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含元抬目,看见一个满脸胡须的大汉竟在几名宫人的带领下,匆匆正从宫阶上下来,朝着自己大步而来。
真的是樊敬樊叔。
她回过了神,急忙也走了上去,面露笑容:“樊叔!你怎今日便就到了?”
樊敬笑容满面,正待答话,又看见了她身旁的人,一顿,收起笑脸,疾步走到那人近前,行大拜之礼,恭敬地道:“末将雁门行营樊敬,拜见摄政王殿下!”
摄政王早年巡边之时,樊敬见过他。如今他虽不复少年模样,但脸容五官大抵相同,气质有所变化而已。樊敬自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束慎徽的目光落到这位雁门来客的面上,慢慢地,露出笑意,叫他平身,不但如此,竟还伸臂,虚虚地托了下他,将他从地上托起。
“樊将军不必多礼。”他说道。
樊敬极感意外。
他不过是雁门为数众多的中低级将军当中的一名,素日里不算出名。初初见面,摄政王竟会对他如此礼遇,未免受宠若惊,忙道谢,连称不敢。
束慎徽再打量他一眼,“先前不是说樊将军还有些日才会到吗?”
樊敬早年虽也见过他面,对他留有极好的印象。但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今非昔比,如今他是摄政王,威势非早年可比,却没想到多年之后,他亲善如故。
樊敬心情一松,解释道:“末将奉大将军之命来接女将军,怕耽误了摄政王在此处的正事,便日夜兼程,这才来得早了几日。”
束慎徽面容依然含笑:“明白了。樊将军忠心可嘉,也辛苦了。方才可曾见过我母妃?”
樊敬忙又恭恭敬敬道:“末将今早刚到,便就有幸得蒙太皇太妃召见,亲切叙话,还赐了饭。末将极是感激。”
束慎徽微微颔首,转向身旁方才一言不发的姜含元:“你与樊将军应是有话要叙,我不扰了。”
他说完,迈步入内。
樊敬目送摄政王身影飘然而去,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对着姜含元衷心地赞道:“摄政王风范更胜当年!”
姜含元一笑,领他入内,问那边的众人如何。
樊敬说众人各都安好,又说她才走了一个月,杨虎那些人就三天两头地寻他打听她何日归来。知他这趟出来接她,全都高兴得很。
姜含元含笑道:“我也颇是记挂他们。”
跟前没有外人了,樊敬笑道:“我心知小女君你心系雁门,离开三四个月了,如今恐怕日夜思归。樊叔就是怕你久等,这才紧赶着今日到了。方才面见太妃之时,我还特意提过一句,道你军营里是有要事,免得太妃以为你不愿留下。小女君你可想好了,何日动身?”
姜含元沉吟片刻,道:“樊叔你既然提早到了,我们便就尽快动身。尊长在位,我先去和太妃说一声。”
第55章
姜含元叫樊敬领着与他同来的随卫下去休息,转身自己寻到了庄太妃的面前。
束慎徽也在,和他母亲说着昨夜功德寺里的意外失火之事——如此大事,他便是想瞒,也是瞒不住的。
他言语里将火势说得小了不少,但太妃依然后怕,安慰了一番姜含元,又痛斥儿子:“你怎的一回事?多大的人了,竟然只顾自己游乐?深更半夜出去也就罢了,不记得也叫一声兕兕?若非先祖保佑,兕兕她也出来了,你留她一人在那里,人都睡熟了,岂非危险至极?”
姜含元觉庄太妃是真的生气,他低着头一言不发,便插话:“母妃误会了。他起先是叫过我的,是我自己不想去,回了他。后来等他走了,我睡不着,又改了主意,自己也出去了。真的和他无关。”
庄太妃停了,神色这才终于缓好了些。
姜含元感到身旁的人转过脸,仿佛在看她。她没动,目光继续落在对面太妃的脸上,接着道,“这回得见母妃,我心中倍感亲近,如遇亲母。得蒙母妃错爱,我也极想再多留些时日,侍奉母妃,只是樊叔已经到了。我来,是想敬询于母妃,是否还有别事。倘若无事,我打算尽快动身。”
她是真的喜欢太妃,也喜欢这个地方。但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
她来自何方,又将归去何方。这一点,她心中极是明白。
庄太妃沉吟了片刻,目光突然转向正默望着姜含元的儿子,冷不防叫了他一声,“三郎!”
