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类的莫须有冤案不胜枚举,然他每逢与人招呼,均是笑若春风,没听过他名头之辈与其邂逅,便真以为这人人善心和,结果自是一不小心便死于非命。
七鳏六寡中,其他十二人风潇游均不如何放在心上,唯这名表里差异忒过离谱的摩大鳏令他不得不给予重视。而这十三人内,也仅摩大鳏那身本事可入他眼。
依言潜转内息,流导匀调,这一运功,却让风潇游面色惊变,霎时瞠目。
适才他凝神引元,丹田中积蓄了数年而得的真气竟萎靡不振,难以提起,更无法聚为实质从指尖击出,仿佛竟长久失习,筋脉荒废,无法汇力。
这一惊只骇得风潇游魂飞魄散,知道自己之所以体内突现异常,乃因中毒之固。他早有耳闻,七鳏六寡有一项独门药剂,入体令人在三个时辰之内脱力,从而陷入昏厥,这一昏便再无苏醒之日。而今他出现的状况便是脱力,真气正飞速从体内流失,原本浩如渊海的内息片刻间便空了一成,正是毒素在五脏六腑间蔓延发作。
额头冷汗涔涔渗下,风潇游握紧手中赟凰长铗之柄,警惕中退了一步。须臾间,脑子里浮光掠影回顾自己这片刻之间的一举一措,要想明白自己至始至终从未与对方交手,何以莫名其妙便中了异毒。
危机所迫时,人之思绪格外清晰,只半晌,风潇游立即猜测出了推论,双眼放脱七鳏六寡,径往足前那片阴森尖锐、密密麻麻的刀床上看去。
果然,每一只匕首都是锈迹斑斑。那些铁锈红中带蓝,非一般寻常锈痕。只因其中混淆之色微乎其微,若非细觑,绝难辨出。再瞅那匹跌入刀床的骓马,起初入阵尚能挣扎,而今不过滚了两遭,竟已脱力晕去,然腹部给刀刃刺了数十只窟窿,鲜血淋漓,显然是活不成了。
风潇游双目骤放寒光,唇角笑意愈加冷了,铮的一声,赟凰出鞘:“各位倒真是有备而至,看来今日后果有些悬了。却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意欲杀我而后快,续请教请教。”
嵊二鳏一抚头上斗笠,将篾宸又压低了几分,声音听不是喜是忧:“抱歉,拿命做买卖便非遵守原则不可,我等在江湖上混,能有几桩生意接,便靠信誉营业,请恕我等无可奉告。”摩大鳏手里纸扇依旧摇摇晃晃,明明细雨蒙蒙,他周身却异常干燥,非但扇面丝毫未濡,就连飘扬中风中的衣摆袍裾也仍潇洒恣意的飘着。他做出善解人意之态,语出温和:“风掌门出师不利,今夜注定是要命交代于此。唔,我等非惨礉之辈,做生意一向讲究成人之美,风掌门有何遗言便情一概告之,我等定然不辱使命,替你捎回雒圜山无羁派,带讯给你那群娇妻美娣,以便筹备身后大事。”说着哈哈大笑,得意忘形。他一笑出声,底下其余十二人也均纷纷附和,这些人嗓门调抑扬顿挫,尖锐沙哑各类声音应有尽有,一同笑出,似鬼哭似狼嚎,尤其瘆人。
他尚未笑个满足,唰唰两响,冰刃刺破雨幕,寒剑已抵他咽喉五寸之处,正是赟凰疾刺而至。黑暗中尖端银辉烁烁,剑茫锋锐异常,径直往他咽喉处廉泉、天突、扶突三穴以及前庭襞割落。分明是三招,却一剑锁喉,齐齐迅捷无论的递了下来。按理说一个人武功再高,手法再快,终究只有双臂两拳,即使双管齐下,同一时间至多也不过能施两招而已,使上三招及上,便需分出前后之别,然眼前这四剑前后一致,劲力缓重毫无差池,便如两个人四只手同时袭击一般,叫他顾此失彼,解得了第一招躲不开第二招,避了第三招那么第四招便非受了不可,绝无拆解之道。
第二章
风潇游面上虽故作镇定、佯装从容,胸腔里却早已心急如焚,自忖倘若单打独斗,这些人倒无一人是他对手,可若群起而攻之,胜负就难料了,自己又身中奇毒,虽不顷刻致命,可真气内息逐渐流失,越拖越是不利,一连四剑刺出,原意是想先发制人,倘若一出手便杀之其一,那么稍后大动干戈则去了一名敌人,胜算也多几成。
