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落在他擎着的手,林照顺手拿起酒杯,“今日就先到这儿吧。”
“行啊,明日再来。”
林照抬指拭去唇边酒渍,声音轻飘飘的。
“他不会来的。”
宋玉度挑眉,“是么?”
林照缄默不做声。
他见此低低笑出声:“看来他也没有很在意你,那林姑娘又何必跟着他?说起来以我二人情意不也算得上一桩好事。”
回应他的是不加掩饰的哂笑:“我竟不知我和宋大人有什么情意在。”
“酒不醉人人自醉,要情意随时可以培养,比如此时我就有一个新的想法,不如强要了你如何?”
林照摸着杯上纹路,声音淡淡:“何必强要呢?如果你真的想,我们可以有一场很酣畅的床|事。”
宋玉度愣一瞬,乐不可支,“有趣,真是有趣。”
“失了贞洁,你不怕他不要你?”
“命都要没了,还怕什么贞洁。如果他不在意,我就还跟着他,如果他嫌弃,我就抛弃他。”
他大笑起来,“有时候我会很遗憾,林姑娘,如果我们早早遇见我或许不会如此无聊,你觉得呢?”
“真是对不起,宋大人,我从来不做无谓的假设。”
宋玉度仍旧淡淡模样,面上悬着未褪去的笑。
“你怕什么呢?”
“或许我什么都不怕?”
宋玉度笑,“我想起一事,听闻赵洪才是你父亲。”
“怎么,宋大人想用他来拿捏我?”
宋玉度扬眉:“不可以么?”
“自然可以,如果赵洪才和你有仇,你请自便。”
他再失笑,眸子自始至终犹如枯井,不起任何波澜。
“林姑娘原来是个冷清冷意的,连生父亦顾不得。”
话音未落,林照话赶话:“袁大人不也是么?甚至为灭门仇人卖命了。”
她实在没有耐性和他插科打诨,兜圈子了。
刘宝云红着眼,将自己绣的帕子塞到他的包袱里。
“你路上要小心,银钱带够了么?”说着要再去翻来检查,赵云书手一抬给阻止了。
“宝云,你已经检查三遍了。”
一听见他的声音,刘宝云瘪嘴,泪珠莹莹,她扑到他怀里,声音哑哑。
“你要早点回来。”
赵云书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很快又松开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他想起王爷问他的事,作为读书人,刘宝云不在意谁当政,但他会注意。
赵云书敛下心神,轻轻道:“宝云,我会的,我还要回来娶你呢。”
二人依依不舍分别后,赵云书挎着包袱绕过巷子转去了王府。
宋玉度神色未变,面上似笑非笑:“林姑娘,或许你不知当今局面,文掌柜等人这阵子定然是不能外出了,不然恐怕回不来,平城四周皆有重兵围截搜捕。
不过,这也是极有趣味,我们可以定个约定,明日黄昏我就和你谈上一谈。”
明日黄昏,距离瑞王登基只剩一日。
赵云书能出去么。
林照垂下眸子,“好。”
林照和仲熙从未怀疑过赵云书的可信度。
当所有外在不能穿透时还有内里,将三皇子相关消息告诉赵云书,只要他能够出去,先可散布风言以拖时间,其后援兵和同僚皆会到来。而敌人在明,三皇子在暗,到时便可在瑞王登基名正言顺掌权行事前获取主动权。
一路上马不停蹄,前面眼看要进邛州,赵云书紧了紧包袱,迎上前去。
立时被两侧官兵拦住,一人问:“要过邛州做甚?”
“进京赶考。”
两人对望一眼,另一人提着棍指了指左侧旁边的小屋子:“东西都放下,进那个屋里去检查。”
赵云书顺着瞧去,不解问:“这位官爷,出了什么事么?为何要查?我只是路过而已。”
拿棍的顿时倒竖眉头,尽是不耐:“不该问就别问,例行公务也要向你报备不成,不让查就别想进去!”
唾沫星子飞溅,赵云书肩膀抖了抖,忙拱手致歉,转脚去往旁侧临时搭建的小木屋。
收到州牧命令,所有从平城出来的都要仔仔细细搜查,包袱全部拆开,任何小物件,纸张以及字迹都不能放过,衣服鞋子帽冠都要脱下受查。
这一折腾又是半天。赵云书已经重新穿好了衣服,然而包袱还没有拿回来,他看向正在为其他几个旅客检查的官兵,动了动嘴问:“官爷,我可以走了么?”
