冁嬮——辴孍
时间:2022-04-13 06:51:37

  他一语出口,旁人屏息凝神,只待月骨鸢现身,但候了半晌,万籁俱寂中却无半分响动。风潇游此刻脑子里却浮现了一抹靓丽的人影,往昔接憧而至,一时浑然忘我,不记得自己尚处于危殆之中,只顾着心猿意马去了。
  “不错,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区区贱名正唤月骨鸢。我早已到了,不过你们一个眼瞎一堆眼盲,目不视物,斗了半日一无所知罢了。”他正想入非非,一个寒凉似冰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了出来。这声音时快时缓,忽高忽底,从四面八方钻入耳中,缥缈不可捉摸,混不知说话之人身在何方,仿佛天地之间均是此人靡靡之音。
  风潇游闻其音便知其人,腆着脸大喜道:“原来真是你来援我,我只道昔日你一去不复返,从此再也无缘了。”
  他心续激动,说出口的话却没头没脑,六鳏五寡也听出这声音异乎寻常,全神贯注的倾听,哪会将他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有人高问:“不知姑娘何以三更半夜来此荒郊?请现身一会罢。”这地方名曰“断岭谷”,原是因周遭遍布断崖绝岭而起,偏远荒僻,平素即是伐柴樵夫亦难见一名,在此偶遇绝非偶遇,邂逅也非一般邂逅,中间实则大有秘辛。
  “你们两波十四人斗得精彩纷呈,我自然便是为看热闹而来。至于会面,我已同你们会了许久,不过是你们斗得太忒也专心,方才失了眼力。”
  这次的声音仍同之前一般,缥缥缈缈,时而如梦吟如时而呓语,但却听得清清楚楚,声音正是来自东首,众人忙齐刷刷回头一觑,却见一株柞树枝上站了一人,绛衫紫绸,面目为长发遮掩,瞧不清相貌。其时无风,那身紫衫却无风高扬,如山魈鬼魅。
 
 
第三章 
  树上人身影窈窕,婀娜生采,但她脚下所立足之枝不过拇指般粗,她一个人至少亦具七八十斤的斤两,那枝丫承此重量却纹丝不动,如枝上并未站人一般,竟连冠叶也没摇晃两片,着实诡异。
  但那处显眼,众人适才举目四眺,也扫过那株柞树,却是空空如也,不过瞬息间便多了一人,而诸人竟无一人得窥,看来此女轻功之佳,远胜再场群众。
  “热闹我尚未瞧够,想必你们也没斗个尽兴,切莫因我失了兴致,赶紧继续斗罢。”
  这次的声音不再缥缥缈缈故弄玄虚,换成另一种孤寒清冷,众人听在耳中,凉在心头。只是她语出惊人,六鳏五寡互相一睇,自然明白她深夜来此,绝非看热闹这般简单,但都猜不中她的心思,到底所图何来。只风潇游一抽嘴角,脸上颇有歉疚,正预备自责两句,却听树上人冲他不耐烦:“没听见么?你还不动手?”风潇游愣了片刻,不明她话是何居意,冲口而出:“你不是知我有难,来拯救于我?”但话一出口,立觉不脱,自己首先羞赧无地。树上人鼻腔一哼,怒形于色:“恁你也配我出手?给人五马分尸也与我无关!”
