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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戬追到祁王府,却被告知,王妃已经走了。
她回来后,便走了,连夜离去。
束戬又掉头,马不停蹄,一口气出城,追到了渭水之畔。
附近巡夜的守桥士兵看到皇帝到来,急忙拜见。
“王妃刚走,过桥去了。”
束戬一言不发,纵马上桥,继续朝着前方追去。
过了桥,便将离开长安。
贾貅今夜一直随他同行,见状焦急,喊道:“陛下!请止!”
桥下渭水涌流,涛涛不绝。在风声和水声交杂的潺潺声里,束戬缓缓停马,抬起红肿的眼,望向前方。
那里夜色笼罩,漆黑一片,已经看不到她离去的身影了。过去,再过去,一直向北,便是雁门,是燕州,是幽州,是刚刚得到安宁的大魏的辽阔北疆。
贾貅带人终于追上,见他独坐马背,面北而望,背影凝涩。
他迟疑了下,示意手下停步,等在桥头之下。
良久,束戬下了马,整好衣冠,向北下跪,在身后之人投来的诧异疑惑目光之中,向着前方那片旷静的无边夜空郑重叩首。
完毕,他上马,调转马头,穿桥而下,朝着出来的那座城池,归去。
姜含元本计划明日出京。然而归去的心,突然之间变得急迫无比。
出来已经有些时日了,他一定很想念她,她也是。
她想念那个男子。想念的程度,前所未有。
这里,该做的事,都已经做了。她完全无法再等待下去了。
长夜太长。
她渴盼立刻便见到他的面,恨不能插翅,飞到他的身边。
她便是如此,被心底忽然烧起的这灼灼热切之感催促着,纵马出城,经过渭水的那座桥,沿她曾嫁入长安的这条旧道,连夜踏月北归。归途,风尘仆仆,霜满关山,但她的心里却带着热意。终于在半个月后,这一日,她赶回到了雁门。
不巧的是,束慎徽不在。
一个副将说他几天前和雁门令一道外出巡视去了,应当就是这两日能回。
战事结束了,雁门城的附近,不但户口日渐增多,民众从四面八方迁徙而来,军中也有部分士兵将转屯田,从握刀变成握锄,在当地娶妻,往后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原来的地方已是容纳不下,如何安置开荒,便成为了接下来要解决的问题。
他和雁门令外出,便是去勘察一个合适的新的聚居之地。
“路途劳顿,将军先去休息,我派人去送消息。”
姜含元知道他去的那个地方,位于雁门之北,数十里路。
她说不用,自己骑马而去。
她出城,行了段路,在一条土路上,看见远处行来了一支几十人的队伍。那是刚刚抵达的又一批民众。
队伍渐渐近了,有十来户人家,拖家带口,应该是从同一个地方迁徙而来的。他们衣衫破旧,家当简陋,脸上带着尘土,但每一个人的精神,看起来都很不错。
到了雁门,就能分到可供开垦的土地了。听说朝廷很快也会下旨,十年之内,不征这些战后开垦出来的田地的赋税。日子从来不易,但已能见曙光。
土路不宽,他们到了近前,姜含元便往路旁避让,等队伍先行通过。就在快要过去的时候,姜含元留意到了队伍之后的一户人家。
那是一个三口之家,男人在前,拉着一辆独轮车,车上放满家当,在包袱和一袋粮食的中间,坐了母女二人。女人勤快,行在路上也不忘纳鞋,低着头,飞针走线。她身旁的女娃穿着打了补丁的衣裳,但洗得很是干净,怀里抱了一只小羊羔,乖乖坐着。忽然车轮跳了一下,陷入一个坑里,拉不出来。女人急忙放下针线,跳下车,在后面帮男人推车。很快,车轮出了坑。女人从茶壶里倒了碗水,递给男人。男人接过,几口喝完。女人替他擦了擦脸,爬回到了车上。男人拉起车,追着前面的队伍,继续前行。
