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你欺负师哥,我自然也就能拔你的胡子!”小丫头挺直胸膛,说得理且直、气且壮。
“唔,终于开口承认他是你师哥了么?”
“他是您的徒弟,我既也拜入您的山门,自该唤他一声师哥才是。”
“唔,你不觉得他很是古板无趣,像个刁钻古怪惹人烦的小老头儿吗?”
望着眼前正对着自己挤眉弄眼,并没有半分端方之态的师父,曼珠心里一咯噔,自己确实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可是今日才算与师父见着面,师父又是如何知道自己心思的?
难不成,师父竟还可以读心?定了定心、清了清嗓子,曼珠瞬间端庄了起来,严肃答道:“他不止古板无趣,有时又刁钻古怪,也还有心思缜密、闷坏闷坏的时候。如此一来,也便不那么无趣了。再说,师哥便是师哥,永远都是。”
“唔呵呵!如此,甚好!甚好!彼此和睦,才是长久相处之道嘛!曼珠,以后无论如何,一定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这句话。师哥,就是师哥,永远都是!”
看着意有所指的师父,曼珠不明白为何他会莫名其妙的有如此一说。
不过,也只是歪着小脑袋想了那么一会会儿,沙华便就挑着水再次回来了。这次,他的脚程比先前倒是快了不少。
“沙华,你今日挑了几桶水啊?”
“回禀师父,不多不少,刚好三十趟,六十桶。”
至上真人摸着如雪的白胡子,面带笑意望着沙华,问道:“唔,可有什么想说的?”
“徒儿愚钝,还请师父赐教。”
至上真人没有立时回答,而是长袖一挥,那一直保持着半缸的水,突然又再次恢复了满缸的状态。至上真人捋着胡须点头笑道:“东西,得你自己领悟了才是你的。光教你们书本上写着的东西,有什么趣味?那些书本,你们自己去看便是。”
“是!”
"水缸中的水,无论是半缸还是一缸,无论是浅还是溢,那缸水永远还是那缸水,它倒映着的月亮也始终都是那个月亮。
沙华,曼珠,你们要明白,世间之事,有些,以人力可逮,而有些,却是天命所归。
你们这一世的人生路还有很长,师父不求你们对所有的际遇都能够做到无怨无尤,但求你们能够豁达生死、淡看尘世。"
“师父教诲,徒儿谨记。”
"唔,那好。今日回去且好生休息,明日起,带着你师妹,将为师放你屋里的那几本战书和经文看一看吧。
对了,自明日起,你们寅时三刻起身,卯时练武,不可迟到。为师给你们各自配了把兵器,以后,便是你们的防身之物。"
说完,至上真人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嘴里咕哝着累死了、累死了,重又回了房间。
“小老头儿,你胳膊,没事了吧?”
曼珠听不太懂至上真人半是禅机的教诲,只一心记挂着沙华那只被自己压着的胳膊。
“师妹,方才不是亲口喊了师哥了么?再叫声师哥来听听!”
看着眼前笑得眉眼如画,眼眸灿若星辰的少年,曼珠只觉得分外讨人嫌。
鼓着腮帮子用力哼了一声,也不理会沙华,径自转身回屋。咣当一声大力关上房门,犹听见门外沙华的高声叮嘱:“师妹,别看师父平日里笑嘻嘻的没个正行。教习上却分外严厉,寅时三刻务必起身啊!若是迟到,师父可是会罚的很严的!”
第17章
山中日月 三
山里的一切,都显得如此的神秘莫测。曼珠相信那位颇有些不着调的师父的话必然是真。
的。也就是说,这十年的时间内,自己都不可能踏出这座山门了。
四周虫鸣幽幽,一阵阵淡雅的香气缓缓的在鼻翼间飘荡,曼珠抬头看了眼窗外弯弯的一轮明月,心里又开始思念起了远在离国的亲人们。
“月亮公公!月亮公公!”
一次比一次喊的大声,一次比一次越发带上了哭腔。怎奈,那个答应了自己会乘着月光、架着天马飞奔而来的四哥,却一直都不曾出现。
时光趁着眨眼间的工夫,悄然间便流过了八年的光阴。一转眼,曼珠来到凌霄山已经八载有余。
曾经娇俏可人的小姑娘,如今也已长成了娉婷而立的款款美娇娘。呃,美则美矣,娇之一字,可能还有些有待商榷。
“师哥……对不起,这次又害得你替我受罚!”
此时的曼珠已经长成了大姑娘,眉目清丽如画,许是自小习武的缘故,淡雅中自带着一股女儿家少有的刚毅。
看着在天湖瀑布中已经站了两天两夜的师哥,曼珠眼眶湿漉漉,小拳头捏得紧了又紧,已经在考虑要不要去向师父禀明实情了。顺便,再拔他两根胡子下来。
“师妹!师哥好得很呢,不必忧心!再说,你以为师父真的不知道他的那宝贝昙花是谁摘了的?”