  六鳏五寡本来忧心她是为援助风潇游而来,与己作对为敌,眼下听她自叙,如释重负,均是一喜。她既不保风潇游,便不会是他们的阻碍。嵊二鳏松了口气,再无顾及,抱拳一询:“姑娘阻挠我等行事,想必并非为看热闹而来罢?”适才摩大鳏两人死状之惨,而今心有余悸。树上人长发紫衣兀自飘逸不止,冷嗖嗖道:“我确实为看热闹而来,何时阻挠你等行事了?这风掌门单枪匹马,他两个倘若将这风掌门毙于掌底,我还有何热闹可看?唔,而今我杀了你弟兄,你们意欲如何?如要报仇,尽情放马过来便是。”
  嵊二鳏眉头微皱,面色已有不悦,但匿在斗笠之下,旁人也无从得窥。他寻思这月骨鸢明显是为援助风潇游而来,他们同这女人曾有交手,功力不在风潇游之下,今日要想取其性命已绝无可能,只有暂且退避,走为上计。目前摩大鳏既死,余下的六鳏五寡便以他居首。手掌一挥,发号施令道:“摩大鳏平素占着首领之衔作威作福,我等均盼他死得越早越好。今日借由姑娘圣手,将之斩首,正全了我等夙愿,更是便宜了鄙人,此番正是隆恩,敬谢尚且不及,何仇之有?碍于姑娘尊面,便容风掌门自生自灭,这就告辞了,大伙儿走罢。”说着愤愤瞪了风潇游一眼,收兵敛刃,率领众人意欲觅径而退。
  树上人一听“自生自灭”四字,往风潇游身上瞩目一眼,喝道:“且慢。”六鳏五寡回过头来,却见柞树枝上空空荡荡,月骨鸢已人影全无,一怔之间,娇媚的声音响在了正前方:“我要看热闹,你们这么急急忙忙的走了,岂非扫兴?再大战三百回合又有何妨?”六溜头鳏五寡再转一回头,眼前万枝嶙峋,月骨鸢长衫曳引地,背对众人。六鳏五寡相顾惊骇,她前一刻明明还在树上,何以眨眼之间便越过十数丈距离到了前方?这般移形换影缩地成寸之功,委实高深莫测。
  月骨鸢不待他们答话,续道:“无羁派的风大掌门,烦劳你再亮赟凰,再露几手高招,一展睥睨风采罢。”六鳏五寡齐相变色,但见风潇游手扶樾树,整个人佝偻着身子气喘吁吁。他左手按在胸膛上,额头满渗细汗,语出声弱:“我……我体力不济,恐怕要叫你失望了。”月骨鸢拨开额前一束绺发,露出一张秀丽绝伦的面容。她一显容颜,六鳏注视之下,均怦然心动;而五寡一觑,则都目露艳羡,歆羡之余,则隐约乍出妒忌之色。
  月骨鸢是江湖中为数不多武貌兼具、均称世间罕见天下少有的女中豪杰,但她成名较迟,武林中大多数人只闻其名却无缘得瞻其貌,也不知究竟是如何的貌美如花、天下少有。但见此刻她展露真容,远山青黛、眉目如画,三分妩媚三分妖冶三分娇艳,另附一分朦胧,犹似迷雾阴霾中的蛇蝎美人一般,确实是稀罕尤物,无怪乎人人瞩目。
  她曾与诸鳏众寡有过一面之缘,惊艳过后便即释然,嵊二鳏瞧瞧她脸色,看不出是喜是怒,颔首道:“风掌门既贵体抱恙,再动手也无甚看头,姑娘要看热闹,大可前去市井街坊,鄙人担保你看得目不暇接,我等尚有要事在身,后会有期。”高视阔步迈了两履,月骨鸢蓦地一拦:既然如此,请“将“遗孀泪”的解药取一份出来。”遗孀泪正是风潇游所中之毒。嵊二鳏稍微踟蹰,他之所以干脆告辞,便是自信风潇游身中他独门秘毒,即使一时三刻不死,终将力尽而亡,也算是完成了他们顾主交代的任务,回去领受利禄,这解药一给,这一趟岂非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但月骨鸢一眯眼睛,似乎神情不善,七鳏六寡阵亡其二,倘若动起手来,单凭他们十一人之力,绝计斗她不过,何况他们同风潇游剧斗这许久,身心俱疲,更非其敌。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性命,雇主许下的承诺算得什么?嵊二鳏犹豫了片刻,便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丢给了风潇游,说道:“口服微量,毒性力解。月姑娘,咱们可以走了罢?”他也并非真正请示月骨鸢是否放他们走,语毕便招呼同伴绕过月骨鸢身畔,径直往来时路而去。
  月骨鸢蹙眉道:“人是可以走,需将命留下。”她“下”字出口,人已消失。跟着是“啊”“啊”两声,两名寡妇人头便落了地,无头尸首却站立不动。
  各人大骇,连忙抽兵拔刃,嵊二鳏怒喝:“月姑娘切勿欺人太甚!”紫色虚影在十九人周遭穿梭来去,对他的话听而不闻。嚓嚓声中,又有两人毙命,头颅飞出人堆,挂在了树冠上。
  只因她身法实在太快,肉眼难辨,如电闪如鬼奔,有心招架却混不知从何御起。而她出手无声无息,众人无法预料她将于何方落招。眼见她顷刻间连毙数人,人人寻死说不定下一个便轮到了自己,自危之中,更是手足无措,惊恐中竟忘了严守门户,只顾着胡乱挥舞兵刃,只盼击中对方一招,她步履略滞,便有了转圜之机。
  其实月骨鸢功力未必便强胜风潇游一筹,只是她武功路子纯以奇幻诡异、血腥狠辣为长,出手往往一击必杀。兼之轻功绝顶,周遭又月黑风高,得了地利,更增邪气,施展本领便得心应手。她杀人手段残忍暴戾,亦能起到先声夺人之效。而七鳏六寡接连有人败下阵来,合围时再无相辅相成互配互补之威,且还没动手便心生怯意,应敌之策又杂乱无章,被月骨鸢晃得眼花缭乱,如何还能支持得住?
