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夜深人静,独自躺在营帐之中,睡不着觉时,闭上眼,姜含元便会想他。这种失眠,和她从前因噩梦而睡不好觉,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而最近,因为这个消息,她更是不止一次地想到他和自己谈及这个约定的情景,他的目光和语气。
他的身上,有一种能叫她完全信靠的稳若泰山般的感觉。
不说家国层面上的那些大道理,便是私心里,姜含元也深信,他如此答应过她的事,绝不会变。这一点,她从没有怀疑过。
朝廷战令之所以迟迟不下,应当是别的原因导致,不会是他改了主意。而只要他的主意未改,别说一个兵部尚书,便是少帝束戬不想打了,也不可能阻止他的行动。
她听到帐外传入士兵低微的窃窃私语声。
“朝廷真的不打了?”
“真要一直不打,也是好,就怕如今停了,过些时候又来,日夜备战,到底何日是个头……”
“长宁将军方才来了,她不是摄政王妃吗?她说不定已经有消息了!咱们等等!”
……
姜祖望朝外望了一眼,低声道:“你赶路辛苦,先休息一下。爹出去,叫人都散了。”
他待要出帐,姜含元道:“爹,你告诉他们,战令很快必会送达!叫他们不可松懈,等待便是!”
姜祖望看了她一眼。
“分开前,他应许过我的。他没有理由不战。”
她的语气极是坚定。
姜祖望略一沉吟,出去后,依言抚众。将士便知,这应当是摄政王妃那里有底,连日的浮躁,这才平息,正要散去,大营外忽然又起了一阵喧哗,传讯兵奔入通报:“大将军!朝廷圣旨送至,命大将军出帐迎旨!”
姜祖望迅速出去,领着部将来到辕门之外,见一队人马停在那里,果然,是从长安出发沿途接力加急方才赶到的信丞,送到了那道亟盼中的圣旨。
当今皇帝封姜祖望为兵马大元帅,授虎符,加赐尚方斩马宝剑,可自行斟酌任用部将,择日出兵雁门,收复北境。
姜祖望下跪接旨,当晚,消息传开,从去年底开始就聚集在了这里待战的十里连营沸腾了,将士鼓噪,军心振奋。姜祖望又连夜召开一个由军中将领参加的会议,确定出兵之日,安排战前检阅,宣告战事正式启动。
这个战前会开到深夜方结束。
姜含元最后走的,看着父亲。他站在沙盘前,弯腰在各个战略要点插着小旗,丝毫没有困乏之意,咳几声,随即压下,精神极是矍铄,人也仿佛陡然年轻了十岁。
她知他半生所盼,今日终于到来,心里不禁有些欣慰,却不知为何,又似带了几分感伤。
她站在一旁,默默伴着。
姜祖望又过完一遍战略,抬头看见女儿还在,催促:“你怎还在?不早了,快去休息!”见女儿欲言又止,顿悟,忙道:“爹也去歇了!你放心,爹如今一切都好,不会耽误战事!”
去年束慎徽召来良医,虽赶不上舅父,但替父亲诊治后,重开了些药,他一直有遵医嘱在服用。
姜含元点头:“好。”
她退出父亲的大帐,迎着夜风,一边慢慢行走,一边眺望着远处那点缀在大片连营当中的点点营火,心潮起伏,待行到自己的寝帐前,看到亲兵领着一个人来,说道:“将军,晚上到了一位长安来的人,道是奉了摄政王的命,来给王妃送物。”
那人上前,躬身唤她王妃。姜含元认了出来,竟是王府的侍卫统领王仁,不禁惊讶,问是何物。
王仁从身上解下绑紧的东西,双手递上,恭敬地道:“启禀王妃,便是此物。”
姜含元接过,略略托了托,觉包在内中的似是长匣之类的物件,压下疑惑,点头道了句辛苦,又问:“他是否有话?”
“正是。殿下说,当初求娶王妃之时,便备了此物。如今又送来,请王妃务必好生保管,以备将来之用。”
姜含元听完,愈发莫名其妙,又问:“他可还有别话?”
王仁摇头:“此为全部。卑职怕路上耽搁了,自己过来,好亲手交给王妃。物件送到,明早卑职便就回去。”
借着近旁火杖的光,姜含元见他风尘仆仆,面带倦色,显然是疾行赶路而来的,忙叫亲兵带他去休息,自己拿着东西转身入帐,迫不及待地解开了包在外面的封布,露出一口长匣。
这是刀匣,她见过的,并不陌生。她已猜到里面是什么了。
她飞快地打开匣盖,果然,那把熟悉的聘刀,一下跃入眼帘。
第90章
姜含元慢慢拔刀出鞘,只见刀刃迎着烛火,泛着雪芒之色,寒光逼人。
她看了片刻,将短刀插回那口镶着宝石的华丽刀鞘之中,走起了神。
他这是何意,怎忽然派人送来这把去年出京前她留下的刀?
