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将军——蓬莱客
时间:2022-04-13 06:35:25

  三皇婶不和他讲便罢,毕竟和他交情有限。但三皇叔必然是知道的。他竟也将事情瞒了自己,令他完全蒙在鼓里。是直到八部战事消息送入长安,他方知晓她已回往雁门。
  束戬心中有种遭到了他最信任的人欺瞒的淡淡伤感。诸多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生平头一回,一夜无眠,辗转反侧。
  隔日朝廷大议。最近的朝会,讲的最多的,无非是八部的战事。恰好昨夜新送到了一道最新的战报,道那支由长宁将军统领的轻骑军队插入幽州腹地,从北线顺利抵达了枫叶城,如今正在全力援战。
  大臣们无不喜笑颜开,当中的迎奉之辈纷纷上言,说一些北线旗开得胜仰赖皇帝和摄政王的英明等等诸如此类的话。朝会散后,贤王等人又随少帝转至西阁。
  摄政王出京后的这将近半年的时间里,每回朝会散后,少帝必会再召机要大臣聚到此处议事。一切都和摄政王在时一样,按部就班,少帝也极是勤勉,事必躬亲。但今日,他仿佛心不在焉,面色倦怠,贤王体谅他毕竟年少,连着几个月如此,怕是太过辛苦,议了几件重要的事,便提议散了。少帝一句话也无,起身离去。
  送走少帝,贤王和方清正也要去,来了一个太后宫中的人,道太后有请。二人不知何事,但太后发了话,急忙赶去。到了,向座上的太后见礼。太后命人赐座,先是笑吟吟地慰问,道这半年来,仰仗二人辅佐皇帝。二人自谦辞谢。一番客套过后,便听太后说道:“二位一个是宗老,一个是朝廷的肱骨,今日将你二人请来,是有一事,要交待去办。”
  贤王和方清起身,应道:“太后请讲。”
  兰太后说:“便是关于皇帝的立后之事。陛下年已十四,事关国体,须尽早立定皇后。本宫再三斟酌,择选出了最佳之人,便是兰荣之女——”
  她看着面前的贤王和方清,略略一顿,再次开口,已是加重了语气:“兰荣之女,德言容工,皆为上佳,是本宫谨慎考察过的,乃大魏皇后的不二人选!此事也绝非本宫一人之言,敦懿太皇太妃亦赞许有加。事便如此定下吧,你二人回去,知照礼部,命立刻着手操办,昭告天下。”
  兰太后的语气坚决,搬出了敦懿宫里的那位老圣母,择选的又是兰家之女,兰荣乃少帝的嫡亲舅父,系亲上作亲。
  撇去这些不说,仅就择选兰家女儿为后这件事本身,确实也谈不上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兰荣如今是朝廷重臣,品德才干,有口皆碑,兰家声望一向极好。
  是故,方清虽觉事情仓促了些,也不敢贸然开口说话,只瞧向身旁的贤王。
  贤王应道:“太后所言极是,确实该为陛下考虑立后一事。只是也不必操之过急,如今八部起了战事,朝廷上下极是关注,并非立后良机。不如等战事过后,前线奏凯,到时再行商议,犹如喜上加喜,岂不更好?”
  太后面上笑意消失,淡淡道:“此事和前线起战有何干系?本宫也非即刻大婚的意思,不过是叫礼部先行定下人选罢了!”
  贤王复道:“太后所言有理。不过,立后一项,太后方才也说了,事关国体,兹事体大,以臣之见,还是等摄政王殿下归来之后,再行议定,应当更为妥当。”
  太后脸色骤变,声若尖锥,“此事,敦懿太皇太妃都是点了头的!何况,我身为太后,皇帝的亲母,替儿子立后,难道我自己也做不了主?莫非是看我孤儿寡母,欺无人主事!”说完高声道:“召胡博珉!”
  礼部尚书方才便被兰太后提早召到了,此刻匆匆入内,听得太后吩咐,要他立刻下去操办。
  辅政二人,方清没说话,但贤王显然反对,何况,上头还有一个没回来的摄政王。他不敢应是,也不敢不应,低头迟疑着时,只见贤王上去一步,又道:“太后息怒。老臣怎敢担当如此的罪名。是摄政王出京前,委任老臣辅政,老臣便只能斗胆进言。此事确实不好操之过急。固然是太后做主,但又何妨等摄政王归来再行礼仪。实在是兹事体大,若流于草率,于陛下,于兰家之女,皆为不敬。”
  贤王的语气绝无咄咄逼人之意,但他的态度却极是明显,那便是坚决反对此刻便将事情定下。
  兰太后没想到这宗室老儿,平日不声不响,今日竟会出头至此地步,意外之余,怒不可遏,待要拍案而起,命礼部尚书照着己意立刻执行,然终究还是底气不足,知如今的这个朝廷并非是自己能够一手操纵的,终于强忍怒气,咬牙盯着贤王,冷冷道:“你言下之意,摄政王若不点头,我这个寡妇,便就不能替我的皇儿立后了?”
