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将军——蓬莱客
时间:2022-04-13 06:35:25

  “殿下,陛下宫中,或许也有可探之处。老奴在宫中多年,若是殿下许可,老奴也可……”
  “不必了!”束慎徽阻止道,“你下去吧。”
  李祥春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躬身应是,退了出去。
  束慎徽独坐书房,直到日影西移,他慢慢起身,走到门外,停在台阶之上,望着北面,久久,身影凝定。
  天和三年的元旦休沐,还没过去一半,到了初六这一日,休假的气氛,便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给打破了。
  北狄新皇炽舒送到了议和的消息,称自己吸取前代教训,登基之后,决意休战,愿率狄国和魏缔结友好条约,永不南侵。为表诚意,声称只要得到魏国许可,他便将派遣使者入魏,到长安进行会谈,商议边界,互开榷市。
  这犹如平湖里砸下了一块天外来的巨石,消息很快传开,引发轩然大波。
  初七这日,本无朝会,但不少大臣纷纷闻讯赶赴而来,入了皇宫,求见少帝和摄政王,就此事各抒己见。很快,主和派的声音越来越大,认为大魏想要夺回幽燕,也是出于北方门户安全的考虑。战便是凶,于国于民,诸多不利,何况万一战败,后果不堪设想。如今北狄主动释放善意,原本的北境雁门也牢不可破,应当观察利用,不可贸然出击。
  持这种观点的大臣,先前只敢私下议论罢了,如今却不一样。回朝的兵部尚书高贺竟站出来带头。有了有分量的领头人,舆论顿时酝酿,继而大作。而如方清等人,原本对这个消息嗤之以鼻,认为是狄人的缓兵之计,但在据理力争之后,发现本是坚定主战派的少帝沉默,最奇怪的是,出了这样的大事,接连两天,摄政王竟也没有露面。
  不但如此,就在昨日,又传出一个消息,禁军将军刘向手下的人和地门司的人发生了冲突,据说是因春赛结下旧怨,刘向的人不服输,将对方打成了重伤。御史已经拟了参折,预备节后立刻参奏刘向。
  刘向和姜家素有渊源,这事满朝皆知。而姜家和摄政王的关系,更是不用说了。
  摄政王当政数年,不群不党,除了他从小亲近的宗亲贤王一脉,即便方清这些近年受他重用的大臣,平日下了朝堂,和他也素无往来。
  唯一刘向,被认为是他的亲信。
  这事若放在平日,绝不算什么大事,最多也就问责一番罢了,但凑巧竟发生在这个关口,看着还有大做文章的趋势,再想到元旦朝会那日少帝的反常举动,方清等人细想,无不后背生凉,面对着日渐高涨的主和论调,催促发兵的声音,未免也就慢慢地小了下来。
  三天后,正月初九,恢复朝会的前一天,入夜,已多日没有露面的束慎徽现了身。
  他入宫,来到御书房前,求见少帝,进去后,就见侄儿不复先前躲闪,朝着自己急急忙忙走来,口中道:“三皇叔!你可来了。你若再不来,我就想去寻你了。大兴那边送来的消息,你应当也知道了吧?这几日虽在休沐,但朝臣无不热烈讨论。高贺上表,论述停战修和。他也是素有战名的大将,我看他说得也颇在理。你看!”他从案头的一堆奏折里飞快地拿了一份表文出来,递上,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束慎徽接过,但并未打开,轻轻放在一旁,朝着束戬行了一礼,随即道:“收复北方门户,此为高祖践祚以来的固有国略,为何如今便就出兵,臣先前在奏表里作了详述,传阅百官。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备,不但如此,雁门已陈兵待发,士气正高,倘若叫停,军心涣散,将来等到炽舒坐稳位子兴兵南下,到时再被动应对,想要取胜,我大魏恐怕将要付出比现今更高的代价。臣想不出为何要因对方区区一个口舌之好,便放弃这利我之局。”
  束戬勉强继续笑:“可否再行商榷……毕竟,用兵是件大事……”
  “时不待人,战机转瞬即逝。”
  “但是那么多人反对……三皇叔你从前不也教导过我,要广开言路……”束戬又讷讷而言,眼睛左右地看。
  “陛下。”束慎徽唤了他一声。
  “正旦前夜,敦懿太皇太妃见了陛下。陛下态度大变,是否与此有关?”
