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婧儿没想明白这是什么情况,但段潇暮说完这句话就头也不回潇洒惬意地走了。
博士厅内,监丞和祭酒坐在一处低声谈事,见颜婧儿进来,祭酒便停了话头。
颜婧儿给两人行礼,心里有些忐忑。好像又回到上次她打架被请到绳愆厅挨板子的时候。
但这次心情居然比上次更甚,因为这回完全不知道是什么事由。
颜婧儿站得笔直的,惯常乖巧地低头。
监丞清了清嗓子,先开口问道:“颜婧儿,你可知让你来是为何事?”
颜婧儿摇头。
“是为你成绩的事。”监丞道。
颜婧儿暗暗松了口气,但这口气还么松完,又听得监丞语不惊人死不休。
“有人检举你因男女私情耽搁了学业,可有此事?”
颜婧儿睁大眼睛,一脸茫然。
“有人看见你与段世子来往频繁且密切,可有此事?”
“我…”
“不许隐瞒,”监丞道:“段世子已经承认了。”
…?
怎么就承认了?
他承认什么了?
颜婧儿有点懵,随后尽量镇定地问道:“段世子说了什么?”
“别管段世子说了什么,”监丞语气倏地严厉起来:“现在,我就听你怎么说。”
“我没有。”颜婧儿道:“我跟段世子没有私情。”
“至于来往频繁,其实也不算多频繁,也就跟他见了几次。”
“几次?”
“大概五六次。”
“见面做什么?”
“…他要我…”颜婧儿想起适才段潇暮说的那句话,原来他让自己把责任推给他是这么个意思。
可他若是没说这句话还好,但提前做得这般体面了,她反而不好意思了,况且他之前还帮过自己。
想了想,颜婧儿说道:“我帮他抄课业,所以才见面的。”
监丞眉毛一挑:“为何要帮他抄课业?你主动帮的?”
这个“主动”莫名地令颜婧儿觉得羞耻,甚至有点剪不断理还乱的感觉。
她硬着头皮道:“因为段世子说他忙,所以……”
监丞幽幽地盯了她会儿,而后与祭酒对视了一眼,两人似乎确定了什么。
“你先回去吧。”监丞道:“此事,待我与祭酒大人商讨后再作定夺。”
颜婧儿点头,隐约觉得自己应该是说错话了,心情沉重地出了门。
待她离开后,监丞对苏云平道:“大人,看来事情不假,恐怕两人真有……”
停了下,他问:“这事,是否该告知丞相大人?”
毕竟这种事不好张扬,罚嘛,一个是打不怕骂不痒的段世子,一个又是丞相大人的妹妹,还真有点棘手。
苏云平也是这么认为的,他思忖片刻,点头道:“如实告知便是。”
颜婧儿回到学堂,在门口遇见姜钰。姜钰像是在跟人说话,打量了她几眼,而后转身走了。
褚琬瞧见了努努嘴:“别理她,听说她现在跟鄂国公府的小姐又搭上了。对了,监丞喊你去做什么?”
“没什么?”颜婧儿回到自己位置收拾东西,边道:“就问抄课业的事。”
“啊?”褚琬压低声音道:“你给段世子抄课业的事被监丞知道了?”
其实不止这件事,但颜婧儿不想说太多,只点点头。
“那怎么办?”
“监丞说要跟祭酒商讨后再定夺。”
“还得商讨吗?那看来是很严重了。”
颜婧儿垂下眼睫,监丞罚她倒没什么,她就是担心这事被顾景尘知道。
果不其然,她担心成真,等到酉时下学的时候,就听说顾景尘在门口等她了。
颜婧儿背着书箱出门,见顾景尘的马车停在树下,他的马车后还跟着另外一辆,是颜婧儿平日乘坐的马车。
这情形,看来是特地来接她的了。
颜婧儿缓缓挪脚过去,福了福身:“大人。”
顾景尘没掀帘子,也没看她,只淡淡“嗯”了声,然后吩咐道:“上车。”
颜婧儿张口,想问是去哪,但最后还是没敢问出口,低着头乖乖地上了自己的马车。
很快,车轮转动起来,颜婧儿靠在车壁上,沮丧得很。
她觉得最近发生的事几乎一团糟,从颜金凤来闹,到考试成绩,再到被人检举与段世子……
她长长地深呼吸一口气。
顾景尘平日繁忙,今日特地丢下政事来接她,可想而知,一会儿要面临的是什么。
约莫过了两刻钟,马车停下来。
颜婧儿掀帘子去瞧,所到的地方是家酒楼,而顾景尘那边已经抬脚下马车,她也赶紧拿起书箱下马车。
顾景尘站在台阶上等她。
他今日穿了一身石青色湖绸素面直裰,他似乎很喜欢石青色。见他穿过两次,但这次不知为何,这个颜色令他看起来冷峻几分。
分明才是夕阳西下,阳光也还暖和,但颜婧儿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顾景尘像是看见了,睇她一眼,而后转身上楼。
掌柜显然是头一回招待丞相大人,站在旁边很局促,脸上的笑热情但小心翼翼。直到看到丞相大人后面跟着的小姑娘,他才舒了口气。
“大人楼上请,姑娘请。”掌柜领着两人蹬蹬蹬上楼,到了雅间后,亲自接过小厮递来的茶壶,准备泡茶。
