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终,终究,我……”
萧珩满是血迹的脸上缓缓绽放一抹释然的笑,望着眼前男人眼中那并不虚伪的关心,缓缓伸出的手,颓然落下,彻底没了生机。
夜,黑的似乎已经忘了还要天明,漆黑黑的笼罩着这个被悲伤和绝望死死包裹住的世界。
沙华就那么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如一尊雕塑,僵硬的半跪着,抱着躯体已经彻底冷却的萧珩。
脑海中不时闪过那张总刻意讨好自己的,满眼泪光却固执的朝着自己微笑的孩子。
“大哥!”
“大哥?”
“大哥……”
欢乐的,惊喜的,带着哭泣颤音的,压抑着愤怒的,倔强的。
这个孩子说的没错,他,许真的对不起这世上的许多人,但却没有对不他沙华。至少,那些亏得欠的,他全都一分不少的还了回来。
亲手灭杀自己全族!他,视这世间所有为仇敌,却独独将自己视作亲人唯一。
“你说的没错,是我欠了你的。二弟,下辈子,别再遇到我了。好好地,过你的日子。”
生涩的声音溢满浓浓的疲惫,沙华用心擦拭着萧珩脸上的血迹,小心翼翼的,将他放平在地。
“黑豹子,以君王之礼,厚葬。”
“可是……”
“罢了,罢了。骗我的也好,欺我的也罢。悲剧早已酿成,如今再去追究当初,还有什么意义?珠儿说的没错,终究,是我不够信她。我的错,是我的错。我认……”
“可……”
抬手打断刘世千的话,走到门口的沙华回头看了眼平静躺在地上的萧珩,涩然一笑:“他已经还清了他欠下的,如今,该是我还的时候了。”
“可是君上,若萧珩那厮所言不假,我们离洛两国岂不是就中了这反间之计?与离国的这场仗,咱们还要打吗?说到底,我们都是受害方啊!”
"这世间的恩恩怨怨,悲剧纠缠,若要当真盘出个对错来,怕也难得很。罢了!这场国仇家恨,困死了我,也困死了她。
我们,注定只能在这场理不清、断不明的「误会」里彼此折磨,我累了!累了!黑豹子,以后,洛国就交给你们了,替我好好的,带着他们活下去。"
“君上!”
黑脸的黑豹子几乎不曾给急成个红脸的关公,一双铜铃大的眼眸圆瞪着,仿若要吃人的野兽:"君上!你再胡说,我老黑可就真生气了!便是刀山火海,有你在的地方,就别想撇下我老黑一个人去。
生生死死,黑豹子都跟定你了,你可别想甩掉我。否则,哪日到了下面,还不得让那只死狐狸笑话死?"
揉了揉被震的有些耳鸣的耳朵,沙华望着黑漆漆的屋外,什么也没说,只重重拍了拍刘世千的肩膀,抬脚走了出去。
被乌云遮的严严实实的月亮,不知何时从云朵里探出了头来,一点点的,在云彩里跳动着,活泼的像个天真玩闹的孩子。
月下,银碟披散着一头乌黑的发,正哭得梨花带雨。
“君上,咱们不恨了,不怨了。咱们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银碟陪着您,平平淡淡的了此残生好不好?不恨了,不要再恨了好吗?”
轻抚着银碟的头顶,曼珠空洞着眼睛,抬头看向深蓝的天空下挂着的新一轮圆月。
又是满月!千千万万年的,它永远只是冷眼旁观着这个世间的生死别离,爱恨情仇。它只圆缺它的,从不管人间的聚散。
“傻丫头!别哭了,哭花了脸,仔细就不好看了!”
轻拭去银碟嫩白小脸上的泪痕,曼珠苦涩的扯出一抹空洞洞的笑意,却让抬眼看向她的银碟泪落的更凶。
“别怕,我会将你的后路安排妥当,纵然我不在了,也会保证你的……”
"不……银碟不要什么后路,不要什么未来。没有君上的未来,银碟要来何用?银碟所求,终不过是君上的平安喜乐罢了!
若君上放不下那仇恨,银碟自也不会放下!无论君上去哪儿,无论君上做什么,都不可以抛下银碟。上天入地,银碟怎样都要跟随君上!至死不渝!"