  她话音才落,对面的殿门被人猛地一把推开,发出咣当一声巨响。众人闻声转头,见竟是少帝来了。他大步闯入,大声说道:“母后!摄政王便是点了头,这件事,朕也绝不答应!”
  贤王转身拜见。那方清和胡博珉见正主自己来了,还如此发话,终于不用自己被逼着表态了——须知,若不赞同,那就是公然开罪兰荣。毕竟,兰荣是少帝的亲舅父,少帝平日和兰荣也颇为亲近。他们又不是贤王这样的皇室宗老,这层关系多少还是叫人有几分忌惮。此刻见状,暗中长长松了口气,急忙跟着上去拜见。
  兰太后的面容上阴云密布。儿子停在她的面前,昂首怒目,这是丝毫也不给她留颜面的意思了。她勉强定住心神,维持着风度,说了句退下下回再议。待人走了,跟前只剩母子,再也控制不住心底燃起的熊熊怒火,抬掌重重拍了几下坐案。手腕戴的一只玉镯砸碎,分崩成了几截,跌落在地。
  她的双目圆睁,鼻翼张翕,浑身发抖,又霍然而起,径直走到束戬的面前,扬手,“啪”的一声,一掌重重扇在了儿子的脸上。
  “你这不孝的东西!我生养你,你竟敢当众如此忤逆于我!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的定夺!敦懿太皇太妃也是点了头的!你莫仗人处处和我作对。我告诉你,你的婚事,这个天下,只有我能做主!兰家德厚位重,除了兰家之女,无人可担后位!便是摄政王,他一个外人,他也管不到你的婚事!”
  束戬捂住脸,片刻后,慢慢地放下了手。太后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指上戴的一只戒指,方才竟刮到了他的面颊。一道血丝,缓缓地渗了出来。
  兰太后顿时又慌了,急忙上去,伸手要摸儿子的脸,却见他退了一步,目中若有怒火闪烁,又咬着牙,嘶着声,一字一字地道:“你爱给谁立后,给谁立去!这个皇帝,我是当得够够的了!”说罢猛地转头,大步地疾奔去了。
  兰太后喊着戬儿追了几步,待到宫门之外,早不见他身影了,急忙叫人追去看他去了哪里。片刻后,宫人回来,说皇帝陛下回了寝宫。兰太后稍稍松了口气。
  方才盛怒之下,失控竟打了儿子,还不慎刮花他脸,此刻气头过后,兰太后也是懊悔。只是想到事情进展不顺,自己竟然压不下贤王,儿子更那样当众叫她下不来台,心里又是恼恨无比。她觉脑袋嗡嗡地响,仿佛有一窝蜂子在飞,被身边的人扶着进来,坐着发呆片刻,又打发人去儿子寝宫看究竟,得知皇帝安静无事,脸上的伤也已处置过了,并无大碍,这才稍稍放了心,打发心腹暗中出宫,去给兰家递个话。
  她的兄弟兰荣上月去了几百里外的皇陵,监督修缮一事,如今人还没回来。
  这夜兰太后头疼了一晚上,宫人替她揉也没用。次日一早,天没亮,她打起精神起身,亲自去往儿子的寝宫,想好言劝说一番。到了,寝殿的门还闭着,宫人说,皇帝昨晚睡前说,今早的朝会不去了,叫大臣自己理事,他要睡晚些,没他的召唤,不许任何人入内打扰。
  太后本正担心他脸上的伤痕被大臣瞧见,万一传出去,说是自己的所为,怕是不妥。求之不得。便吩咐人在外好生守着,若是皇帝起了,来叫自己,随后回宫坐等。左等右等,等到晌午,不知道打发人去问了多少遍,皇帝一直没有起身,未免也不放心了,于是又亲自过去,叩门喊人,没有回应,便推门,叫人在外,自己入内,走到了儿子的床榻之前。
  隔着一道帐幔,兰太后隐隐瞧见儿子侧卧的身影,一动不动,想是仍在负气,便重重地咳了一声,说:“戬儿,母后错了,昨日才打了你,母后便就后悔了。你是母后的儿子,我怎会存了对你不好的心?这回的婚事,我全是为你着想!将来待你亲政,谁才会死心塌效忠于你,做你助力?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太后说完,皇帝仍无半点反应,太后便开了帐幔,走了进去,一边靠近床榻,一边哄道:“你是不是怪母后把那宫女给叫走?是母后的错。你若是喜欢,母后这就把人送回来,叫她服侍于你——”
  太后一边说,一边伸手,慢慢掀起蒙住了皇帝头脸的被角,突然,那手顿住,眼睛瞪得滚圆,整个人定住。
  稍顷,等候在外的宫人,听到里面发出了一道撕心裂肺般的嚎叫之声:“来人——”
  那声音是太后所发。
  众人慌忙奔入,被眼前的所见惊呆。
