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大帐之前,三五人一堆,聚了不少的士兵。束慎徽看见萧琳花红衣红裙,在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旁,正翩翩起舞。她的面容如火般酡红,步足变幻万千,身姿灵巧如鹿,随着回旋,裙裾飞扬,舞姿奔放而优美。
篝火的对面,铺开一张地毡,上置一条长案,案上摆着美酒佳肴,一人一手端着酒壶,另手执着连鞘的长剑,正斜斜地靠坐在案侧,姿态随意,又透着潇洒。
这是一个女子。她身穿甲衣,未戴兜鍪,一把乌发如男子般束于头顶。
她应是微醺,面带笑容,望着面前正在起舞的少女,借着那几分酒意,和着少女舞步的韵律,正用剑柄叩击案角,发出一下一下宛如鼓点的节奏之声,为这少女伴舞。
一舞既罢,萧琳花兴奋地隔火喊道:“将军姐姐!你击节击得真好!我再为你跳一支舞,为你助兴!”
姜含元举起手中的酒壶,隔空朝她敬了一敬,放声大笑:“极好!”
她大笑时,那跳跃的火光映着她的面容,那张脸光彩照人,灼灼耀目。
周围的士兵随她笑,也发出了阵阵的喝彩之声。
束慎徽从未见过她如此的模样。
甚至,倘若不是今夜他亲眼所见,他根本不敢相信,她竟也会笑得如此肆意而张扬。
他停在了几个士兵的身后,定定望着火光后的那道身影,一时看得呆了。
这时,他的身后,有人无声无息地靠近。一道声音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
“你何人?寻将军何事?”
束慎徽如梦初醒,猝然回头,对上了一双年轻男子的眼睛。
对方看着像是军中的小将,一张娃娃脸,但此刻的神色却极是严厉,两道投向他的目光,充满戒备。
束慎徽迟疑了下,又望了一眼前方。
萧琳花已再次起舞。她继续那样斜靠着长案,一边喝酒,一边笑吟吟地用手中的剑为萧琳花击节伴奏。
“也不是急事。不必立刻惊动将军。我等等便是。”
束慎徽想了下,应道。
杨虎愈发疑虑了。
虽然战事算是结束了,但保不齐还有细作流窜。谁知道他向守卫展示的腰牌来自何方?何况,又那样在辕门外徘徊了许久。真有事,直接进来不就行了?
直觉告诉他,面前的这个人行迹可疑。
“腰牌给我!”
束慎徽无奈,只好摸出来,递了过去。
杨虎反复翻了几回,又盘问他的姓名。
束慎徽苦笑:“这位小将军,如何称呼?”
“你管我这么多!你姓甚名谁?入营到底何事?”
张密正从近旁路过,看见杨虎在盘问人,看了几眼。目光定住,继续盯着对方的脸,再看片刻,终于,想了起来。
实在是当年的印象极是深刻,纵然已过去多年,但此刻,他还是很快就联想到了当年的那个人。
他又看了眼前方不远之外的女将军。虽然困惑,不知他何以会突然现身于此,但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见杨虎还在盘问,一把拽住,望着对面的人,小心地道:“敢问,可是摄政王祁王殿下?”
和少帝无人认识不同,束慎徽这趟来,知雁门军中有很多老将老兵见过自己,想隐瞒身份,并不现实,也没那个必要。
来到这里,完全可是说是他南巡后接着北上,巡视北境。既已被人认出,便也没否认。微微颔首。
张密慌忙下拜。
杨虎却是震惊万分,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男子,怪叫一声:“谁?摄政王殿下?怎么可能!”
他的嗓门极大,立刻吸引了周围士兵的注意力,纷纷看了过来。
“杨虎!不得无礼!还不拜见摄政王殿下!”
张密喝了一声。
杨虎僵了片刻,终于,慢慢地下拜,仿佛带了几分勉强。
束慎徽瞥他一眼,从他手里拿回自己的腰牌,淡淡道:“你便是杨虎?小名七郎?”
杨虎低着头,一言不发。
张密急忙替他回答:“禀摄政王,他正是杨虎,小名七郎。他方才不知是摄政王驾到,有所冒犯,请摄政王见谅。”
周围的士兵惊疑不定,也没人看王女为女将军献舞助酒兴了,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姜含元也留意到了这边的动静,隔着火光,远远只一眼,便认出来那道身影。
她略一沉吟,看了眼周围的将士,示意萧琳花停下,自己放下酒壶和长剑,起了身,在四周投来的注目之中,朝着那道身影走去。
束慎徽立在原地,望着她朝着自己走来,一时竟紧张万分,心跳又一阵加快。
姜含元到了他的近前,站定,目光落到他的面上,四目相对之时,她朝他点了点头,随即,唇角上扬,笑道:“殿下来了?怎不叫人通报我一声?”
她的语气,听起来极是自然。便如夫妇昨天才刚分开,今日不经意间,又见了面。
第75章
姜含元这话一出,如同身份明证无疑。
附近那些方才还在观望的将士也再无犹豫,全部下拜行礼。
这消息方才早也已迅速传开。将士听说有位疑似摄政王的人入了营,谁不知道他和女将军的关系,又哪个不感到好奇,除了那些醉了酒的,其余只要还能走得动路的,正都纷纷往大帐这边涌来,见状,有些在后面的,连前头那人是什么模样都没看清,便也胡乱跟着下拜。
这座片刻前还响彻着欢声笑语的大营很快便变得静悄无声,拜了满地的人。萧琳花看见那个凶神竟到了,早就往后退去,垂着头,生怕自己会被他看见。
大帐之前,那簇熊熊跳跃的火堆附近,最后只立着摄政王夫妇二人。
束慎徽的目光离开了她,看了眼四周,微微提了口气,随即发话:“诸位起来!本王是奉当今皇帝之命而来的。这趟北上,两件事。一是巡边,二是督战。此战实属不易,然用时不到两个月,便大获全胜,全是今日在场诸位将士奋勇杀敌的功劳!待本王归京,必将捷报上达天听,朝廷论功封赏!”