极是普通的一家人。但姜含元认了出来,这个妇人,似乎就是从前那位曾和她有过一面的失了丈夫的寡妇。
她一直没有忘记当日的那对母女。后来虽无暇过去探望,但一直有所照应。先前,樊敬还曾告诉她,那女人带着女儿,如今已经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了。没想到这么巧,会在这里遇到。
这个抱着羊羔的小女孩,应该就是当日那个曾爬向自己的女婴。
仿佛一切还是昨日,她握住女婴小手的那种感觉,似还留在掌心。然而这是错觉。白云苍狗,朝暮变幻,当日的女婴,已长得如此大了。
姜含元凝视着车中的小女孩,她也终于留意到了这个远远站在路边一直瞧着自己的人。她起初怯怯,躲在母亲身后,睁大眼睛,回头悄悄张望。
姜含元朝她微笑。大约是受她笑容的感染,小女孩迟疑了下,终于,也朝她笑了起来,笑完,又仿佛有些羞涩,抱紧小羊羔,飞快地缩回到了母亲的身后。
姜含元莞尔,目送那载着小女孩的独轮车随了队伍远去,继续前行。
她在走出十几里后,遇到了归来的雁门令一行人。但是束慎徽没有同行。
雁门令告诉他,祁王原本同路归来,但在前方的一个路口,他停了下来,说想去一处所在,今夜不回城了,于是分道,一行人先回来了。
“殿下不知将军提早归来。天色不早了,将军不如回城,下官可代将军去寻殿下。”
“他有无说他要去哪里?”姜含元望向四周。
雁门令摇头:“殿下未曾告知。下官也不好问。”
已是日暮黄昏。一匹马,一张弓,应是他的临时之念。他会去哪里?
她环顾四周,斜阳浸野,金光漫天,当目光落到远处的一个方向时,忽然,她想起了一个地方。
雁门令不知她为何忽然凝神,循她目光追望。
尽头之处,群山渺远,晚霞如烟。
“将军?”
“你回城吧。傍晚又到了些迁户,叫人接应好他们。不必管我。”
她道了一句,随即纵马,朝那方向疾驰而去。
姜含元骑马,沿着记忆里的这条她十三岁后便再也没有来过的小道,曲曲折折,行了一夜,终于,质明到了故地。
她行在荒草湮没的野径之上,在不断惊起的野狐走兔的陪伴下,一路向里。
她停了脚步。
不远之外的前方,一道身影,正立在昔日少年曾来过的那座土台之上。
寒晨霜晓,野地微白,风过,簌簌寒凉。
她望着那道背影,慢慢地,心里却漫涌出了温暖的感觉。
他忽然仿佛有所觉察,迟疑了下,回过头,当看到立在野径另头的她时,他的目光定住了。
姜含元映着头顶渐明的天光,粲然而笑,迈步,继续朝他走去。
她走了后,他便开始等着她的归来。
日子很是漫长,她不在,他颇有动如参商、日长似岁之感。
昨日归来,行经那处当年和她偶遇的路口,想起了这个地方,也未多想,若发少年之气,行了一夜,转道而来。
他没有想到,她竟会提早归来,若有灵犀,寻他到了此间。
他迎了上去,到了近前,还没来得及张臂,她一下便扑到了他的怀里,环住他的腰身。
就在这一刻,天地之间,满目萧瑟,瞬间消退,他的胸中,油然起了喜悦的充实之感。
他抬臂,抱住了她,缓缓收拢,直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你回了……”
他话音未落,姜含元抬头,双臂改而环住了他的脖颈,吻他。
“我想你。提早回来了。”她说。
许多年前,她曾为他引路,带他来到了这里。今日她踏着荒径,在晨曦之中,再次来到了他的身边。
人生纵有遗憾,星移斗转,百代过客,这一刻,身边有她,足矣。
姜含元在他的眸底看到自己的影。
“你怎不说话……”
她被他反吻住了。
一个长长的亲吻过后,他慢慢地松开了她。
