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信、犹豫、瞻前顾后、心事重重……
他还没有钱、没有房子,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工作……
治好了隐疾又怎么样,以上的每一条,都会让他反反复复地厌恶自己,否定自己,觉得这样的自己根本配不上姜柠。
最后,周向东生生憋出了满头大汗,他无力地将头垂下,抵在姜柠的额间,连呼吸都开始微弱了下去。
他突然有点明白过来,这一切的反应,都是因为,他在害怕。
他很害怕,怕拖累她,更怕自己倾其所有,最后都护不了她。
姜柠似乎看出了周向东内心的挣扎,她抬起头来,原来打趣的心情早已不再,开始一眨不眨地看着周向东,然后以一种平铺直叙的口吻,把他刚刚没说完的那句话说完。
“你昨晚向我求婚,我答应了。”
她的话语很轻,很慢,却很坚定。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给人的感觉却像是在给这件事板上定钉。
周向东看着姜柠认真的眼神,下意识地将身下的床单拽紧了。他一手撑在床上,大半个身子靠在床头,整张脸虽然都沐浴在阳光里,神情看上去却是那么的疲惫。
他又开始一言不发了起来。他再次把自己封锁回那个冷冰冰的世界里,拒绝和人沟通,同时也拒绝任何一个人踏近窥视。
姜柠看着这般模样的周向东,沉静的眸子开始变得尖锐。她伸手捧起周向东的脸,直直盯着他的眼睛,郑重其事,一字一句说:“周向东,我已经答应了。”
周向东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没有等他将话说出口,姜柠的唇便盖了上来,开始反复地和他交缠了在一起。
现在没有什么能比来一场更能挑起一个男人的斗志了,姜柠心里无比清楚,她想要的是什么,同时也无比清楚,周向东最想要的是什么。
他只是在害怕。他习惯把自己关起来,但是这一次,她要和他一起。
她那天缠着周向东吻了很久很久,最后实在是太累了,连自己何时晕过去的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的阳光似乎更烈了。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没有出声,周向东就躺在她的身后,但她并不想要惊扰他。
其实她心里也没底。
她答应了嫁给他,可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情,婚姻却从来不是。在中国的传统思想里,只有门当户对的两家人,才最合适姻亲往来。两家人有共同的价值观,有差不多的社会地位,这样一来,不管在沟通上还是相处上,都能够走到一起去。
姜柠和周向东明显不是门当户对的那一类,她的家境虽然算不上富裕,但通过这几年的积攒,在村子里混得倒也不算太差。更为难得的是,姜柠本身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虽然年纪大了点,却有个体面的工作,人也长得水灵,在她父母心里,完全属于不可多得的人中龙凤。
而现在的周向东却不同,他进过监狱,没有固定的工作,没有温馨的家庭,甚至连说话都……
他们要在一起,要想过她父母那一关,恐怕不会太容易。
姜柠一时竟想得有些头疼,她揉了揉太阳穴,打算再好好地躺一会儿,心想着也许休息好了,便不会觉得这么累了。
周向东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铃声在静谧的空间里显得相当突兀,周向东睡得不沉,他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
姜柠看着周向东强劲的臂膀从她身前越过,伸到她旁边的床头柜拿起手机。他的余光只瞥了屏幕一眼,就匆匆按下了挂断键。
他从没如此急躁过,姜柠觉得好奇,忍不住凑过头去,看着手机屏幕说:“谁的电话啊,干嘛不接?”
周向东顿了顿,慢半拍地将手臂收回,重新将姜柠揽进怀里,一边和她温存,一边耍赖说:“没……没谁。”
他的头又开始钻进她的脖子里拱来拱去,事情哪有这么容易就被蒙混过关,周向东刚刚挂电话的时候,不自然的神色都写在了脸上,姜柠要信了他才怪。
她一把抓起了他的头发,又开始那样看着他,没有刨根究底,只是窝在他的怀里,用一双明亮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
对视片刻之后,周向东败下阵来,轻轻叹了口气,一手捂住她的眼睛,无可奈何地说:“姜柠,你别……别这样看我。”
“不看你可以,那你告诉我,刚刚那通电话是谁打来的。”姜柠掰开他的手掌,好整以暇地继续盯着他,想要看看他还能坚持多久。
周向东无计可施,他心里有点泛堵,只得将怀里的人紧紧抱着,头埋进她倾泻而下的长发里,坦白说:“是周……周青鸿。”
周青鸿……
姜柠记得这个名字,是周向东的父亲。
周向东没有称呼周青鸿为爸爸,而是直呼其名,可见在他的心里,周青鸿只是一个跟他有着同样姓氏,甚至流着相同血液的、连提起都要耗费巨大心力的、不相干的人而已。
毕竟那人曾经抛妻弃子。那么沉重的四个字,绝大多数人只在故事和新闻里看到过,可周青鸿却将它变成了现实,无情地加在了年少的周向东和他母亲身上。
周向东那一年应该很难过吧?所以才会攒下足够的零花钱,只身一人,不远千里地跑去姜山镇找她,试图从她那里寻求慰藉。
可她当时又在哪里?