他话音落下,将士无不喜笑颜开。
摄政王亲临这种边陲战地,于他们这种远离天庭长年守边的将士而言,本就是天大的惊喜了,恰又叫他亲眼目睹了胜利,于将士而言,更是莫大的荣耀,众人轰然谢恩。在场的许多老兵老将,又想起多年前摄政王少年北巡的往事,心情愈发激动,高呼起了摄政王千岁。
“摄政王在哪里?摄政王当真来了?”
周庆因伤,今夜忍着未曾喝酒,早早便入帐歇了下去。此时闻讯奔来,推开人,疾步上前,俯首便就下拜,激动地道:“末将周庆,拜见摄政王殿下!”
束慎徽目光落到他的脸上,只一眼,便就颔首:“本王记得你。当年本王雁门巡边,你便是大将军身边的一员得力干将了。前些天我在雁门见过大将军了,你的事,他随同捷报和我说了。此番八部之战得以速决,你功不可没。我大魏有周将军你这样不畏死的勇猛良将,何愁战事不胜!”
他赞完,又关切地询问他的伤情。
周庆又是激动又是惭愧,哽咽道:“殿下谬赞。此番战事能够速决,末将无尺寸之功。非但如此,也是仗了王妃的破敌之力,我当日方能侥幸活命。”
束慎徽上去,亲手将周庆扶起,叫他好生养伤。周庆连声应是。
束慎徽又命所有人都起身,继续宴乐,不必因他到来而有所顾忌。
张密人如其名,是个心思细密的人,猜测摄政王今夜独自一人入营,恐怕是为女将军而来。想他夫妇年初才刚成婚,没半年,女将军就回雁门了。本就有小别胜新婚的说法,何况他夫妇还是新婚。见场面也差不多了,便跟着发话,命全体将士全部散去。众人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又见杨虎立着,还是不走,眼睛就落在摄政王的身上,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实是不知礼数。推了他一下。杨虎这才转头,一言不发地去了。
这时大赫王也到了。
摄政王虽发过话,不用他的随侍,但大赫王岂敢真的如此怠慢。看看天也黑了,摄政王仍没回城,便带着萧礼先赶来,拜见过后,说在城中为他夫妇准备好了驻跸之所,随时可以过去休息。
束慎徽没立刻说话,只看向姜含元。
姜含元微笑,“你长途跋涉远道而来,想必很是乏累,不如回城吧,今夜好生休息。我这边,明早便就拔营要回雁门,今夜怕还有事,我留营为宜。”
“王妃此言差矣!”
张密望了眼摄政王,立刻笑着接了一句。
“拔营上路这种事,交给周将军和与末将便是。何况,殿下来寻王妃,想必有事要议。此间说话不便。””
“对,对!张密此言极是。交给我老周!这种事,哪里还要王妃你来操心?有事尽管去!”
周进也反应了过来,拍着胸脯接了一句。
姜含元顿了一顿,朝周张二人露出笑容,道了声费心,看了眼束慎徽,朝外走去。
束慎徽在身后传来的恭送声中,跟了上去。
二人在来自周围的无数的注目当中出了营房,大赫王父子同行,将二人引到了住处。便在少帝居住的精舍近旁,另外备了一处清幽的所在,供摄政王夫妇今夜临时驻跸。
进去后,束慎徽打发走了候在门口的服侍的人,亲手关了门,慢慢走了回来,最后停在姜含元的面前。
周围再无任何旁人了。明烛燃照,两人相对而立,起初各自沉默着。
姜含元微垂眼皮,目光始终落在他的衣襟之上。
“殿下累了吧。我叫人送水来,服侍殿下沐浴。”
片刻后,她率先打破了沉默。眼睛没看他,目光越过他的肩,落到外间的门上。说完迈步正要走去,见他肩膀微微动了一动。
“没事,我不累。”他终于开口,“兕兕,我是有话想和你说。”
她停了步,望向他。
“我前些时日,方知道了一件事。”
她等着他说下去。
“去年秋,护国寺,当日你也在。刘向和我说了。”
最后,他慢慢地说道。
姜含元没想到他开口是这样的一句话。一下抬眸,对上了他的两道目光。
她的第一反应是刘向可能会为此而受责罚,立刻说道:“当日他本是不愿放我进去的,是我以我父亲的旧恩迫他。”
“你放心,刘向他很好,什么事都没有——”他凝视着她,继续说道。
“还有一件事,我想你大约也是关心的。便是关于那个无生。他病已好。固然我是不可能如你所愿的那样,将他当个普通人那样释放。但只要他老老实实,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的这位朋友,他也会无事。”
姜含元看着他,片刻后,唇角微微翘了一翘,似笑非笑:“谢谢你告知。这算是好消息。”
他沉默着,再看了她片刻。
“我错了。”
在那一番引子之后,他终于说出了这一句在他心里翻转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话,他见到她后,必须要说的一句话。
“那天晚上,我不该拿你的友人来试探你,不该说出那些话,还丢下你自顾走了。你一定很是伤心。兕兕,你原谅我。还有,当日在护国寺,我和温婠说的那些话,必然对你也造成了极大的误会。但我对她,真的不是你以为的那种——”
“兕兕,我不知该如何解释,你才会相信。”
“我会怜悯她,愿意帮助她,甚至我也承认,便如你当日听到的那样,倘若没有早年的种种变故,我后来应当确实会娶她。但是时过境迁,都不一样了。我遇见了你。我对你,是完全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