  眼下情景,他们只要不去理会月骨鸢显露出来的轻身功夫,挥舞兵刃护住周身要害,以不变应万变即可占据主动。月骨鸢赤手空拳,不敢硬抗兵刃上的招数,只有扰人双目,见缝出爪。但若无隙可乘,双爪威力再强,终是血肉之躯,如何能攻得破以利器组成的自卫屏罩?真刀真枪竭力一战,她即使能胜,也断不能如此轻而易举。
  风潇游师承大能,所习剑术原是光明正大一派,若非中毒,那是同样的千变万化,奥妙无穷,只是中了暗算,许多妙诣施展不出,方才狼狈至此。他握着盛装解药的瓷瓶,凝神观战。忧心月骨鸢安危,生恐她受挫受伤,一时无暇服药解毒。但见紫色虚影以一化千,在众人周遭腾挪窜跃,只一团影子而已,他目光格外敏锐,竟也看不穿月骨鸢如何出手。
  “看来那日分别之后,她转怒为奋,勤练功夫不辍,大有精进。”风潇游自言自语,宽慰一笑。想起那日月骨鸢潸然泪下的拂袖而去,满目娇嗔,心头怜惜骤生。
  他想入非非,错过了场中恶战最为激烈艰辛那一段,待再回过神来,月骨鸢已收功止步,手上多了一件兵刃,指着嵊二鳏喉咙。她足边横七竖八躺满尸体,尽是首级与躯干分离的无头残尸,全部浸在血泊之中,七鳏六寡十三人如今只剩下嵊二鳏一名活口。但他此刻满脸蘸血,脑袋上那顶至始至终从未摘下的斗笠也不知去向,露出尖嘴猴腮的一张脸,神情惶恐已极,不住口的告饶:“姑娘高抬贵手,饶一条贱命,我……感……感激不尽,来日必有厚报!”
  月骨鸢脸上不再是冰冷寒彻之色,一改先前风格,手握剑柄,笑脸盈盈:“既图后报,何需来日,择日不如撞日,来时不如此时。你马上报了,我立即放你走路。”嵊二鳏屈膝就地一跪,咚咚磕头:“小人愿为姑娘做牛做马,一生为奴为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月骨鸢巧笑依旧,正要说话,风潇游却在一旁弱弱启齿:“到底是何人指使于你,意欲杀我而后快?”嵊二鳏瞥了瞥颈中冷剑,结巴道:“是……是……”他尚未是出个所以然来,月骨鸢手腕微颤,剑刃穿肉破破,他一颗项上人头已脱离肩膀,远远飞出,卡在候间的话也未能得见天日。风潇游高叫不要,盼她手下留情,却为时已晚。
  月骨鸢将染了血的长剑一掷,漫不经心道:“你很快便晓得究竟是谁买凶杀你,不需要问这许多。”说着挨近风潇游身前,他勉强挤出莞尔一笑,说道:“一别经月,别来无恙嗬。”月骨鸢上上下下打量他两眼,轻蔑一哼,夹枪带棒道:“我只道堂堂无羁派的风大掌门如何如何年少有为,怎样怎样英雄了得,竟也会有阴沟里翻船这一日,真真叫人拍手称快。”字里行间,全是小女人的嗔怒之态,同适才的阴险毒辣判若两人。
  风潇游脸上愧疚更甚,意欲伸手去拂她额前长发,终是力不从心,抬到半途软软又垂,问道:“你还在怄气么?彼时……彼时我确实为难,叫你伤心这许久,其实我心里也不好受。那日你决绝而去,我本去颐心居寻过,你却未曾归家。你脾性总是暴躁爱闹,肆意妄为,什么祸事都闯,什么是非都要招惹,未免令人忧心。这些天我时常挂念,不知安危如何,夜不能寐,你却去了何处?”话说到这样缠绵悱恻关怀备至的份上,中间牵扯的曩昔自是风花雪月一类无疑了,且还是一桩剪不断理还乱,掺杂许多恩恩怨怨的情事纠葛。