顾不得尊卑上下,银碟扑进曼珠怀中,呜呜咽咽的哭得像个孩童。温热的液体渗透衣衫,一点点潮湿进曼珠的心里。
眨掉眼中的湿意,曼珠轻拍着怀中的脑袋,像哄孩子似的,轻哄着银碟,一如,当年四哥哄自己时的那般。
仰头望着头顶那轮明月,曼珠心里悄悄唤了声月亮公公,不觉便红了眼眶,谙哑了嗓子。颤声幽幽一声长叹,曼珠涩然苦笑道:"傻丫头,跟着我这么个孤魂野鬼有什么好?你还这么年轻,你的生命还很鲜活,不该为我就此陪葬。
我的人生早已腐朽如枯木,你,该有你自己的人生了。这次,别再闹了,好好地跟着王顺去吧。他,会替我好好照顾你的……"
“不要!不要!没有了君上,银碟哪里还有什么人生可言?银碟生生死死,必是要跟着君上的,死也不能让银碟离开君上半分!不要,银碟不要!君上,不要抛下我,不要抛下银碟……”
“银碟,我此番,是去求死的!你不能跟着……”
"不要……银碟不要离开君上……不要……君上,银碟陪着您活着不好吗?银碟一生一世的陪着您,可好?
咱们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你失去的还不够多吗?还不够吗?为什么老天爷要这么残忍?为什么一定要对您这么残忍……"
“傻丫头,事已至此,除了死,我早就已经没得选择了。我本早已是孤魂野鬼一只,这条命,这口气,只是苟延残喘的一道魂影罢了。”
“为何活不成?怎会活不成?银碟会医术,银碟可以挣钱,银碟可以将君上照顾的很好、很好!银碟……”
“太冷了!”
曼珠望着头顶的那轮满月,满目苍凉,手指着心脏,嗫嚅了许久后,终于开口:"这里,太黑、太冷了。因为怕冷,我左一刀、右一刀,生生把一颗心割了个七零八落。我以为等阳光照进来,就能些许暖和些。
呵!终于,阳光透过伤口照了进来;终于,可以感受到渴望已久的温暖!可是,它却告诉我,血已经流尽了,我该死了!
呵呵呵!终究,我还是只能被埋葬进冰冷的黑暗里!命,我不想认命,却总是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的,被逼着缴械投降。我累了,好累好累,我投降了。这命,我认了!"
月光似银白色的雨幕,洋洋洒洒的洒落一地悲凉。
第130章
回家咯!
"我的族人们,已经等我太久太久了,是时候去找他们了!也不知,我那两个侄儿,是否还能认得我?
不知,父王母后可还愿意认我这个不孝的女儿。几位哥哥们,会不会已经忘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傻妹妹?我,好想他们,好想,好想……"
如水的月光静静铺洒在漆黑幽暗的人间大地,曼珠望着远处那影影憧憧的黑影,心里,竟难得的清幽寂静。
当一切都已成了定局,似乎这世间的所有,也全都变得可有可无。
无所谓悲伤,无所谓欢喜。究竟连那磋磨了自己一生的爱恨纠葛,似乎也被这清冷的月色洗涤的没了色彩。
轻抚着银碟头顶柔软的发。下一刻,怀中的小小身躯便软软的倒了下去。
哒哒的马蹄声在宫门外不轻不重的响着,曼珠背着手站在城墙之上,目送驾着马车的王顺载着银碟逐渐消失在苍茫漆黑的夜色里。
身后的圆月颤巍巍的悬在遥远的天际,月华在曼珠的身上铺洒出一道银亮的光晕。
王顺停下马车,回头看了眼远处城墙上如剑般矗立城墙的那个女人。
背光的脸被隐藏进了漆黑的夜里,远远望去,几乎不能看清遥远城墙上那抹消瘦孤立的身影。也没人能明白,那颗破洞漏风的心里,究竟藏着多少的苦楚悲戚。
驾——
挥了两下马鞭,王顺再不回头,背着月光,将身后的那抹身影越抛越远。直至,再也看不见。
“王顺,她已经死了。我没什么可以继续威胁你的了,今日,我便放你自由。”
当从曼珠口中亲口说出那个自己早已隐隐意料到了的事实时,王顺并没有他自己曾经幻想过的那般歇斯底里。甚至,可以说是冷静的异乎寻常。
“我猜到了。”
王顺听见自己说,声音里带着他难以理解的冷漠平静。那个自己爱了一生,守了一生,哪怕用一生的自由也要去成全的女人,死了。可在听到最后通牒的那一瞬间,心里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太过特别的感觉。
甚至,都没有问一句她是怎么死的?死都已经死了,再去追究怎么死的,似乎也并没有太多的意义。
许是在这个活死人墓一般的王宫里,自己的心也跟着慢慢的腐朽了吧!
王顺如此想着,双手接过曼珠递过来的银碟,这个他一心视作亲妹的小丫头。
“银碟,拜托了!”
深深看了眼这个毁了自己后半生,本该恨她入骨的女人。
王顺此刻,心里却再汹涌不起任何的恨意。这个女人,早就已经「死了」,「活着」。于她而言,是比死更残忍的刑罚。
对着曼珠微微颔首,王顺甚至没有给曼珠哪怕一个字的肯定回答,双手抱起银碟,转身便走了出去,大步离开。……望着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马车,曼珠深深长出一口气,幽幽呢喃道:“走了!”