原本是想表现一番殷切周到的,但顾景尘没给机会,挥手道:“下去吧,你们都下去。”
“是是是。”掌柜立即退出去。
屋内安静下来,就只剩顾景尘和颜婧儿两人,还有炉子上银壶煮水咕噜噜的响声。
颜婧儿扯着书箱肩带,福身行礼:“大人。”
“坐。”他说道。
颜婧儿打量了下四周,雅间宽敞,分外厅和隔间。外厅吃饭用,隔间是软榻小椅吃茶用。
她们现在就在隔间里,顾景尘坐在椅子上,而软榻临窗,能坐的只有他对面的椅子。
颜婧儿缓缓落座,其实也不是没与他对坐过。以前在百辉堂吃饭的时候两人都是对坐的,但这回许是换了地方,又许是他气息格外冷,颜婧儿坐得极其不安。
半天也不敢说话。
“书箱放桌上。”顾景尘边提壶泡茶,边说道。
“哦。”颜婧儿照做,卸下书箱放在旁边桌面上。
顾景尘泡茶慢条斯理,悬壶高冲、温杯、拨茶、注水、出汤,动作流畅且好看。
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且白皙,乍一看是文人提笔的手,但颜婧儿曾在马场见过顾景尘提剑的时候,力拔山兮气盖世。
她知道,这人清瘦的衣袍下,是劲道结实的肌肉。
很快,顾景尘递了杯茶过来。
颜婧儿赶紧拿起杯托去接。她悄悄抬眼去看他表情,却恰好撞上他的眼睛,心下一慌,差点就拿不稳。
“知道我来做什么?”他问。
颜婧儿摇头,随即又点头。
“说说。”
顾景尘往椅子上一靠,他视线淡淡的,像风吹过屋檐的冰凌,裹挟些许寒气。
颜婧儿将茶杯放下,老实道:“因为我的考试成绩。”
“还有呢?”
“因为…”颜婧儿难以启齿,停了会,才道:“有人检举我跟段世子有…私情。”
顾景尘沉默,没说话。
颜婧儿被他的目光迫得抬不起头来,她小声解释道:“这事纯属虚构,我跟段世子并没有。”
“我只是替他抄课业,与他见了几面然后被人瞧见了。”
“但后来我已经跟段世子说清楚,以后再也不帮他抄课业了。”
颜婧儿咬唇,缓缓抬头:“大人信我吗?”
顾景尘敛着眉眼,目光平和,脸上看不出情绪,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何想法。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坐着,似乎极有耐心地听她解释。
颜婧儿突然伤感起来,鼻头也有点酸,她又问了遍:“大人信我吗?”
“信。”他开口道。
随着他这一句“信”,颜婧儿鼻头更酸了。
她努力缓了缓,也没等他问话,就说道:“考试成绩的事跟这个无关。”
“那跟什么有关。”
“跟…”
颜婧儿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崩塌,原本该恐慌的,可此时此刻反而坦然起来。
“跟一些私事有关。”
“大人,”她眼角微红,鼓起勇气说道:“我有件事其实一直瞒着你。”
“我在泸县的时候,已经…已经…”
颜婧儿嘴巴微张,喉咙发紧,强忍着的眼泪也夺眶而出。她哽咽着说:“已经被姑母许了人家了。”
“我怕大人知道呜呜呜呜…”
“我怕大人不要我呜呜呜…我不敢说……”
她哭得难以抑制,却只是闷声低低呜咽,肩膀也颤抖不停。
终于等缓了会儿,颜婧儿继续道:“可那梁家公子是个傻子,我根本就不愿的,是姑母骗了我的贴身之物去,还逼我……”
去年冬,颜金凤跟她说县里来了个得道高僧,能改命。她倒不是想改自己的命,而是颜金凤骗她说改了她的命,父母哥哥们兴许就能安息。于是她傻傻地信了,颜金凤说得准备一件贴身之物,可她寻了好一会儿也没寻到合适的贴身之物,最后被颜金凤强行拿走了件小衣。
结果没过几天,这小衣就出现在了梁家公子的手上。
那梁家公子是个年过二十六的傻子,却不知谁教他的,嘴里一直念着颜婧儿的名字。
自那天起,两人私相授受的八卦就传遍了整个县城,更有传得难听的,还说颜婧儿的身子已经给了梁公子,两人已私下结为夫妻。
于是,颜金凤开始准备嫁妆,逼着颜婧儿嫁去梁家,颜婧儿不肯,大过年的被颜金凤撵出来。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颜金凤收了梁老爷二百两银子,要买了她去当儿媳妇。但颜金凤怕别人戳脊梁骨,说她虐待孤女,便设计了这么一出逼嫁的事。
颜婧儿被撵出来后,便自己寻了个破旧的地方,靠缝补衣裳讨生活。所幸后来奶娘找过来,才将她带走。
这是颜婧儿最不堪提,也最不敢提起的事。
可这一刻,颜婧儿再也不想瞒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