他师尊当年传他“凌云飘霜剑”这门绝技,便以身形手法见长,擅于一击必杀。他四剑刺出,本应瞬息剑致人死命,摩大鳏虽居群党之首,但风潇游竭力一击,也绝计无法抵御。但此时他周遭满围同僚,风潇游突起出手,只觉手腕一抖,当当四声响过,四剑已给嵊二鳏拨开,就见他双手各持一锏,长约三尺,貌是熟铜铸造。摩大鳏死里逃生,吓得面色苍白,再也无法维持一派淡然儒雅的神色,双眼恶狠狠瞪着风潇游,目眦欲裂。
鬼哭狼嚎般的笑声戛然而止,十三双眼睛齐刷刷盯紧风潇游手中赟凰,氛围瞬间骤冷。
只一招,风潇游已感丹田滞塞,不想运功导力竟能使之飞速生效,看来血行流动加快它便蔓延更快,要速战速决也十分为难。究竟是何毒物,触肤即渗不说,竟能与血同窜。
“风掌门真是骁勇,你送我这份大礼,很令我惊喜,我也赠送几件兵刃于你,大家礼尚往来。”得片刻喘息,摩大鳏稳了心神,又恢复屡屡的温文尔雅。他手一招,七鳏六寡各抽兵刃,狂风暴雨般围了上去。
风潇游鼻腔一哼,赟凰破空刺出,如电光、如火石,如腾蛇绕树,剑尖之端寒茫毕露,簌簌而洒。霎时,林间乒乒乓乓之声倏忽大作,震耳欲聋。赤橙黄绿青蓝紫等十三团影子围在一团青影周遭丈许之外,此起彼伏,忽近忽退。双方人马舞兵弄刃时铁器交加,迸出星星点点的火花,虽光芒微弱,稍纵即逝,但因诸人出手敏捷,以快打快,越斗越剧,每点火花产生时与前一点几乎已无间隙,密如连珠,霎时将林中照耀得亮如白昼,顷刻间百招已逾。
七鳏六寡乃一丘之貉,每人所使使武功所用招式所握兵刃不尽相同。刀、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戈、镋、槊、耙等应有尽有,但多年临敌相辅相成,每一招每一式均配合得心应手,此番众人围攻,便如布阵一般威不可当。风潇游有意暂避锋芒,但一来坐骑已失,他轻功不佳,仅靠双腿未必便能成功脱身,二来既已给团团围住,要抽身只有先尽歼强敌。可他每舞动一招赟凰,体内真力便羸弱一分,敌人却渐逼渐笼,过不多时非给乱刃分尸不可,焦急之下,更是心烦意乱出手无章,接连遇险。
兵刃撞击声中,一剑寒茫照九霄,碧落苍穹忽然止雨歇霖,一直绵绵不绝的细霏蓦地停了。
风潇游身随剑动,姿态有女之蹁跹君之潇洒,在十三名劲敌合力夹击的包围圈中游走腾挪,虽丹田中内息流失渐急,一时却尚未落于下风,反而是赟凰舞得滴水不漏,七鳏六寡竟无一人近得他身,只能缠斗,无法压倒力胜,他急谋脱身,眼见封守右方的黄衣苟五妪手中柳叶刀横劈竖砍,只顾步步紧逼,周身却破绽百出,剧斗这些时候,他已瞧出眼前十三人中以这苟五妪内功最浅,素袖扬拂,已如泥鳅水鳝般从无数密密麻麻的兵刃之下游了过去,将五成守势转防为攻,留五成留招不发,护住周身要害,余力全部往苟五妪顶门排山倒海般招呼,意欲一举破其罩门,冲出包围圈子。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风潇游之所以处于下风,除战前疏于提防而身中奇毒、真力受创,另外便是输在寡不敌众,倘若他倾力浓缩内息给予一击,七鳏六寡却无一人胆敢硬接。苟五妪武功居于全队之末,陡觉对手针对自己,哪敢再行阻碍?连忙撤刀收刃,往旁一缩,闪避赟凰。