  月骨鸢愣了片刻,眼中凌厉有刹那缓解,戾转温煞成暖,更有娇羞女儿忸怩态。但一想到昔日过往,风潇游的所作所为,满目馨悦立即变成乖张狠厉,讥笑道:“能得风掌门青睐,着实令小女受宠若惊。但未免家中红颜不满动怒,你还是慎言慎行为妙。小女虽非光明磊落之辈,总还是待字闺中的黄花姑娘,名声之誉可不可不要。”
  她一派说辞滑滴滴酸溜溜,乃吃醋之兆。顿了顿,又道:“我脾性如何,是否暴躁,是否肆意妄为均同风掌门无关,承你关怀,这厢谢过了。至于我行踪如何,却无必要同你汇报。”
  风潇游心怀愧仄,但风流如他,倜傥如他,骄傲如他,当然拉不下脸自忏其过,即使懊丧,也只在心里一个人默默懊丧,眼见月骨鸢同自己一斗口便拈酸泼醋,明显安然无恙,心下稍宽,笑道:“如此着急同我划清界限,那你何必来此救我?先别急着否认,我晓得你到此是为看热闹而来,唔,三更半夜到这渺无人烟之地来瞅热闹,也不晓得你如何得知此处有热闹可看,莫非姑娘大功告成,手眼通天,竟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了?”
  他一语中的,月骨鸢早先候在雒圜山之外,他一驰出,便紧随其后。她轻功了得,早臻顶尖,展开步履奔行起来诉逾骏马,十日追风逐月,竟没被良驹甩脱,而风潇游只急于赶赴笑岸峰,途中一直忧心忡忡,竟未发觉身后有人尾随。她一路追踪至此,本想显身兴师问罪一番,却总欲说还休,眼见风潇游中了暗算寡不敌众,方才不得不露了行迹。
  风潇游一席话正戳了月骨鸢心思,她脸色一赧一窘,霎时红了起来,但只片刻异样,眸中寒芒已骤然大盛,右爪咻的一举,架在风潇游脖颈处,做势欲抓,怒道:“我便是为你而来又如何,你从前待我好得很呐,眼下我还你一报,便算偿了。但有恩必报有债也得偿,你欠下的债是桃花债,久拖不还,我便自个儿来讨!”
  她只风潇游贪生怕死,绝不肯引颈戮,定要趋避,如此一来她便有理可驳,却不料风潇游中毒后历经一场恶斗,体力早已不济,勉强支持这许久,再也无法稳定身形,趔趄着歪了下去,她的愤慨之言自也未入其耳。
  月骨鸢忙腾手相扶,急切问道:“怎么?你尚未服解药?”说着夺过他手中瓷瓶,拨开瓶塞,倒出少量红色粉末,意欲喂他吞食,被风潇游躲开,气若游丝道:“看来你当真恨透了我,巴不得我尽快死去。”月骨鸢愣了片刻,奇道:“这不是解药?”风潇游往那刀床一指:“嵊二鳏为人阴险狡狯,他们谋定而后动,怎肯如此轻易便饶过了我?嗅其味便知其性,此药同那刀上铁锈都是遗孀泪毒物。”
  月骨鸢再也顾不得逞口舌之快,搀他盘膝坐下,自去一堆残尸断骸中翻袋解囊,搜出另一只奇形瓷瓶,抖开一看,一样盛的粉末,却是色泽雪白,犹如米粉,其味清香,看来并非毒物。她于医理药石之道一窍不通,不敢贸然用之,拿去给风潇游一看,问他:“这该是货真价实的解药罢?我挨个搜了个遍,他们身上只此一物不似毒物。”风潇游武功卓越,杏林岐黄却是同样的目不识丁,无奈道:“你问我然我却向谁咨询?无论是否,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姑且一试,听天由命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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