姜柠心脏抽痛了一下。
要是那年,她知道周向东会来找她,她一定会选择留下来,和小时候一样,带他上山打兔子,下河摸鱼。只要他愿意,那她就是最好的听众,他可以把自己所有的害怕和彷徨都说出来,她绝对不会笑话他。
可是那年,姜柠并不知道周向东会来。她寒假一到就去了父母打工的城市,连过年都没回去。
姜柠忽地感受到了一股莫大的心疼,一开始是尖锐的一小点,然后慢慢弥散开来,最后形成一张巨网,彻底将她困住了。
她知道周青鸿是周向东的一个心结,她并不希望周向东能够原谅自己的父亲,但她希望他能解开这个心结,然后好好的,和过去所有不开心的事情说再见。
姜柠想那天想了很久、很久,她觉得上天对她不赖,最后果真让她抓住了一线生机。
她问周向东说:“其实我一直有件事情想不明白,你能告诉我吗?”
周向东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姜柠可以躺得更舒服一些。他吻了吻她的侧脸,无不宠溺地说:“嗯,你……你问。”
姜柠一骨碌爬起来,看着周向东,认真地说:“不是要三年么?为什么两年半就出来了?”
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姜柠从没提起过。周向东的表情又僵硬住了,他抬眼看着姜柠,说:“怎……怎么突然……想……想起问……问这个了?”
“没什么,就问问。”姜柠手指搅弄着头发,说:“是不是周青鸿暗中帮的忙啊?”
周向东蹙起了眉头,他嗫嚅了下唇,过了好半晌,才低沉地嗯了一句,紧接着一个翻身,直接将她按在了chuang上。
姜柠整个人都被抵住了,她不再能够看到周向东的神色,却能想象出此时的周向东,应该会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必是薄唇紧抿,不发一言,什么心事都往肚子里咽。
姜柠轻轻叹了口气,尝试推了推周向东的胸膛,见推不开,干脆拉长脖子,吻着他的鬓角,用尽了温柔,在他耳边低语说:“一年多以前,是周叔叔带我去美国看你的。周向东,如果没有他,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见到你,拥抱你,亲吻你。”
姜柠点到即止,她知道周向东一直无法原谅自己的父亲,可她却有一种直觉,那就是在周向东内心深处,一直深深地爱着他的父亲。
没有人不会爱自己的父亲,哪怕有些父亲是混蛋,但那血浓于水的亲情,从他们出生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是一辈子的羁绊。
解不开,摆脱不掉,倔强地装作若无其事,只会伤害自己,倒不如打开心扉,完全地接受这个存在。
她希望周向东可以活得不那么累。她希望,往后有她陪伴的日子,他能够潇洒又快活。
周向东自然知道姜柠的意图,平复好心绪之后,他终于松开她的双手,轻声说:“你想让……让我做……做什么?”
姜柠亲了亲他的唇角,说:“周向东,我们彻底忘掉那些痛苦的事情吧,以后我们只需要记住,你的爸爸,一直都是那个为了让你高兴,会骑着摩托车载你来找我玩的人。”
姜柠说的是“我们”。她的这句话将周向东拉入了回忆,他仿佛听到了年少时,摩托车发动机发出的轰鸣的声音。
那时候他是那么小,周青鸿一手便直接将他整个人都从地上拎起,放到摩托车的前座上,自己则坐在他的身后,一脚站稳,另一脚用力地踩着油门,等到发动机彻底点燃,摩托车便“嗖”的一下,带着他们往前冲出老远。
这是属于他和周青鸿之间,仅存不多的美好回忆。能够如此懂他的人,周向东万分确定,这世间只有姜柠。
周向东没来由的就释怀了,他轻声一笑,故意只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说:“好,我答……答应你。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啊?”
