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 顾凝熙从车内下来, 大步行了六尺,立定在府门外。小厮低眉顺眼躲到他身后。
明明太阳还未发威,他却像是觉得日头刺眼一般, 微微拢手在眉, 扬起脸看着陶府门楣。
一名门房先是习惯性地称呼了“顾姑爷”, 被旁边人拽了袖子,想起昨夜少爷特地过来叮嘱过的事项,改口唤成“顾司丞”, 不过, 他们悄悄端详着,顾凝熙完全没发现两声区别的样子。
顾姑爷每次上门, 都被大姑奶奶捯饬得整洁俊朗, 哪像眼前, 褚褐色团花长袍不晓得被穿了多久还是主人带它作什么了, 皱皱巴巴, 带着点点可疑污迹,发灰发暗。
门房凑过来, 想询问来意, 就看到高挺的顾凝熙身姿并不舒展, 肩膀耷拉, 背部微拱, 双腿与肩同宽站立,像是担负着千斤重担一般。
再偷瞄其人面庞, 顾凝熙发髻像是匆匆梳就得,并不平整顺溜,他下巴周遭长出隐约的青茬胡须,脸色晦暗,更别提唇上干裂迸皮,双眼布满血丝了,硬生生让原本玉瓷一般的贵人增添了几分邋遢相。
门房心里嘀咕,顾大人这般尊容,怎么像是他们这些下人整夜打牌吃酒后的颓相?
不会吧?大人物不都讲究养生、早眠早起的么?
再说了,顾大人也太不见外了,来岳家拜访却不打整好自己,不是给大姑奶奶丢脸么?
顾凝熙调回目光,看着来人一身陶府制式仆从衣装,张口发声:“劳烦”却暗哑难听,说不下去。他咽嗓处更是撕扯般疼痛,想必是一夜未眠、说话不断还未进食水的缘故。
跟随主子爷而来的识画,叹口气越前补台,请陶府门房通传进去,他家主子爷来拜会岳丈,并接夫人回府。
顾凝熙点点头,表示自己来意确实如此。
他看着门房一人转身进府,另一人局促不安解释说,府中另有客在,里面主子没吩咐,不敢擅自请顾司丞入内。
虽然诧异一瞬,顾凝熙转而想到,说不得这是荷娘借机发脾气。
只要还能刁难自己,也许就有商量挽回的余地。
他心头反而拱起希望的小小火苗,努力忽略已经被他撕碎的和离书的阴影,朝着门房摇摇头示意无碍,指指不远处停驻的马车。
门房会意,点头哈腰送顾凝熙重登马车,嘴里殷勤说着:“主子一有吩咐,下的就来请您。您稍候,稍候。”
顾凝熙撩袍,撑住车轸翻身而上,却险些一个踉跄栽倒,幸而自己稳住了身子,再试一次才平稳进入车厢,朝车旁陶府门房颔首后,放下车帘。
门房心里更加纳闷,不知道顾司丞这般精神不济,所为何来。
识画没随主子爷上车,勾住门房肩膀,称兄道弟套起话来,想打听夫人昨日回娘家至今的动向。两人在晴日烘晒下,你来我往说得十分热闹。
听着下人们隔窗交谈声,虽然音量不大,也像是一锤一锤砸在静坐的顾凝熙额角一般,他慢慢弯腰,将头抵在膝盖上,双手抱住脑后,想要与世隔绝。
眼皮上下打架,但是顾凝熙却无法入睡,脑中闪现短短一日经历的冲击变故。
他昨日艰难许诺莫启和莫七七兄妹,要纳义妹为妾,午间回府告知娘子,却将娘子气跑。
心里牵挂着娘子,尤其是阅过她留下的和离书,只觉字字泣血,然而顾凝熙还是痛定思痛,去了莫家小院,等着送莫启最后一程。
曹大夫说是“还有一两日”,果然精准。城里更夫敲梆子宣告丑时到,算做正月初八,莫启从昏厥中醒来,精神骤然好了许多,嘶声叫着“七娘”。
在他房内靠着椅子打盹的顾凝熙惊醒,忙令依墙躺平呼噜连天的小厮,去请莫七七过来。
莫七七不好与一屋男子们一同过夜,再者熙哥哥说她身上有伤,合该多休憩,只能在亥时,晚到不能再晚的时辰,从哥哥床前离去,回到自己屋中。
顾府气派又温柔的丫鬟流光留下来照应她,莫七七坚持不让流光睡在地上,于是两个女子并头睡在窄窄的木板床上。
不久前被贼人糟蹋,就在此地,如鲠在喉,莫七七觑空,将一整套沾血的厚实铺盖、包括垫缛全部送厨灶里烧掉。
但是家底单薄,并没有什么多的备用,她便和流光共盖着春秋时节的薄被,并不能挡住夜深寒凉,又担心哥哥,根本无法入睡,睁眼呆看房顶而已。
听到窗外男声轻唤“莫姑娘”,莫七七便一骨碌起身,衣衫完好,直接下床趿拉鞋子便奔向兄长屋内。流光揉着眼随后跟上。
莫七七进屋,带来一阵细风,烛影摇曳变幻。
莫启正拉着顾凝熙的手,倾诉自己科举未成却青年夭亡的不甘心,话语中断,对着她招手:“七娘,过来。”
就在他床前,莫启郑重将莫七七的手放入顾凝熙掌中,咳着说道:“能够结识义兄,是我们兄妹的福分。我走后,七娘就托付给义兄了。望你护她一生。”
顾凝熙长叹一口气,强打精神应下,手却骤然抽回,背负在身后。
莫启顾不得这等小节,莫七七撅嘴瞥了熙哥哥一眼,转而紧紧握住哥哥的手,鼓励莫启撑住,念叨明日大夫还会再来问诊。
莫启摇摇头,自嘲道:“七娘,我曾经拦过你对……的情意,没想到一语成谶,这就要死了,你别记恨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