束慎徽醒神,迅速从她身上收目,转头望向自己的母亲。
“兕兕这里,你可还有别的事?”庄太妃问道。
束慎徽仿佛有些迟疑,没有立刻回答。不想,没等他最后开口,庄太妃便自己点了点头,“知晓了。那便是无事。”
她不再看儿子,望向姜含元笑道:“兕兕,我也极是不舍放你离去的。还有那位樊将军,我想着他远道而来,也需安排游玩一番,算是尽几分地主之谊。但早上听他的回话,仿佛雁门那边确有要事,他着急得很。既如此,罢了,正事要紧。我这边,王陵既已去了,别的事,便都可有可无。兕兕你自己安排,哪天都好……”
太妃再一沉吟,又道,“你不必顾忌我。若当真有事,明日也是无妨。”
束慎徽迅速抬眸,看着自己的母亲。
庄太妃却分毫未觉,只望着姜含元,静待她的回话。
姜含元垂眸:“多谢母妃体谅,不计较我的无礼。那我便明日动身。”
庄太妃点头,随即叹息一声:“我是真的舍不得这么快放你走。关山迢迢,即便知道将来你必还会再来瞧我的,但却不知是哪年哪月了……”
她停了下来,忽然示意姜含元到她身旁。
姜含元过去。她伸臂,将人搂入怀中。
姜含元温顺地把脸埋入太妃温暖柔软的怀里。她的鼻息里,仿若也闻到了一缕淡淡的混合了清檀和兰芬的暗馨。
慢慢地,她的眼睛有些发热。
眼前的太妃,令她忽然想起了她梦中的母亲。
庄太妃静静抱她片刻,最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慢慢放开她,又端详着她的面容,最后抬手,替她抚平散落出来的一缕鬓发,面上露出了温柔笑意:“那就这样吧。兕兕你一路平安。”
她撒开姜含元,目光再次转向儿子,第一次直接叫他的名,“慎徽,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见兕兕。如今人见到了,我也知足,我该回了,你们不用送我。她明日动身之事,你安排好。”
她唤来了执事太监,吩咐回山。太监预备太妃起驾,忙而不乱,很快,舆驾准备完毕,众人恭候在外。束慎徽和姜含元将庄太妃送出了宫门。她没再说什么,走到舆驾之前,停步,转头深深凝望了一眼那正并肩站在宫阶之下的两人,面上露出微笑,拂了拂手,示意二人止步,随即登上舆驾。
姜含元目送太妃,待前方一行人渐渐消失在了视线里,转过脸,便对上了身旁之人投来的两道目光。
她脸上露出了笑意,道:“我这边无事,无须殿下替我安排。殿下若是有事,尽管忙去。”
她说完,他沉默着,没有回应。
她朝他点了点头:“我先进去收拾东西。”走了几步,忽然听到他在身后说道:“樊敬远道而来,我领他去附近走走吧。也算是来过一趟。好在几步就到,无须他再劳累跋涉。”
姜含元转头忙道:“不敢劳你大驾。我带樊叔到附近转转便可。”她说完,却听他道:“无妨,我今日无事。我母亲方才之言,你也听到了,本就是我该尽的地主之谊。”
“你昨夜受惊了。去休息吧。”
他朝她点了点头,随即迈步离去。
姜含元看他的意思是这么定了,只好随他,自己回房去收拾东西。
樊敬听到摄政王说要亲自带自己游湖,愈发吃惊,怎敢受,再三拜谢,称不敢。却见摄政王笑道:“樊将军不必客气。王妃唤你为叔,关系亲近,不是外人,本王略表地主之谊,也是应当。你与刘向从前应也认识,本王叫他一同作陪。”