漆黑的城墙下,空荡荡的仿若一个正耐心等待着吞噬一切的猛兽。
曼珠直直的凝视着火光中隐约不时闪动的地面,记忆不自觉的回到了当年那个乱哄哄、热闹非凡的午后。
爱女如命的父王,教女严格的母后,还有护妹无度的几位哥哥们。
当日自己大闹的城墙就在脚下。如今,曾与自己同在城墙的所有人,却都已经不在了。
“秦校尉,我命令你立刻放行让我过去!你没见公主此刻在城墙上有多危险吗?万一若是不小心摔了下去,这么高的城墙,她小小的身子如何承受得起?若她当真出了什么事情,你有何面目见我父王,又该如何向他交代?”
曼珠记得,当日那个被秦校尉气的俊脸通红的四哥。记得那个铁面无私、安稳如山的秦校尉。记得,不怀好意撺掇自己冲上城墙的七哥。
记得……那些琐碎的一幕幕往事,如今想来,竟似昨日发生的一般,鲜活的,让人止不住的悲伤。
记忆都还活着,可记忆里的那些人,却都已天人永隔。每天只能抱着回忆存活的日子,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无法理解那种孤独到死的悲伤。
“都走了……”
再次呢喃出声,曼珠缓缓张开双臂,眼前仿佛再次出现了当日纵身从城墙上飞扑到父王怀中时的情形。那宽厚结实的臂膀,曾是她最最美好的天堂。
“珠儿!父王在呢!快过来!”
“珠儿!怎么又淘气站到城墙上去了?快给我下来,回去好好的面壁思过。”
“哎,小八,这次可不是七哥哥我撺掇你上去的哈!回头挨罚,可不许牵累我!哎?你这丫头怎么好像瘦了?”
“小八!怎么瘦成了这副样子?平日里不吃饭的吗?回头让你嫂嫂给你准备些你平日里爱吃的,好好地补补。姑娘家,要多吃点才好。”
“小八,怎么了?谁欺负我们小八了?告诉六哥,六哥去替你收拾他。五哥肚子里坏水多,到时候我拉着他一起,不弄得他们下辈子见着你都绕道走,我就不是你六哥哥。”
“小八别哭!”
“小八,别怕,我们都在呢!”
“小八,咱们回家吧!”
“快来啊!站在那冰冷冷的墙头做什么呢?”
“小八,四哥带你回家!走!”
黑暗中,一张张鲜活的面容站在城墙下,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暖心的笑意。曼珠痴痴的看着出现在眼前的温柔面庞,缓缓地,将手伸了出去。
“四哥,你们终于来接我了!父王,母后,哥哥嫂嫂们,我,我好想你们……回家,我跟你们回家!”
下坠的失重感瞬间被生生止住,腰间不断勒紧的力量让眼前的所有幻想瞬间消失无踪。
曼珠看着空荡荡的掌心,不甘心的再次看向重又恢复一片黑暗的城墙下,一滴泪,顺着长长的睫毛,啪嗒一声,滴落进了下面的黑暗里。
风,吹过耳畔的发梢,卷着刺骨的冰寒,一瞬间顺着口腔冲入心脏,冰冰凉凉的疼。
“该走了,回家咯!”
反手抓住林川死死扣在腰间的绳索,曼珠深提一口气,脚下用力,瞬间回到了城墙上。
背对着身后的黑暗,曼珠走的头也不回。
第131章
碟殇
冷冽的风,如刀子一般刮得旌旗飒飒作响。对峙的两军,仿若两个从地狱里蹒跚爬出的恶鬼,全都赤红着双眸,恶狠狠的瞪视着对方,随时准备着将对方撕成碎片。
像是两个绝世高手生死决战前的彼此审视,偌大的战场,此时却安静的连一声咳嗽都不闻。
灰茫茫的天地间,只余下呜呜咽咽的风,吹过旌旗,吹过铠甲,吹过冷冽的兵刃,呼啸着,悲号而过。
灰沉沉的天空低低的压在头顶,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充斥着这片只剩下灰黑色的战场。
曼珠一身戎装,遮住脸的盔甲将苍白无血色的面容,非常好的掩藏了起来。
不远处的地方阵地,打马走在队伍最前沿的沙华却只着一身素衣,一直紧握在手的乾坤刀被他背在了身后。
自梁君萧珩薨逝那日起,沙华便一直只着一身素衣。众人只道他是在为萧珩哀悼,可没有几个人只道,他其实,是在为曾经犯下的罪错忏悔。
曼珠看着不远处骑在高马上,连铠甲都不曾穿的沙华,明显消瘦苍白的面容,在曼珠漠然的神色里,没能砸出半点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