身形健硕、正光裸着上身站在瀑布下的沙华笑眼带光看着曼珠,满脸宠溺:“师父上可窥探天机,下可断人命理,最是个睿智明理的,他如何会断不出事情的真相?”
“那,为何,师父却次次都容着你帮我?且每次罚你的时候都罚的这般狠?”
“乖师妹,我的底在哪里,师父清楚的很呢!无碍的!再说了,若不是几次三番的替你受过,这声师哥,我怕是也难时常听到!”
眼里透着狡黠的揶揄,沙华看着自家嘴硬又心软,还特爱犯上(欺负师父)替自己鸣不平的师妹,不自觉的心里便似开了花儿的一般,美得不行。
“若你当真心疼师哥,就去替师哥再弹一曲也就是了!师哥最是爱听师妹弹奏的曲子。”
晃了晃很是酸痛的胳膊,沙华笑意不减看向曼珠,不曾露出半分疲态来。
“可是……”
不待曼珠开口,师父的传音已经响彻了整个凌霄山顶。
“你们两个,回来吧。”
“哈!师哥,师父唤我们回去啦!”
纵身跳到笑得一脸灿烂的小丫头身前,沙华宠溺的勾了下曼珠的鼻子,顺便穿上曼珠递过来的衣服:“是啊!想是师父也怕了你这小魔头的「秋后算账」,这次只打算罚我到这里吧!”
一贯不是在房中打坐就是在庭院中逗弄小鱼、小鸟的师父,今日却一反常态端坐于庭院中的凉亭下,神色严肃。左侧悬着一本经书,右侧悬着一直挂在沙华房中的乾坤刀。
两人提口气踏着轻功,不一会儿便就回到了庭院。见师父庄重坐于当下,心知有要事发生,两人虽不甚明白出了何事,依旧乖乖的跪到了师父脚下。
“沙华,若天下生灵涂炭,你欲要何为?”
“回禀师父,自然是救世,拯救天下黎民。”
“若仇及破国,恨至屠族,你认为,当该如何?”
闻言,沙华清俊的眉间瞬时一凛,他不明白师父为何会突然有此一问。
心内,却又隐隐生出了极其不好的预感。师父虽然有时爱开玩笑,但却从不打诳语,更不会胡言无根据之说辞。
“徒儿愚钝,还请师父明示。”
“你自幼聪颖,应该已经猜到了一些。不错,洛国如今,正遭受灭顶之灾。”
“什么?”双拳突然握紧,沙华难以置信的望着师父,胳膊上的青筋逐渐开始明显:“灭顶之灾?”
"此皆是各自的天理命数。为师当日收你二人为徒,一则你二人天资卓绝确是可造之材;二则,我们也的确有一段师父缘分;
三则……师父希望,无论到了何种境地,你们都能谨记当初自己说过的话,彼此互助,永不相弃。"
“师父,洛国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好的如何竟会有灭顶之灾?您倒是说明白呀!”
见沙华握紧的拳头颤抖不停,曼珠双手紧紧抓住。她并不明白师父话里的机锋,只是单纯的不想让沙华伤了自己。
“天机不可泄露。”说完,至上真人指了指身侧两旁:“沙华,这里,一边是经文,一边是乾坤刀。经文可渡世人;而刀,可救人、更易杀人。当此时节,你作何选择?”
“师父,您这是何意?”
“沙华,你今日,便可下山了。为师能够教你的,都已经教完了。剩下的,就得要靠你在尘世间去打滚领悟了。”
“师父,您要让师哥下山?且便是今日?”
“沙华,该是你的责任,你逃不掉。你,选吧!”
“师父!”一直不曾开口的沙华,此时嘶哑着喉咙,沉声问道:“敢问师父,我全族上下,可还有活口?”
望着满眼殷切之色的沙华,至上真人深叹一声,终是开口道:“没有。除你之外,洛国王族,再无一人。”
啪……嗒——
曼珠听到了水滴滴落地面的声音。低头,却是沙华淌血的掌心滴落的鲜红。带血的手毫不犹豫的抓住了乾坤刀,赤红的双目也似被血染红了的一般。
“师、师哥!”
曼珠响起初入山门习学时,曾问师父,为了一边教经文、一边却又教战书?