樊敬一是推却不得,二是愈发觉他爽快,是个性情中人,很是仰慕,不觉地生出了几分想要结交亲近的念头,又听到刘向也在,确实,多年未曾见面了,于是连声道谢,应了下来。
这个剩下的白天过去,天黑了。
姜含元在行宫里等人回。左等右等,不见樊敬归来,最后只等到一个张宝。
张宝绘声绘色地和她讲,摄政王领樊敬游湖,刘向同行,傍晚去了一处极是雅致的地方吃饭,还有曲子唱得宛如天上仙乐的娇娘来助兴,宾主兴致很高,一时看着回不来,摄政王便打发他回来,先和王妃说一声,道吃过了酒便归,叫她不必记挂樊将军。
姜含元到这里后,没做长久停留的打算,需重新归置带走的行李不多,早已收拾好了。
又是一个月朗风清的长夜。张宝去后,她久久无法入眠,起身靠在一面临湖的窗前,望着窗外月色下的宁静的湖光和山影,还有远处,山麓那通往此处半山行宫的道。那里亮着一团用作夜照的灯火。影影绰绰。
许久,她闭了窗,回到床榻之上,躺了回去。
她在房中留了灯。
她闭着目,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又许久过去,门外的庭院和走廊里,始终静悄悄。耳边,除了偶有清风拂动庭院角落里的桂枝而发出的窸窸窣窣声,没有别的任何动静。
应是半夜了,房中的那支明烛也慢慢地燃尽,终于坍塌,烛芯倒在一窝滚烫的蜡泪里。
烛火灭了。
屋中陷入昏暗。月光渐显,映入窗牖,静静地落在窗前的地上。
姜含元闭目,翻了个身,决定睡去了。
明早就要动身上路。她必须要休息了。
她闭眼,若入梦,又似还醒着。也不知过来多久,她的耳中再次传入了一道来自庭院里的轻微的窸窸窣窣之声。若清风再次过院,又仿佛不是。
她静卧片刻,慢慢地睁眸,终于,坐了起来,下榻,趿了双软底的便鞋,无声无息地,朝着那扇门走去。终于,她走到了门后,心忽然跳得厉害,几乎就要撞破她的胸腔。
心里的那微妙的感觉,在这一刻,隔着门,变得愈发强烈。
她抬起手,慢慢地,打开了门。
门外,一道人影,映入了她的眼帘。
束慎徽不知何时回来的,就这样立在门外,如若走廊里的一道廊柱。
她没说话。他也没立刻说话。隔着一道门槛,二人在夜影中对望了片刻,他的身影忽然微微动了一下,“是我吵醒你了吗?”他低声问道。
姜含元闻到了一缕淡淡的酒气。
她没有回他这一句问话,只看着他。
他又沉默了片刻,身影再次动了一动,“你明早就要走了,有件事,我想叫你知道。”
她仍未应答。
“上回在王府里,你问我的事,你可还有印象?”他自顾继续说道,“那次我没想清楚,我应不出来。如今我知道了。就是不知道你是否还愿意听我回答。”
他说话的速度忽然加快,仿佛不想给她留出打断的机会。
“我当日冒险去寻她,救她,并不仅仅只因她是姜祖望的女儿,名叫姜含元。我去寻她,救她,因她也是我的王妃,我娶的妻。姜祖望之女和我的王妃,她们是同一人。”
“那夜你还问我,是否对你有所上心——”
他顿了一顿,凝视着门槛里始终一言未发的她。
“是。我想我的心中,是已经有了你了。“
他说完这最后的一句话,再次归于静默。
庭院里又一阵清风掠过。树影婆娑。月光仿佛融炼了的银子,白汪汪地随风铺到了庭院前的一片地阶上。他的眼底若也流着微微的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