  龙床上哪里有少帝的身影。不过是被下塞起来的一团靠枕和衣物而已。太后一手撑着床柱,勉强站立,脸色惨白,另手不住地发抖,“快!去找皇帝——”气急攻心之下,人一头栽地,晕了过去。
67
  束慎徽是在事发之后的第七天于归途中收到的消息。震惊之余,心急如焚,抛下了大队人马,自己轻骑紧赶回京。两日后,第九天,他在沿途的驿站更换马匹整休,遇到了从长安出发赶来寻他的陈伦。
  陈伦告诉他,少帝失踪起初,兰太后连贤王也瞒着,只说少帝身体不适,暂罢朝会,她自己派人暗中到处去找,找遍皇宫,又找皇城。但皇城何其巨大,人口百万,一时之间如何能找的到。始终没有皇帝的下落,更不见他自己归来,是到了第二天的晚间,知是压不下去了,恐慌无比,不得已才求助贤王。查明,应是那夜少帝潜出寝宫,藏进每日一早集中送出宫的运秽桶的车里,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叫宫卫入眼,一个人顺利地混了出去。
  皇帝出宫,失了踪迹,身边又无人伴驾,这是何等重大的事故。贤王当时震动无比,一边继续死死地压着消息,一边立刻派遣亲信,扩大秘密寻找的范围。除了长安城的内外,又想到少帝也有可能是出京去找摄政王,便派陈伦上了路。
  “殿下也勿过于担忧,陛下只身一人,自幼也未出过皇城,想来不至于走得太远。说不定微臣出来的这些天,已是寻到了,或者陛下自己想通回了宫——”
  陈伦见摄政王面容紧绷,怕他过于忧心,讲完了长安皇宫里的情况,又开口安慰,却见他一言不发,大步走出驿舍,翻身上马,知他是要继续赶路,急忙也追了上去。
  剩下的这段路,披星戴月,日夜兼程,终于,在九月的这一日,一行人入了长安。
  这个时候,距少帝失踪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束慎徽带着满身的风尘,径直入宫。等待他的,是忧心忡忡的贤王和方清等少数几个知晓了内情的大臣。而少帝束戬,从那日失踪后,竟如石沉大海,至今仍是没有任何有关他下落的消息。宫中噤声,至于对外,说少帝罹患了染人的疾病,不宜外出。
  眼见过了这么久,皇帝还是没有痊愈露脸,此前未曾有过。那些普通的大臣,有的担心焦急,有的起疑揣测,难免渐渐会有各种消息开始流传。
  贤王说,这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已寻遍皇城所有可能的地方,如今继续寻着长安四周的京畿之地。
  原本最大的希望,是少帝奔着摄政王去。如今预想落空,只能寄希望于少帝是负气出了京,如今正在长安的附近散心。除此,也实在是想不出来,他到底还有可能会去哪里。
  贤王极为自责,道是自己无能,有负摄政王出京前的嘱托,惹出了如此大的混乱,危及国体。说着,颤巍巍地向着束慎徽便要下拜谢罪。
  出了事后,兰太后一病不起,内宫和朝廷两边全部压在了贤王的肩上。贤王一边继续主持朝政安抚大臣,一边要四处寻人,殚精竭虑,日夜担忧,本就上了年纪,一番折腾下来,等到束慎徽回来,人便有些支撑不住了。下拜之时,险些站立不住。束慎徽上前将人一把托起,稳稳扶住,温言安慰了一番,随即吩咐陈伦先送贤王回府休息,剩下的事,全部交给他。
  贤王等人去了,他独自立在宣政殿的西阁之中,深深皱眉,正出神之际,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兰太后被左右搀扶着从病榻上挣扎起身,赶了过来。
  她本极是注重仪容,平日但凡出现在人前,必定盛妆丽衣,雍容华贵,连眼神都仿佛镀过金光。然而短短不过半个多月而已,她的模样大变。她已几日食不下咽,头发蓬乱,面色惨白,眼睛通红,浮肿了起来,从进来后,嘴唇就控制不住地一直在发着抖。她仍穿着华丽的衣裳,人却似丢了神魂,只剩下一个空洞洞的躯壳。
  “殿下!三弟!“
  她叫了一声束慎徽,眼泪便唰地流了下来,“你总算是回来了!我日盼夜盼!你快帮我想想!你快想想!戬儿他可能是去了哪里!都怪我!我不该和他争执的!但我是为了他好,我真是一心为了他好,他怎就不肯体谅我对他的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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