经文乃是至善祥和之物,战书却又是沙发混恶的。二者一同习学岂非是自相矛盾。
那时的沙华,曾说过「善终于战,战止于善。这世间并没有绝对的善与恶,经文是为了习得善始之道,而战书,则是为了让我们明白如何更好的以善止战」。
时至今日,曼珠也不甚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却也知道了什么是「以善止战」。
可是此时,那个曾经信誓旦旦说要感化世人、以善止战的师兄,却选择了拿起杀器,以战止恶。
第18章
乱世风起
“师父,沙华虽一心想要以善感化世人。怎奈天公不允,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今日一别,弟子许将再无颜回见师父,今日自请逐出师门,以免坏了师父的仙誉。”
沙华握紧手中的长刀,几乎不曾睚眦俱裂。青筋毕现的手掌下,不断氤氲着血色。
自小到大,曼珠从未见沙华哭过。她曾以为,沙华无论面临怎样的困顿局面,总能浅笑着平静面对。
可是今天,面对发狂如豹子般的沙华,曼珠除了心疼,却不知该怎样安慰?
曼珠自小诸事顺遂,并不能懂得悲痛绝望是怎样的滋味。
但哪怕只是假想一番亲族父兄再无相见之日的可能,都深觉心如刀绞一般,慌乱恐惧,不敢再想。而此时的沙华,却真真切切的在经历着国破族灭的蚀骨之痛。
屠族之恨,简简单单的一句生死由命、天命难为,如何能了?
杀亲灭族之仇,自是不共戴天。身而为人,自当快意恩仇。有恩必报,有仇必偿。可,单枪匹马、孤身一人,他却又该如何报仇?
“师哥,你当真要下山寻仇吗?连仇人是谁如今尚不明了,你如何……再说,既然对方有能力对你全族下手,必然是实力强悍的。你如此贸贸然前去,岂不是……”
“曼珠,我全族三百多口,不论老幼妇孺,全无一个活口!如此沉重的血海深仇之下,我拿不起那本经书。灭族之仇,不共戴天。便是拼尽一切,我也要为死去的族人讨回公道!”
充血的眸子里,倒映着曼珠梨花带雨的脸。曼珠知道,再是如何,也是劝不住的。
伸手,将千机鹤放入沙华染血的掌心,曼珠想要扬起一丝笑意相送,眼泪却还是先一步落了下来。
“嗯……我知道,我明白!师哥,无论何时,记得你都还有我、还有师父,还有离国上下在你身后。此番下山,务必珍重,等我可下山时,我便去找你。记着,务必珍重!”
染血的刀柄被沙华背在了后背。曼珠在哭求师父一同下山无果后,终也只得含泪目送着沙华一步步踏出山门。
大门如曼珠来时的那般,缓缓的开启又无声的合上。可是曼珠知道,山门外,那个人并没有离开。
含泪送给沙华的千机鹤闪烁不断,相伴相守了八年,除了师父,曼珠比谁都知道沙华的心思。
山里的夜很静,曼珠坐在山门内,眼眶中的泪水,整夜不曾干。而跪在山门外的沙华,只能听着那一声声压抑的啜泣,无声落泪。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他不敢答应曼珠什么,因为就算答应,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真的做到。
黎明的第一缕光亮缓缓升起的同时,沙华背着那把乾坤剑,急速下山而去。
从此:血海刀山孤身闯,枯骨成堆未成归。
洛国都城,华都;
曾经颇为富庶繁华的洛国都城,如今却只剩下满城焦土,遍地荒冢。
家家嚎哭,户户白幡。曾经繁华的街道两旁,如今却只剩坐地嚎哭的伤残老弱,狼狈妇孺。
对方看起来似只为屠城,却不为占据。烧杀抢掠一番后,竟就堂而皇之的径直离去,并未将此处据为己有。
一路上,沙华握刀的手攥的死紧,他不明白一向温和无争的洛国,为何会突然遭受此灭顶之灾?
又是谁,居然如此灭绝人性将一族之众、甚而半城人命,尽皆屠戮并将之付之一炬?
耳畔是连绵不绝、声嘶力竭的哭喊嘶吼,每一声都像是一根根钢针,狠狠扎进沙华的胸膛。沉重的脚步在看见被高悬于城头的血淋淋断首后,缓缓停下了步伐。
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庞,此时却满是血污,有的圆睁着眼,有的披散着凌乱的发。
被悬挂在城头的一个个头颅,孤零零的在风中微微摇摆着。耳畔传来的呜呜风声,似他们不甘的亡魂在痛哭倾诉。
噌——
乾坤刀闪着银光骤然飞出,迅速将一根根悬挂着几位兄长首级的绳索斩断。
沙华纵身用衣袖快速兜起,望着怀中熟悉又分外陌生的面庞,沙华几乎不曾挣裂的眼眶中却寻不到半点泪水。浑身颤抖着,牙根几乎快要被咬碎。
呃啊——
凄厉的沙哑嘶吼久久回荡在破败都城的上空,声声泣血。
沙华双膝重重跪倒在地,捧着几位兄长的头颅,一步一叩,向着昔日热闹的王宫行去。怀中仍旧在缓缓滴落的血水,在地上被拖成了一条长长的血色长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