摩大鳏看出风潇游喘息急促,左支右绌,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咧嘴一笑:“我老早便探得风掌门有个怪癖,便是好奇心重,凡事都要求个水落石出。唔,可疑心病太浓终非善策,你倘若不去拔那匕首,不去追根究底,我等又岂是风掌门对手?但虎落平阳,到底还是要栽在我等手中!”他连续风凉,手上招数却丝毫不缓,密如连珠般步步紧逼。瞥眼目睹风潇游专攻一人,已明其故,见苟五妪往旁闪避,连忙高喝:“严守阵脚,切莫让他逃了!”但苟五妪功力不济,有意截阻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一迟疑间,风潇游已从她适才站立之处夺路而逃。
但他到底还是失策,身子才迈出几步,就见眼前一花,一棍一鞭一铖从斜刺里侧击而来,挡在去路之前。风潇游全力奔挪,猝不及防,更无暇倒转握柄以剑相格,只得生生逆止前进之势,住足停步,退了回去。这刹那间的一进一退,他仍未能闯出圈子,反而弄巧成拙,原是攻守参半之况,这一生岔便给十多件奇形兵刃逼得节节败退,十招九守。再斗片刻,便沦为只能竭力抵御无法抽空还击,兼之体内异毒发作,汗流浃背,力气渐感不支。
七鳏六寡虽表面胜券在握,其实个个心悸。他们受人所托,半道截人,早已筹备多时,那刃床刀阵所布之锈乃他们独门秘制奇毒,沾身即中,能在三个时辰之内使人脱力而死,只因此物呈细末状,倘若与人恶斗时突然施为,难免自受其害,遂平素鲜少使用,故而不为人知。他们深知风潇游实非庸才,以寻常机关陷阱埋伏绝难相制,方才兵行险招。却不料他剑招外功凌厉,内功竟也精湛至斯,中毒许久仍有力负隅。
此时见他回旋招架时臂弯灵活之处已远逊先前,剑刃刺削点戳的劲道也似力不从心,摩大鳏大喜高叫:“大家加把劲儿,他已油尽灯枯,耗也得耗干了他!”他之前当面讥讽,却未能接得住风潇游当面一击,自觉丢脸,眼下虽恃众而胜,但眼见须臾间便可杀了对方一雪前耻,自不禁心花怒放,一纸褶扇舞得虎虎生风,欲求尽快诛杀了对方。
他这厢精力全聚于杀敌夺命,招招急攻对方要害,自身便疏于防护,眼见风潇游节节败退中退至了刀床之旁,已退无可退,趋避时足底蹒跚踉跄,狞笑一声,纵身扑上,一扇便往他顶门天灵击落。风潇游足底虚浮,赟凰正与另两位鳏寡的奇兵怪刃纠缠不休,偏偏手上劲力愈发不济,难以抽拔,四面八方全是刀剑,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失误便是死无全尸。要避摩大鳏这一掌,则免不了遭兵刃之刺,当场死于非命;倘若硬生生受了,非给一掌拍得脑浆迸溅,头破血流不可。
摩大鳏一掌好快,霎时便到了风潇游天灵三寸之外,他暗呼不妙,意欲抵挡,但东南西北尽是敌人,双手要招架十二件兵刃的夹攻,却哪里腾得出空?赟凰周旋于嵊二鳏与禛六鳏的断槊长镋,难分难舍,一位黑衣寡妇的虺形钢叉却横刺而至,他心头焦急,却已无抵抗之力。
黑衣寡妇与摩大鳏那一掌均是击向他身躯要害,一拍天灵一刺小腹,倘若中招,势必肚破肠流不可,只听七鳏六寡各人齐发桀桀冷笑:“无羁派的风大掌门,名震江湖,如今却要在武林中除名了,且还是死在这荒郊野外。但你不必忧心,我等定然将你好生安葬,什么线索都不留下,你安心的去罢……”他们的狞笑尚未笑完,摩大鳏与黑衣寡妇忽然惨嚎两声,极度凄厉,身子蓦地飞起数十丈,如离弦之箭般的腾上空中,再重重堕了下来,砰的一声,肢体躯干摔得四分五裂,登时死得呜呼哀哉。
变故突如其来,双方均自罢斗,七鳏六寡再也顾不得乘胜追击截杀风潇游,纷纷惊叫声中往两具残尸围拢,就见二人头断骨折,五脏六腑从腹中飙了出来,滚在一边的两颗头颅兀自睁着双目,摩大鳏眼中得意之色甚浓,还处于即将拍死风潇游的喜悦之中,情状惨不忍睹。
各人面面相觑,适才他们与风潇游斗得不可开交,这两人几乎双袭得手,却何以忽然腾空而起?众人齐相转目,恼视风潇游,嵊二鳏怒道:“你使的什么妖法!”
