后起身,去到卧室开始整理行李。她的手一直在轻微的颤抖着,泡泡似乎感应到了主人情绪的变化,一个劲地凑上前来求摸求抱,姜柠都置无暇顾及,默不作声地快速收拾着。
她把泡泡寄养到了附近的宠物店,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赶到火车站,并在高铁上查好了所有有关签证时需要注意的事项,以及约好了和周向东爸爸的碰面地点。
三个小时后,他们顺利地碰上了头。周向东爸爸同样雷厉风行,他甚至没有浪费时间去嘘寒问暖,一接到姜柠,便直接开车,载她去了加急签证的代理机构。
下午,姜柠跟着签证机构的工作人员一起去了一趟上海领事馆。在这之前,她从没出过国,因此整个等待签证的过程中,她都紧张得不行。
她一遍又一遍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试图让自己变得冷静。至少,要看上去很冷静。
她必须一次性通过这次面签,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见到周向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