“今晚,三次。”
姜柠:“……”
她到现在还没吃上早餐,气得脸都绿了,直接掀开被子,下床走人。
之后的两天,周向东和姜柠大多数时间都腻歪在酒店里。周向东兴致高涨,精力惊人,他不分昼夜地兴起,仿佛要将这三年所有欠下的亲密,都在短期内给补回来。
姜柠算是真正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下不了chuang”,她没想到,平时看起来嗜睡慵懒的周向东,会在chuang事上那么孜孜不倦,好几次都是她哭着求饶,他才肯恋恋不舍地罢手,暂时放过她。
这真的旱的时候旱死,涝的时候涝死。
姜柠觉得,以后的日子,怕是没她想象的那样好过了。
因为工作的关系,他们旅行的第四天就回去了。
周向东先开车去宠物店将泡泡给接回了家,然后又和姜柠一起出门,去到社区旁的超市采购。
就在他们手牵着手回到小区门口时,姜柠不经意地看到了陈扬。
他们已经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没有见面了。陈扬还是那样瘦,手里提着一个深蓝色的塑料筐子,她发现他的时候,他正看着身旁的那株大樟树的树干出神。
姜柠慢慢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开始不知道是往前还是后退。
周向东很快注意到了姜柠的反常,然后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了不远处站着的男人。
他的神情也跟着滞住了。并且只用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
陈扬慢半拍地发现了他们,他的表情闪过一丝错愕,而后又苦涩地笑起,眼神有些闪躲,却一刻也舍不得从姜柠的身上挪开。
作为一个男人,周向东再清楚不过那样的眼神意味着什么。他心里有点不太舒服,想要带着姜柠立马离开,可又在看到她的神色也有些恍惚之后,生生地把自己所有的妒念都强压了下去。
“认……认识?”他明知故问,陈扬化成灰他都认识,他们还打过一架,但这件事情,也许姜柠并不记得了。
姜柠慢半拍地收回视线,抬头不解地看向周向东,她以为他忘了,于是言简意赅地介绍说:“嗯,认识。他是我前任。”
周向东偏过头去,不再看她。
他把所有的不安和烦躁都忍住了,过了足足三秒,才再次回过头来,笑着对姜柠说:“那你们聚聚,我先回……回家做饭。”
周向东说完,就欲转身先一步回去。姜柠一把拉住了他,也不说话,只是用一种担忧的眼神看着他。
周向东知道姜柠是怕他介意和误会,他笑着拍了拍姜柠的手背,轻声说:“没……没事,我相信你。”
周向东提着购物袋,一个人先一步走进了临江府。姜柠看着他的背影,一个人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往陈扬方向走过去。
在距离一米的地方,姜柠便停下脚步,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低声说:“你怎么来了?”
因为之前的恍惚,陈扬竟一时忘记了自己的来意。他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看到自己手中的那筐橘子,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说:“我来送这个给你的,前几我天回了趟老家,摘了不少,拿几个给你尝尝。”
姜柠低头看向陈扬递过来的那筐橘子,因为时节还没到,橘子并没有完全变黄,皮色微微泛着些青,看上去感觉有点酸。
姜柠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陈扬见状,立马解释说:“这个我吃过,不酸的,你放心。”
“啊,这样。”姜柠伸手接过那一筐橘子,无意识地缕了缕头发拢在耳后,“那谢谢你了。”
陈扬笑着摆手说没关系,他看了一眼姜柠,又将视线转移到了周向东消失的方向,有些不确定地说:“姜柠,那个,刚刚那个人是……”
姜柠同样看向周向东离开的方向,眼神都不自觉地柔和了起来,微笑着说:“你猜的没错,他是我男朋友。”顿了顿,她加了一句:“而且你们应该认识。”
陈扬不解地说:“认识?”
姜柠点点头,说:“他叫周向东。”
陈扬愣了愣,脸上的笑容看上去有点僵硬,不过很快,他的面容又变成了另一副神色——那种仿佛悬着的担忧终于彻底放了下来,心说“哦,果然如此”的神色。
“其实我今天过来,还有一件事。那个……咳,我要结婚了。”
陈扬吞吞吐吐才将“结婚”两个字说出口,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红色的请柬,递到了姜柠的面前。
姜柠诧异了下,抬头看着不敢和她对视的陈扬,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接过请柬,笑着说:“嗐,那恭喜你啊!都快37岁了,是该结婚了。”
陈扬不好意思地抬手挠了挠头,他想再和姜柠说几句话,余光却瞥见不知何时飘落在她肩头上的一片树叶。
他几乎是下意识就想帮她拂去,却终究隐忍着没有抬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