那人斜斜看他一眼,“你?你书太多,费时费力,还得等着,要不然你不要了就可放你进去。”
夜已落黑,这会儿进邛州亦无法出去,早过了门禁,赵云书纠结半晌,又问:“要等到何时?”
“一会儿今晚就结束了,若是未查到明日接着,你急什么,那么多字不得慢慢看,谁让你带恁多书。”
赵云书狠狠被噎。
林照就在小榻上囫囵睡了,这一夜不出所料难以入眠。
天蒙蒙亮时她爬起来盘腿坐着等太阳升起。
这屋子也是阴邪,一天到晚照不得多少阳光。
忽而听到里间剧烈的咳嗽声,仿佛要将肺腑肝脏尽数咳出来。
林照望向门扉,面无神色。
又过须臾,门声骤响,宋玉度望见她笑了笑,“这么早就起了。”
音调子是虚的,步伐也是,林照收回打量的视线,仅“嗯”一声。
他惯是漫不经心的,林照看着宋玉度将整扇窗推开,几束明光投射入内,照亮半空的浮沉。
“这倒也像黄昏了。”
宋玉度闻言转身看向她,听得出是无意之言,然他仍道:“林姑娘何必着急。”
林照恍神,想起昨夜约定,语气不善:“就是迫不及待想知道宋大人如何愿意成为仇人走狗的。”
定定对望几眼,宋玉度率先移开目光,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王爷!你怎能忍心让她一人去入那狼窝虎穴!”
仲熙冷冷看向躁动的赵洪才,“你以何资格在此评判本王。”
赵洪才霎时偃旗息鼓,泄了所有气力般,他挣扎着,挤出话来:“她,不是王爷的人么?王爷就这样将她送过去,她可能连命都没了啊。”
话说到最后竟有几分哽咽,仲熙喉结微动,掩在袖下的手紧紧攥着。
他和赵云书约定,今日城门关闭前,若不能出去就想办法赶回来,如是不能赶回便鸣镝或是烧火,总之须尽所能弄出动静,若能出去就什么都不要做。
“殿下还好么?”
赵洪才眼角有些湿润,听到这话闷着声道:“无人发现。”
“那就先等着吧。”
明日是以何种方式对抗全看今夜了。
仲熙想起那夜商讨策略时,左眼眼尾一道疤痕的沈祉问他:“有后路么?”
他回:“有。”
三皇子六年来卧薪尝胆怎能无所准备?仲熙乃武成王怎会毫无后招?
缘何百般寻路,不过是想将伤亡降到最小。东殷百姓是天子护佑之的子民,再小些,平城百姓也是仲熙的责任。
他们想寻找更多时间和更好的方式避免最直接的刀剑相碰。
仲熙反思自我,最大错处是二十几年来不喜交涉,封闭关系,到今朝中竟无一可信赖者,导致孤军。
还有一日。
冷风一吹,神思回归,仲熙拢紧衣袍,看一眼低着头不知想什么的赵洪才。
他道:“待她回来,作为抛妻弃女的生父,你合应求个原谅。”
说罢,仲熙离开亭子,身后赵洪才拿手捂面。
西墙照红,紫红色的霞云缀在天际。
林照望几眼,回身看向宋玉度。
“宋大人,是否可以谈了?”
宋玉度坐在门前的青石阶上,他向她招手,林照裙摆稍动,便同他一起坐在阶上。
“林姑娘想谈什么?”
林照直接问:“是袁家三公子么?”
宋玉度本是想笑,喉间突痒,他只好握拳偏首先咳嗽几声,林照就静静等着他。
几息后,他才道:“林姑娘真是半分相叙都没有,这么大剌剌地要揭我血痂。”
这般回话,那就是了。
林照神色和缓下来,有一些兴奋,希望仿佛触手可及。
“袁大人不想再和我讲故事么?”
“林姑娘想听,自然可以。”
袁叔明乃袁家第三子,当年袁母腹中仍怀一胎,袁父常笑道,许要齐全了伯仲叔季。
然而,腹中胎儿五月份大时府中大火,烧尽所有,而当时袁叔明因身体虚弱与奶娘长期外住于寺中,遂逃过一劫。
瑞王几次欲拉袁家入队,皆被袁父拒绝,为斩草除根不留祸患,于是造了场火势。家破人亡的仇凶他一直记在心中,奶娘怕被别人发现便将他以儿子名义带回老家,然奶娘哥嫂不待见,处处苛待。
从山上逃出后,他漫无目的跑路,因饥饿疲乏,加上大大小小伤势最终倒在路边,不曾想老天给他机会,让他得以接触瑞王沈奕。
“是不是奇怪,既是仇人,为何还要帮他登基?”
