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戬道:“皇宫也就那样,没什么好!不过,将来你若来长安,找我,便是想进皇宫,也不是难事。”
百岁哈哈大笑,说他吹牛皮。束戬忍着没说出自己就是皇帝,给这个新认识的伙伴讲述长安和皇宫里的种种。百岁听得如痴如醉,忽然一拍脑门:“我知道了!你必是家里有人在皇宫做事,偷偷带你进去过?”
束戬一怔,随即也大笑,称是。
正聊得起劲,杨虎事毕,叫他回帐。一进去,束戬便抢着主动帮他卸甲。
杨虎打量了他一眼:“还挺机灵!樊将军跟着你,你居然也能跑出来。听你口音,也是长安来的?和将军什么关系?她在长安好似没有近亲。”
束戬奉承:“我在长安之时,便听说过杨将军的威名。今日一见,果然英明神武!我看整个雁门,就数杨将军你最睿智,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我确实来自长安,我是将军远亲,难怪你不知道。”
杨虎沉下脸:“小子,少和我来这一套!今天是急着上路,才把你带了过来。明天是场硬仗。八部叛军本就凶悍,又走投无路,必会负隅顽抗,战力绝不在狄兵之下。明天你不许乱跑,就在后面给我待着!一步也不能上去!你要是少了毛,我可没法向将军交待!”
说着,投来一把刀。束戬一把抱住。
杨虎瞥他一眼,“带着,以防万一。睡了。”一掌挥灭了火。
束戬闭目,这夜枕着刀,兴奋得无法入眠,直到下半夜,才终于睡着。天没亮拔营,他惊醒,匆忙爬起来,随了大队继续前行,兵临城下。
东河城又名白水城,是叶金父子白水部的本营,如同枫叶城之于萧家父子,此地叶金父子也是经营多年,四月间密谋叛乱事败,猝不及防,仓皇弃城逃走后,一度被萧礼先占据过。后来狄兵加入,叶金父子打了回来,白水城又被收了回去。
此城西面是山,东边东河,各无通道可走,只有南北两道城门。如此地形,也是易守难攻。但反过来说,只要能拿下南北两道城门,便就瓮中捉鳖,叛军无路可逃。
杨虎和萧礼先分兵,各自攻打一面城门。
叛军已获悉消息,城门紧闭,城头防御齐备。
攻城之战,一触即发。只见城头上射下来无数的箭簇,炮石、火油、滚木,齐齐而下。
东门之外,杨虎领着士兵,用盾牌护体,架起昨夜砍木连夜制作而成的十架云梯,奋不顾身,强攻往上。
束戬停在距城头一箭之地的相对安全的地方。近旁是一部分等待补上的军队。
那个昨夜刚和束戬认识的小兵百岁,正爬在一架望梯之上,瞭望前方。
此刻不是野战,是攻城之战,战况一目了然,谁都能看到,无须他通报战况。他只负责盯守前方一个手持三角旗的信号兵。等到三角旗被举起,便是前方发出讯号,命令后部也加入战斗。
束戬昨夜的热血沸腾和脑海里的各种关于马上杀敌的幻想,在今天这场真正的战事开始之后,很快便如泡沫,崩散得无影无踪。他看见一个士兵爬到一半,就被头顶落下的一块巨石砸了下去。近旁另架云梯上,另个士兵用盾牌打掉了飞石,躲过头顶的攻击,终于爬到接近城头的地方,又被城头一刀砍落。如此景象重复不绝。但却没有人后退。士兵一个接一个,犹如蚂蚁,踏着不断掉落的伙伴的身体,不停上攻。
战事刚开始,分明还没多久,但在束戬的感觉里,却仿佛漫长得已经持续了许久。
他的眼睛里,是冲天的火光,鼻息里,闻到了随风吹来的血的腥味,耳朵里,更是充满了震耳欲聋的厮杀之声。他整个人被这种强烈的刺激给冲击得几乎晕眩。当看上城头又一阵箭簇如蝗,大量的滚木砸落,倾倒火油,云梯翻倒,身体起火的受伤士兵在地上打滚,发出惨叫之声,而城墙下已经死去的士兵一动不动,被吞没在了熊熊的冒着刺鼻黑烟的大火里,他再也控制不住,冲着近旁的领队吼道:“还不上去!快上!前面顶不住了!”