  束戬一惊,倏然看向他,“你监视我?”
  “陛下元旦日起便一反常态,事必有因。我自小便长于皇宫,又摄政至今,这种事,我若想知道,何须监视?”
  束戬仿佛被针戳破了的皮球,慢慢垂下眼帘,不再作声。
  束慎徽凝视着他。
  “可是敦懿宫受过先帝遗命,命陛下防备,乃至赐死臣?”
  束戬大骇,心一阵狂跳,脸色更是骤变。
  他猛地抬起头,对上了两道目光。
  那目光平静。
  风已起于青萍。他谈论着自己的生和死,却仿佛闲庭信步,无波无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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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束戬的脸顷刻间涨得血红,不知他怎会一语便说中,如同他当时就在近旁,亲眼看到过那道遗旨似的。他下意识地想要告诉他面前的人,自己不信那些话。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当真觊觎自己的皇位,他也绝不会照遗旨说的那样去做。
  是的,他绝对不会。他可以发誓。那道遗旨上的话,甚至令他想起来就感到愤恨。元旦的大朝会上,他在冲动之下拒绝了请辞,就是对那道遗旨的无声的反抗——然而他却发现自己却又没法反抗到底。生平第一次,他觉自己是如此的软弱,他的心里太乱了,仿佛头顶的天,突然破了穹隆,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和束慎徽对望了片刻,终是狼狈地挪开视线,结结巴巴地否认:“没……没有的事!三皇叔你想多了。她……她只是来看我而已……”
  他说完,只觉心惊肉跳,连手心也捏出了汗,害怕对面的人不肯放过,还要追问下去。侥幸对面的人没再开口了,更没继续追问下去,只那样沉默地望着他。但在这凝目之下,侥幸之感很快也荡然无存。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开始涔涔地从他的额头上不停地往外冒。
  仿佛并没有多久,又仿佛已煎熬了许久,束戬看到他缓缓点了点头:“臣知晓了。臣告退。”说完这一句话,如常那样,恭敬地朝他行了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束慎徽出了御书房,步伐如常那样,不疾不徐,行在黑夜里变作了重重沉影的宫阙之间,最后,回到了文林阁。
  这里本已开始收拾,预备他的搬离,却收拾一半,便停了下来。整座文林阁,此刻也陷入了漆黑如墨的夜色当中,内外不见半点灯火。
  他慢慢地停在了阁前的台阶下,伫立。
  随在他后的张宝疾步入内,呼醒里头已睡去的侍人。几人从睡梦中惊醒,点火亮灯,再随张宝出去迎人,奔出来到了大门外,却见阶前空荡荡,已然不见人影。
  束慎徽来到了太庙。这个点,职掌门匙的值宿官也已睡下,忽被守卫唤醒,急忙起身,趋到近前拜见过后,也不敢多问什么,打开大门。
  他独自走过昏暗的神道,来到庙前,推开了正殿的门。伴着一道沉重的的门枢转动之声,殿门开启。他迈过高高的门槛,进入了这座深旷而神圣的幽殿,来到了供着大魏数位已故君主神位的神坛之前。
  那里,燃了日夜不灭的长明之灯。每到朔、望之日,祭祀奉飨,明灯魂守着他的祖父、父亲,以及,他的兄长。
  束慎徽面向神坛,盘膝,坐到了地上。
  无边的黑暗自通天的殿顶倾涌而下,将他身影吞没。他在幽阒的大殿深处,闭目,静静坐了一夜,宛如睡去。
  当拂晓第一缕熹微的光自开了一夜的殿门缝隙里透入,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一夜过去,当他睁眼之时,他的面容犹如此刻殿外的那片曙晓,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苍白之色,他的眼窝也深深地陷了进去,眼底泛出血丝。