林照沉默着,颔首。
宋玉度仰天笑出声,几许癫疯。
“我是疯狗,是不是这样说我的?”他看向林照,逼迫着询问,林照撤身皱眉不语。
宋玉度并无纠缠意,面上是诡谲癫狂的笑:“疯字我倒是喜欢,知道我起初为什么不对元期出手么?”
他自答自问:“因为没意思啊,我啊写信告诉他,三皇子还活着,但是没有找到人,后来是找到人了,但是杀不了。你猜猜,他会不会惶恐担忧。”
宋玉度惨白的面容此时添了诡异,像是地狱中爬出的索命鬼,阴森,凄黯。
“让他夜不能寐,提醒他,他的头上时时刻刻悬着把刀,是不是很有趣?”
林照背脊凭空生出阴凉意,她好似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他是疯的,疯到千般万般谋划,只为给仇人最致命的一击。
“你可知什么才是最解恨?”
林照头一次启唇接下他的话:“从云端跌下地狱,在最接近希望时给予绝望。”
话说出口,她自己都忍不住地颤栗。
宋玉度滞一瞬,而后兀自抚掌大笑。
“林姑娘,你瞧,真是可惜,我们没有早些遇见。”
他的遗憾不加掩饰,但林照知晓,这不过只能成为他复仇路上聊以慰藉的调味,他终究要为一个目标而活。
宋玉度会阻止仲熙,因为他要让瑞王沈奕顺顺利利地登上他心心念念的九五至尊之位,而后再在他尚未从喜悦中走出时,将他从皇位上拉下马,狠狠揉搓。
耳边又是几声疼痛的咳声。
宋玉度活不久了。
他的时间所剩无几。
林照恍然大悟。
“还有一日,就在后日,三皇子可以露面了。就在他登基时,你觉得如何?”
她抿唇:“因为活不久了,所以你一早就想好了要和王爷合作。”
宋玉度看她一眼:“不尽然,林姑娘,你以为武成王是白叫的?真的硬碰硬,瑞王怕是不能登基,我的目的也就大打折扣了。”
他顿,摊开手,五指皆在不住抖颤,苦笑攀上面容:“想来若是我有足够时间,我自然会亲自将他拉下来,即便和王爷作对。”
林照听得心脏怦怦跳,她想起身,去告诉仲熙。
手臂却被抓住,她顺着望去,是宋玉度阴森的神色:“我可以放林姑娘回去,我手中且拿着沈奕的把柄和一些王爷意想不到的惊喜,皆可作为极大助力。
然而我有一个条件,王爷和三皇子需在他登基那日才可行动,且沈奕最后只能由我送走。”
“你何不直接去和王爷说道?”
他并不回应,坚持亦坚决道:“林姑娘可同意?”
无声几瞬,林照郑重颔首:“好,我答应你。”
余晖终被黑夜取代,石阶上仰躺一人。
玄衣融入暗夜,浓重的寂寥和悲痛蔓延。
阿爹,阿娘,叔明无能终究要留遗憾,一人难以为继,然,我定会手刃仇人,为袁家满门报仇。
快了快了。
终于要解放了。
城门门禁已至,风平浪静。
仲熙在数竹轩院中长身而立,风吹起衣袍,竹叶沙沙。
他可以去带回阿照了。
仲熙脚步一转,快步走出数竹轩,取一马狂奔而去。
林照只觉得前面有马蹄声噔噔急奔。
她定睛望去,却是熟悉身影。
他是去接她了,林照忽而觉得心窝子里胀胀满满,有什么生根发芽,让她几近受不住,扬声喊:“王爷!”
这声随风入耳,仲熙惊憾,急急勒马,看到路旁立有杏红色身影,正拿桃花眼含笑着望他。
他眼眶一热,瞬觉这几日煎熬如斯,心肺几要炸裂。
这一刻,又被她全部抚平。
后日,瑞王沈奕登基大典,终礼之时,民间大乱,三皇子尚存活一事沸沸扬扬。
那是沈奕离玉玺皇座最近的一次。
三皇子沈祉仍然活着一事让一些并不顺服沈奕的老臣们同齐抗议,血统之下,先帝之子沈祉是为皇权最佳人选。
宋玉度暗中留有一手,接着瑞王沈奕结党营私,残害忠良,谋杀三皇子的罪证被一一陈列,更是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摇摆。
闻得风声风雨,举旗不定的邛州州牧索性不作为,平城武成王率精兵良将拥趸三皇子,引得其它州纷纷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