领队何尝不紧张,但这却是杨虎的部署。前方的牺牲,就是为了消耗城头对攻城方威胁最大的滚木火油巨石等物。等到战备消耗殆尽,强攻阻力便就大减。
如此部署,固然残酷,但这就是战事。不可能不死人。
他知道这个少年应该不是一般人,急忙解释了一句。束戬一呆。这时,城头上的叛军得了喘息,开始朝着这边发射乱箭。
“准备!他们正借风力!”
望梯上的百岁大吼一声,吼完迅速举盾护住自己。下面的军士也全部训练有素,齐齐举盾,挡在头顶,形成了一面用盾牌组成的防护。
飞来的大部分箭力道不够,不能抵达,在空中划完弧线,插入地上。只有几十支劲箭借着风力射到了近前。伴着一阵叮叮咚咚声,乱箭全都插在了盾上。
百岁手里也举着一张盾,等箭阵过后,放下,低头冲着梯下的束戬喊:“怕了?没事!哪回不是这样!我跟你说,今天只是小阵仗——”
话音戛然而止。
一支被风送来的流箭仿佛鬼影从云端里飞落,转眼便到近前,不偏不倚,插进了他后颈的中央,穿过他的脖颈,透颈而出。
他的身体在高高的望梯上晃了一下,连同盾牌,笔直地掉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了束戬的背上。
束戬被压在了下面。
他趴着,不知道最后自己是怎么脱身出来的。等他回过神,望梯上已站着另外一个人了。
又一波攻城展开。如此反复,到了第四轮,望梯上的人看见前方终于举起三角旗,大吼一声,迫不及待的将士发出喊杀之声,朝着前方冲去。最后,这里只剩下了束戬一人,脚边躺着昨晚他刚认识的伙伴。
百岁脖上插箭,一动不动。他的表情没有痛苦,眼睛睁着,面上也仿佛还带着一缕最后说话时的嘲笑的表情。
这一轮的攻城奏效,魏军登上了墙头,迅速占领。正待厮杀破城,忽然,下方的城门开启,只见涌出来了大量的民众,老人、妇人、孩童,有八部民众,也有汉人。
他们便是前些天被叛军拦截下来的那一批人。此刻又被驱赶出来。倘若不出,就会被杀死在城门后。他们不顾一切地夺路而逃,叛军夹杂其中,冲了出来。许多民众被推搡得摔倒在地,还没来得及爬起,紧跟着便遭到身后无数人的踩踏。尖叫声夹杂着孩童的凄厉哭声,城门附近,乱成了一锅粥。
人间惨剧,不过就是如此。
杨虎没想到叶金父子竟无耻到了如此的地步。平民众多,他不敢下令让士兵放箭阻挡,只能一边呼喝,命民众出来后速速散开,一边领着士兵在周围形成合围,截杀从城里冲出来的源源不绝的叛军。
束戬被前方那沸腾的厮杀给刺得打了个哆嗦,从死了的百岁的身旁一跃而起,紧紧地握住昨夜杨虎扔给他的刀,想冲上去加入。
他在宫中日常习武。他幻想英勇杀敌。
现在就是机会了。
然而他的脚,却又仿佛被什么锁住,无法动弹。
他是皇帝。
三皇叔还是三皇婶,绝不会允许他这样加入。
最后他只能一遍遍,不停地这样安慰自己,听着厮杀声,看着不远之外正满天飞的喷着血的新鲜断臂和残肢,手握住刀柄,又松开,松开,又握住。冷汗如瀑,从他的额头往下流,进了眼睛,火辣辣地刺痛。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一定。他看见前方,有个几岁大的瘦弱的小女娃站在几具尸体旁,正在嚎啕大哭。近旁,魏兵和冲出城的叛军相互厮杀着。一个神色惊恐的女人跑来,应当就是小女娃的母亲。没跑几步,迎头遇上一个叛军。一刀将女人砍倒在地。
束戬眼皮子一跳,又一滴冷汗落进眼睛。他眨了下眼,再也忍不住了,朝着小女娃冲去,一口气冲到近前,将小女娃一把抱起,狂奔回来,扭过头,见方才那个正和叛军厮杀的受伤魏兵落了下风,被对方压在了地上,死死地掐住脖颈。
束戬将哭泣的小女娃放在百岁身旁,转身又冲了回来,冲到近旁,拔出刀,对准那个正在掐人的叛军的头,用尽全部的力气,一刀砍下。
脖颈断了。一颗头颅滚落在地。血朝天,猛地从断颈里喷出,冲到了束戬的脸上。
他睁开他那一双被血糊了的眼,在模模糊糊的红光里,看见又一个叛军朝着自己冲来。对方的表情似癫若狂。他不知自己是如何举刀冲上的。他咬着牙,张着染血的眼,加入了这场肉搏的乱战,和看见的叛军厮杀了起来。他又砍倒一个。感觉身后有刀也正在向着自己砍来。他想避开。但是身体却不听使唤,赶不上他想要的速度。就在他目眦欲裂满心不甘之时,突然,“锵”的一声,头顶掠过一阵刀风,一具身躯被砍倒在了他的身后。
他猛地转头,赫然看见身后竟然多了一个人。
“三皇婶!”