难道是他终于忆起旧事,悟了她当日对他说的那一番话,以这种委婉的方式,作为回应?
她第一反应便是如此,然而心才微悸了下,想到王仁带来的话,立刻便否认了这个猜测。
完全不像。
那么,难道是他突然想到四月间的事,希望能将这把对两人而言有着特殊意义的宝刀放在她的身边?毕竟,上回两人分开之时,就连姜含元自己也清楚地感觉得到,他们之间情感暗涌,关系微妙,和四月间已是完全不同。
她凝视着面前的刀,想起在云落城的谷地他静静伴她渡过的那几日,一阵暖意如潺潺的溪流,缓缓从她心底涌出。那是微微酸涩,却又带着几分淡淡甜蜜的感觉,但是慢慢地,她又迟疑了起来,觉得依然不大像。
他回到长安后,必是全神投入了备战之事,不会、也不应当在这个时候,还如此专注于私情。尤其关于这场战事,朝廷前些时日应当出现了变数。战令的迟到,就是个证明。
这样的特殊时期,他怎还会分心在这件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事上?
姜含元越想,越觉反常。甚至到了最后,她又想起那日他们分开之时,她心中生出的那种莫名的不祥之感。这一夜她再也无法安然,第二天清早,迫不及待去寻王仁,询问当时情景。然而一番盘问过后,只确定了一件事,那些天因炽舒休战消息的干扰,朝廷里确实冒出一片止战之声。
“殿下说,王妃收好便可。其余一切皆好,王妃不必挂心。”他最后说道。
姜含元依旧怅然,随即又暗笑,大约是自己天性悲观,凡事容易想得过多。
能有什么不好的事?就算朝廷里出现了一些干扰的杂声,这也难免。他必能应对。
原本就没什么事。他送这把刀来,只是忙碌之余的一个寄情之举罢了。
她叫王仁稍等,归帐匆匆写了封信,让他带回长安交他。
她也没时间再过多想着此事了,发兵在即。
数日后,大军集合。姜祖望率领全体将士誓师祭旗,随即照着原定计划,兵分三路,北出雁门。
中路大军出青木原的那日,旌旗蔽日,军容威严,队列以两百人为一行军方阵,首尾相衔。斥候、先遣军队、□□营、骑兵、步卒,辎重部队殿后,队列迤逦延绵,长达十余里。和青木营对峙多年的狄营早已刺探到了动静,数日前便撤退。
姜含元这支大军的统领赵璞是位老将军,作战素以稳健而著称。姜含元对他很是敬重,处处配合。反观炽舒,此前夺位登基之后,虽也立刻着手调集人马,以应对来自大魏的这场大规模军事行动,但尚未完全处理好的内部纷争还是影响到了备战的步调。
他原本的计划是尽量拖住对方,争取时间。只要再给他三个月,他自忖便能彻底肃清内部,如今却未能如愿,魏军这么快便兵分三路扑来,应对未免仓促。两相对比,结果可想而知。
魏军行军数日,挺入燕州之后,接连打了几场遭遇战,均未遇到大的阻力,顺利前行,只用了不过半个多月的时间,便夺下了燕州的军事要地大宁,接着,目标直指广宁。
广宁是燕州郡府的所在,也是最大的军事要塞。只要再打下广宁,燕州基本便算到手,接下来,便可剑指幽州。
广宁平日便有常驻军队五六万人,炽舒自然不会坐看幽州失去左路屏障,早在战事之初,便制定了重点在此迎战反击的计划,这也是为何魏军起初一路奏凯的原因之一。
炽舒在此做了充分准备,紧急调来另外五万人马,共十来万的大军,由他的亲信左光王坐镇。此人是北狄贵族,有着雄狮之号,到任之后,日夜备战,等到魏军抵达那日,广宁方圆三百里内坚壁清野,城关固若金汤,如同一座不可跨越的大山,横亘在了魏军前行的道路之上。
魏军的这支中路大军,也终于遇到了开战以来的首次真正的考验,二月中旬,双方加起来将近三十万的人马,在广宁的门户之地天关遭遇。
魏军挟此前的胜势开到,却在这里遭遇挫败。燕地多山,左光王也非泛泛之辈,不但利用地形以逸待劳,占尽优势,每战更是亲身上阵,鼓舞士气。魏军组织多次强攻未果,损失不小,只能放缓攻势,慢慢由进攻转为对峙。狄军便趁机在关城上往下泼洒尿矢这些腌臜之物,从早到晚辱骂不绝,尽情羞辱魏军。魏军将士无不咬牙切齿,但面对着这头拦路虎,一时却又无可奈何。
