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凝熙淡淡笑开,胸有成竹的样子遮过他此时外表上的狼狈,让他焕发出魏晋不羁名士的光彩,仿佛发髻湿透扁塌、长袍透湿滴水都是独有风度一般。
“但请二位一顾。”他慢条斯理在下人奉上的布巾上擦了擦手,去解卷轴外面包扎的多条细麻绳,手指翻飞,如同蝶舞。
陶心荷不自觉屏息以待。她当然知道顾凝熙拼死拼活画这幅小像的用意,若真的传神,她要松口么?当着外人程士诚?她对顾凝熙的考验是不是有点简单了?
顾凝熙原地起身,将松散了些的画轴双手撑开,两臂伸直,上下竖举前伸,恰好半臂长、一掌宽的绢边宣纸画,迅速展示在陶心荷眼前。
程士诚好奇偏头,在看到画中佳人时忍不住倒吸了口气。
几乎没有勾勒背景,简简单单的女子正脸半身占满画面。
姜黄色上衣,细看去隐约勾抹着百蝶穿花图样,女子发髻别致,前额光亮,在脑后隐约露出个挺翘的尾巴,应该是“翘尾髻”的发型。
女子双臂半伸半聚,分居两侧,大约是春睡方醒、伸懒腰的样子,一手的指尖处停着一只颤巍巍的蝴蝶,不晓得是见美而至还是闻香停留。
最传神的,还在她的脸面上。不知顾凝熙如何调制颜色的,脸庞肤色和手指颜色恰似现实中的陶心荷,润白光彩,吸人视线。
长而细的一双黛眉,正像文人们提到的“远山眉”,颇有藏山之意。
画人最难在于眼。
而顾凝熙手中画作,女子的一双灵动眼睛恰是点睛之笔,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美人大眼,他把握住了陶心荷狭长眼缝、上挑眼尾的特点,几下墨笔便将点漆双眸勾勒成形,活灵活现,宛如两尾灵巧翩跹的细细游鱼。
看到此处,程士诚心中已经知道,顾凝熙这画成了。给任何一个认识陶心荷的人去看,都会认出画作原型,眉眼处形神兼备,颇得要领。
琼鼻樱口也不走样,难为他将朱砂色调得恰到好处,画中人的唇色与陶心荷几无差别,若给风流人来评论,就像是陶心荷印了枚唇印在画上一般。
可爱的薄薄双耳恰如其分,耳骨走向描绘到位,顾凝熙没有画蛇添足给添加耳坠子,完整呈现了陶心荷在有心人眼里极为妩媚的样貌。
“实在是像!难在传神,不光是死板描五官,阿陶那股子聪慧劲头都能从画中扑面而来,顾司丞深藏不露啊。从没听说你画人物还有这么一手,我一直以为你擅长山水花鸟呢。”
程士诚由衷赞叹,大约是发现美的本能作祟,让他一时放下对佳人前夫的戒备。
肉眼可见,顾凝熙松弛了一些,不过还是眼巴巴地凝视桃心荷,等她发话。
“你做到了。你是如何做到的。你不是脸盲么?”陶心荷声音轻的如同梦呓。
她认可了!顾凝熙狂喜。为此吃的苦、受的累都不值一提了,画到不眠不休、废寝忘食都不用叨念了。
“我脸盲,心不盲。荷娘,你一直……一直在我心底。我平生所盼,就是与你共守,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我险些自己……破坏了,如今悬崖勒马,知错改过,希望……能得你原谅。”
顾凝熙努力平稳着气息,忽略饶有兴致的旁人,将自己心意再一遍告诉心上人。
“一幅画儿就想求得谅解?”程士诚嗤之以鼻。
这便是他与陶心荷的又一不同之处了。
桃心荷蕴着满腔感动,唇角颤抖,几乎不管不顾出声应下。
这不仅是一副画,是顾凝熙为了完成她的考验而付诸实践,勘破自己奇疾的展现,是陶心荷确信顾凝熙能认出自己的释然,放下心头纠结的钥匙。
程士诚出声,提醒了自有默契的两人。
按照当日所言,顾凝熙画出了人物小像,陶心荷便应该给他机会,许他追求,为着破镜重圆的前景共同努力了。
眼下却并非互诉衷肠的良机。顾凝熙身有重担,朝廷那里还等着他,陶心荷这里还没有十成十的信心,程士诚也不会坐视他们就此和好的。
“你肯收下么,荷娘?”顾凝熙将画轴向前送了送,语气忐忑地问,就像是问陶心荷愿意不愿意收下他的悔过之意、追求之请。
外头的雨又蓦然停了,没有雨声的掩饰,花厅里安静极了,仿佛主仆客等诸人都在屏息等待陶心荷的回复。
抬起头,迎视上顾凝熙落在她发顶的视线,陶心荷细细描摹他的眉眼,心弦奇妙地震颤不已,如同被顾凝熙眼中的无穷情绪拨弄了。
她,能不能再试一次?再信他一次?再赌一次?
为何不可呢?
莫七七已经远走,顾凝然伏法流放,这些外因暂时消去。顾凝熙的成长担当,正在日益显现,陶心荷一向是信他人品,只是对他处事方式失望而已。
心头牵绊放不下,满腔杂草堵塞着她,令陶心荷和离至今一直堵着大石般憋闷,连吃睡都受影响。
她自知后半生还长,变数频仍,今日的一切其实并不代表什么。
那么,对顾凝熙松口或是不松,也就是个选择而已,从这次和离来看,是风险不大的选择。
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她再伤一次心吧?届时她的心境会不会有新的变化?彻底放下?而还可能结出美好后续呢,譬如,他们回到恩爱情浓时,填补陶心荷心底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