他狂叫一声。
……
这一场发生在城门附近的肉搏血战终于宣告结束。叛军全军覆没,萧礼先围堵住扮成平民模样企图再次逃脱的叶金父子,杀了二人。
杨虎是在厮杀结束后方知姜含元也到了。立刻猜到她应当是为那个少年而来的,急忙赶来。果然,他看到她和少年在一起。那少年满头满脸,全部的血,目光凶暴,手里还提着刀,人直挺挺地站着。
杨虎吃惊。
他不是吩咐过对方,不许上前一步吗。这是怎么回事?
他转向姜含元,急急地解释:“将军,他是昨天追上来的,我赶着行军,就带上了,不过,我吩咐过他,今天不许上来的!”
姜含元安抚了几声杨虎,转头望向似乎仍没从厮杀里醒来的束戬,走上去:“你怎么样了?有无受伤?”
束戬慢慢地摇头,低声道:“我没事……”话音未落,一把扔掉手中的刀,弯腰,呕吐了起来。
他不停地吐,吐到最后,人趴跪在了地上,呕得连黄水都没了,这才终于停下,人跟着,慢慢地软倒在了地上,闭目,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杨虎还需清扫城池,安顿伤兵,招抚民众。当天,姜含元先带着束戬回往枫叶城。
她给束戬安排了一辆马车,让他好好休息。自己骑马,在旁陪同。上路后,忽见束戬掀开车帘,低声道:“三皇婶,你能和我一起坐车吗?”
他的脸已经洗干净了,面容显得有些苍白,精神萎靡,和他平常的样子,不大相同。
姜含元上了马车,和他同坐。见他一言不发,取了块毯子,盖在他的身上,道:“你应当累了,睡吧。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束戬靠着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姜含元望着束戬的脸容,忽然想起了那个人。
父亲十几天前应当就收到了自己的报讯,他必会立刻通报长安。算着时日,他得知消息束戬下落的消息,应该也没多久。
他必会亲自来接束戬。这一点她十分肯定。
不过,就算他收到消息立刻动身来接,如今应当也是刚出发没多久。等他辗转赶到这里,最快,恐怕也还需要个把月的时间。
“三皇婶……”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低低的呼唤之声。
姜含元低头望去,见束戬又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她问。
“三皇婶,你对我真好。你和三皇叔是对我最好的人。我错了。我不该让你和三皇叔为我担心。”
姜含元的心里忽然涌出了一种欣慰之感。
这种欣慰,不是出于少年皇帝对她的感情,而是出于这个少年对另外一个人的认知。
那个人为了这个少年和少年所代表的,可谓是呕心沥血,甚至,倘若有需,要那个人奉上他自己的命,他恐怕都会答应。
可是这个少年,未必就会认可。
此刻他终于说出了这样的话。如同是那人的付出得到了回应,投桃报李,终究没有落空。
她竟由衷地替那人感到欣慰。比这少年感激自己还要来得欢喜。
“三皇叔他还要一个月才能到吧……”
少年又喃喃地道,“他会不会对我很失望,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