这下风潇游倒真莫名其妙了,他适才自顾不暇,全副身心都在招架他们的疾攻,尚未看清情景,便听砰的一声巨响,偏头就见两人惨死当场,只觉怪诞离奇,同样的云里雾里。但他非信鬼迷神之辈,一见场面有异,立即游目四顾,说道:“什么妖法,他两个既非我所杀,也不是你们同室操戈,那便是死于旁人之手了。”
适才他只道七鳏六寡既蛰伏至此,周遭便再无其余伏兵,是以严阵以战,毫无提防竟有旁人窥伺在侧。那人既出手对付七鳏六寡,便于己无碍,即使非友,多半也不是敌人。可黑暗中乱枝掩映,嶙峋黢黑,周遭唯有荒草丛生,却无人影。长草枯枝间并无足迹,显然这人轻功绝佳,倏忽出手,来去如风,然究竟从何处来?如何杀人后还能遽猝而去?
他想起适才摩大鳏得意忘形时的那几句谆谆教诲,教导他凡事不可疑心病太重,否则自食恶果。想到对方既助了自己却又不肯现身,多半是行善不留名,他何必非去揪个了然不可?想通此节,便不再踏步往前,转身去打量摩大鳏与那黑衣女寡妇的尸首。
这些人亡命天涯,脾性凉薄,首领惨死,其余幸免的六鳏五寡并不表现有多伤怀,只是不断翻检两个死者的尸身,另有两寡则持刀弄枪,去拨路旁荒芨,搜寻蛛丝马迹。
嵊二鳏晃燃一支火折子,左看右看,周遭足迹杂乱,只有他们适才从藏身之处走出的一排足迹,那是在左手边,与摩大鳏黑衣寡妇所处的右方位置相隔七八丈,凶手绝非掩身于此。他东张西望,半晌无果,矮身蹲下捡起摩大鳏一颗被摔在一边的脑袋,掂在手里端详。
这颗头颅乃摩大鳏尸身首级,他翻了翻,忽然惊恐一叫,将那可血淋淋的人头一抛而下,远远丢开,退了两步,火折子举在胸前,一脸警惕的盯着四周,口中高叫:“魑……魑魅血艳爪,拘……拘魂妖娆!”
此言一出,十二人无不惊诧。其中最为骇异的当属风潇游,他听到嵊二鳏口吐那几个字,心坎猛地跳了两跳,走过去捡起摩大鳏首级,往他颈中一望。但见人头下颔之颏鲜血淋漓,整条脖颈被锐物切为五截,却又未完全离体,与颈椎相黏,五块切得平平整整的肉片挂在头颅之下,委实令人不寒而栗。
此乃魑魅血艳爪杀人夺命之后所遗之征,邪气诡异至极。摩大鳏被人一击致命,正是中了这门绝技而死,遂颅下方显此状。这门功夫毒辣狠厉,出手而见血,见血而割候,割喉而夺命。威力无穷,却无人得知其源,所创何人所属何派,武林中均无流传,令人闻风丧胆的威力之中,更混淆无数神秘的未解之谜。
将这门武功发扬光大之人,正是月骨鸢。此女年纪虽轻,不过是近年出道的后起之秀,却练就一身邪派武功,曾在武林中肆无忌惮大杀四方,建下累累血债,杀人夺命往往一击必杀,一旦出手,手下绝无活命之理,且一贯潜夜杀人,更是来无影去无踪,武林中人谈“月”色变,偏生这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容颜颇具姿色,是罕见秋娘,便赐予她“拘魂妖娆”一谓。其人喜怒无常,嗜血如命,杀人放火百无禁忌,全然是魔道邪派一流。
“敢问可是妖娆骨鸢到了?嗬,我等与尊驾虽有微罅,却非深仇大恨,何苦无端为难?切莫各自过不去了,这就请出一会。”同伴惨死,禛六鳏丝毫不为其哀,知晓来人底细,言辞间已委婉相谄。其实逝者已殁,剩下的六鳏五寡便不去在意适才突发之变,摩大鳏同黑衣寡妇死则死矣,他们却深知此时此刻局势严峻,倘若月骨鸢此时前来横插一脚,翻旧账而相助风潇游,莫说此行一趟势必功亏一篑,保不准尚有性命之忧。谁不畏死?未免一死便只得相机行事,佯装化干戈为玉帛,总之能拉拢则拉拢,无论如何不能开罪对方,徒立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