  他从地上起了身,仔细地整理过因坐了一夜而变得褶皱的衣物,随即依次向着高祖和武帝的神位叩拜,一丝不苟,完毕,他慢慢转头,望向最后一尊神位,望了片刻,走近,最后停在了对面。
  “皇兄,自古臣下辅佐君王,从来不是易事,否则何来范蠡鸟尽弓藏之诫?辅臣尚且如此,何况摄政。当日臣弟绞杀高王,他也曾对臣弟发出过怨咒。只是,臣弟原本以为,是陛下自己长大之后,明白君位当独,不愿受人束缚,与臣弟离心。臣弟实是没有想到——”
  他的语声宛如冻泉般凝住,眼中如若骤然充血,眼角也是接连泛出了浓重的红霾。默然片刻,接着说道,“臣弟没有想到,这一日会如此早,是因皇兄你而到来——”
  “臣弟一向自负聪明过人,原来从前还是想得太过简单。如今再想,倒也能理解。于帝王而言,你当有这样的顾虑。事实上,便是臣弟,也一向如此教导戬儿。但臣弟不能叫停用兵,这是最为有利的战机,也是无数雁门将士等待已久的战机。错过,变数太大,代价未知。”
  “倘若当下用兵会对戬儿不利,臣弟向皇兄告罪。但当日,既做摄政,便当一切以国为先。于大魏,臣弟问心无愧。”
  “你放心,戬儿是臣弟看着长大的。臣弟相信,他必将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这也是臣弟向来的心愿。”
  “等做完了这件事,臣弟不会叫戬儿为难。他也不容易。”
  在幽殿的深处,隔着缭绕的青烟,束慎徽对着那具高高在上若隐若现的神位,用平静的语气说完了这最后一句话,不再停留。
  他转身,大步走出太庙。
  外面,晓色未白,寒雾弥漫。
  他独自行在笔直的神道上,朝外而去,步伐稳健,身影决然。
  他必将倾尽全力,不惜代价,去完成这件事。
  这是关乎大魏国运的一场战事,这也是她多年以来的夙愿。
  他答应过她,会将发兵令送到雁门。
  束慎徽回到了文林阁。
  张宝昨夜寻不到他,惊慌出宫去唤李祥春。老太监命他不必四处声张,回去安静等着。此刻见他终于回了,暗暗松了口气。
  束慎徽入了他往日办公的地方,没有叫人,自己动手,就着窗外的黯淡微光,将原本打包已卷了一半的笔墨和书册等物,一件一件地归置回去。
  “殿下,刘将军到了。”外面传来通传声。
  刘向应召而至,匆匆入内,纳头便跪拜在地。
  “殿下!微臣有罪!只是此事实在突然,手下人说是地门司的人挑衅在先,不讲道理,上来便就围殴,以多欺少,他们这才不得已还手。”
  几晚没睡好觉的刘向此刻脸色发黑,神情焦急而愧疚。
  “微臣给殿下惹了麻烦。微臣愿一力承担!”
  束慎徽将他惯用的一支写得毛已秃减的紫毫放在笔架上,坐下,开了口:“你写个告罪疏,呈给陛下,言身上旧伤时发,也不能再胜任当前职位了,求做个守陵尉,出京,去守地动后的皇家陵寝。”
  刘向一愣,抬起头。
  身处皇宫,担任禁军将军这样一个关乎皇帝人身安危的关键职位,暗中不知多少眼睛在盯着。这些年,他固然位高权重,人前风光,但在内心深处,无时不刻,总有一种仿佛随时便将踏空坠入深渊的恐惧之感。是因少帝与摄政王亲善无猜,这才风平浪静。
  然而,一夕之间,一切仿佛都起了变化。这几日他也听到了朝堂里酝酿出来的消息,言少帝改了主意,不愿用兵雁门。而于摄政王而言,发兵,显然是箭已上弦。
  此刻刘向已是明白了一切。裂痕已然发生,暗流涌动,即将掀起的旋涡将会把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卷入,无人能够幸免。
  这个时候,自己请辞,尚能全身而退。
  他咬牙,压低声,一字一字地道:“刘向不走!便是被贬为贱吏,也可效忠主上!”
  束慎徽端坐,淡淡地道:“从前本王便道你智虑不足,果然如此。行伍出身之人,心思总有几分颟顸,自以为是,实则愚不可及!你的主上何人?你是想害本王吗?你唯一需要效忠的,是当今皇帝陛下一人。自己不想活便罢了,妻子儿女,你也想带着一道沉沦?”
  “殿下——”
  刘向凝噎,不停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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