“我也想你。极是想你。”
他凝视着她,笑道。
第123章
天和七年。
这一日,一支不起眼的由十来人组成的马队,从长安那巍峨而深长的城门之下列队而出,朝着南方行去。
这是护送官员去往任上的人马。那名官员和他的随从一样,身穿便于骑马上路的常服,在遍地紫金的长安城中,丝毫没有引人注目之处。但若留心,就会发现,此人目中若藏明光,面容仿佛岩石般沉着,给人以一种不敢轻视的威严之感。
这个即将赴任之人,便是陈衡。
距离那场北方之战,已经过去了四年,祁王夫妇坐镇幽州,北境安定。当年的那位少年皇帝,如今也满十八岁了。亲政这几年,他对内励精图治、省刑减赋、朝政修明,对外,在消除了北狄这个最大的外患之后,国威远播,四海来朝。年轻的帝王,威望渐长。谁知,就在四海升平之际,去年南方却出了乱子,蕃王贪得无厌,名义上朝贡大魏,实则用各种借口,向朝廷索要金银丝绸盐铁香料,稍微不予满足,便威胁作乱,反复无常。
这样的情况,其实已经持续多年。只是从前大魏将主要精力放在了北方,对于南面诸多蕃王,一直是以羁縻安抚为主,这也滋长了当中一些不知天高地厚之人的骄狂,去年,当中最大的一名蕃王又借机生事,想以此来获取更高的地位和更丰厚的赏赐。
皇帝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连北面那曾经不可一世的狄人,如今也不敢南下半步,何况是南方蕃王,岂能一忍再忍。况且,这里不打压下去,恐怕西南接着也会跟着造势,于是派人前去申斥。那蕃王心怀怨恨
,联合大小势力反叛。皇帝等的就是这个,当即发兵南下平叛。叛乱数月便定,但如何整顿,却成了一个难题。朝廷意欲派遣官员坐镇,然土人不服管教,语言不通,当地又湿热瘴疠,气候迥异,三天两头滋扰生事,官员走马灯般地换,局面一直无法令朝廷安心,于是有人想到了曾经的并州刺史陈衡。
武帝之时,他便曾被派去南方都督军事,兼理政务,大小事务,处置井井有条,政绩斐然。应对如今这种局面,他应当得心应手,是最合适之人。
就这样,在北方大战过后便辞官归隐的陈衡,被皇帝召了回去。皇帝下殿相请,陈衡应允,当即被委任为刺史,前去赴任。他出长安,路过江南,这日傍晚,行经钱塘,落脚驿馆,收到一则拜帖。
拜帖来自当地官员高清源。
这位高清源,便是几年前摄政王南巡之时崭露头角的那位永兴县令。他被升为东南河道特使后,始终心系水事。就是靠着他兴修的水利,去年江南度过旱灾。收成虽然不及往年,但比起别地欠收,成效卓著。皇帝也知道了他的名字,不久前下了一道圣旨,擢他入了工部,在全国各地推广水利,下月,他便将赴京就职。
去年起,南方的蕃王闹得有点凶,他自然也很关注,最近得知陈衡被派去做官,知他身份,本就敬仰,加上听闻他和祁王有旧,而祁王正是自己的伯乐,他既到了,于情于理,都要拜望。陈衡一路南下,不知拒了多少想要刻意结交的官员,但这个高清源,他听说过,知道是个做实事的官员,又见他的拜帖言辞恳切,便未拒绝,驿馆相见。一番拜望过后,高清源请他多留几日,以便自己尽地主之谊。陈衡道:“我早年也在江南行走,如今路过,算是半个旧人,无须客气。何况赴任紧急,不容耽搁。”
高清源不敢过多打扰,坐了片刻,便告辞,临走道:“下官能有今日一展抱负的机会,全是因了祁王提拔,当年一面,再无机会拜谢,耿耿在心。祁王母妃虽在钱塘,但一向神隐,不见外人,下官也不敢打扰。听闻刺史与祁王交情不浅,日后刺史若见祁王,还望代下官转达问候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