战局不利带来的负面后果显而易见。这支魏军被阻在天关已经快要一个月了,却没能前行一步,军中不但士气大落,姜含元和赵璞这一对老少组合的最高指挥官之间,也不可避免地开始出现意见相左。
老将军爱兵如子,向来主张不打没把握的仗,如今双方势均,狄军还有地势之利,便不愿再冒险强攻。派出去的众多斥候也有所收获,探明周围地形,报告数百里外有一大河,原本河宽水急,是道天险,但去年干旱,加上上游冬冻尚未完全消融,如今水流枯竭,有一河段,水位最高之处,尚不到成人胸部,可以渡过河床,由此,可避开天关,绕取广宁。他便生出退兵之意。
作为副指挥的姜含元却不同意这个策略,认为退兵动静过大,难以瞒住对方。她经过实地考察,认为对岸地形复杂,容易设伏,担心狄军若赶在己方之前到达,预先占领有利地形,趁魏军上岸队伍散乱之时予以迎头打击,则后果不堪设想,到时候,损失比起强攻拔城,或将加倍。
赵璞却听不进她的意见,认为她年轻气盛,急功近利,不把将士性命放在心上,召集左右开会,定下方案,在这里留下一支人马,每日故布疑阵,迷惑狄军,魏军大部则趁夜分批撤离,务必要在十天内赶到指定地点,快速渡河,抢在狄军发现赶到之前,占领对岸。
一个是资历深厚讲究稳打稳扎的老将,不乏旧部支持;一个是近年来无论是战功还是名望都如日中天的新锐指挥官,即便姜含元没有姜祖望之女和摄政王妃这双重身份的加持,也足以在军中,尤其是中下层偏年轻的将士那里,拥有说一不二的巨大号召力。
赵璞作为老将,自有老将的坚持,一旦认定,不会改变主意。偏偏姜含元也是个较真的人,同样坚持,不肯松口。据说,她在有着几十人参加的一场临时军事会议上,当众质疑老将军的方案。没几天,上层分歧的消息就传开了,军中上下无人不知。很快,将士阵营也随之分裂,部分人支持赵璞,剩下的则迅速追随青木营,愿意听从长宁将军号令。双方起初还能克制,等待结果,数日后,二月底逼近,赵璞担心天气转暖加大水势,便以行军指挥的身份强行下令,命执行下去。这下如同捅了蚂蜂窝,当夜,一伙青壮士兵在杨虎的带领下,和另外一批老将军的亲兵起了冲突。双方起先只是口角之争,后来竟成哗变,不但大打出手,有人激愤之下,竟还点燃营帐泄愤,一时营中火光冲天,幸而,哗变很快就被镇压。
姜含元毕竟是有大局观的人,不至于意气用事,为保杨虎脑袋,不但自己严厉惩处了包括他在内的带头闹事之人,当夜,退而求其次,也接受了赵璞的策略,但认为十天依然不稳。她将带领一支轻骑作为先锋,争取在最短的时间里赶到,先行渡河,为后面的大队人马探路。
赵璞作为老将,又是姜含元的长辈,见她给了自己台阶,自然也就作罢,予以应允。就这样,军令立刻得以执行。当夜,姜含元便领着第一批人马转道上路。次日天黑,大部人马撤退,不过两个晚上,训练有素的十几万大军便悉数无声无息离开,只剩一队数千的人马,由赵璞帐下一个名叫雷卞的副将率领,要求用尽手段,务必迷惑对手,坚持十天。
这日,大营内中空虚,昨夜最后一批数万人马也已离开。天亮后,雷卞开始执行任务,分一千人利用天关外的起伏坡地到处虚张旗帜,擂鼓呐喊,作出大军仍在随时就会进攻的假象,自己则带领两千人马佯装成敢死先锋,朝天关发动进攻,进入对方的弓箭射程之内,遇到箭阵袭击,便掉头撤退,稍顷,再继续进攻。如此反复几次,半日下来,到了晌午,摇旗呐喊的将士口干舌燥,冲锋的开始疲倦,还有几十人运气不好,回撤时被流箭射中,个个痛苦不堪,好在身上都穿护甲,伤处多为腿脚,于性命倒是无碍。雷卞便命将士休息,在营地里升起簇簇灶烟,要求务必分散,以继续迷惑狄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