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瑶险些忘了这茬。
陈禹舒为了保护她的身份,甘愿坏了自己的名声。
她很快镇定下来,没有被沈远的话激怒,沉默着一言不发。
明瑶的沉默在沈远眼中,便是对事实的默认。
“陈禹舒并不知道我的身份,也无意对皇上不敬。”过了片刻,明瑶淡淡的开口道:“若皇上有不满,尽可降罪于我。”
“明瑶本就个已死之人,只借用‘苏杳’的名字苟活罢了。”
“只要您愿意,‘苏杳’也可立刻消失。”
沈远愕然的睁大了眼。
他看着明瑶,她眸中的倔强一如三年前那日,他有些怕,不敢去赌。
他想要鲜活的人,而不是再一具冰冷的尸体。
“瑶瑶,别说赌气的话。”沈远定了定神,缓和了语气:“我并无威胁的意思,只是想补偿你。”
“我对你的心从来没变过。朕只有你一人,从始至终都是——”
明瑶望着他,神色淡然,并没被他打动。
京中的情况她并非一无所知,自她“死”后,沈远的确没有再选秀,也没有晋位别的妃嫔,还处置了惠妃。甚至在朝中一片反对声中,将她追封为皇后。
对于天子来说,确实称得上深情。
但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从来不是这个。
她不想让人帮她决定人生,哪怕是疾风骤雨,她也情愿两人一同去面对。
爱一个人,首先要尊重她。
她首先是明瑶,才是安安的娘亲,才是谁的妻子——
可这些话,她不愿再跟沈远说起。
“皇上,您的真心或许后宫女子想要,或许京中仰慕您的贵女想要。”明瑶轻声道:“但是我,已经不想要了。”
她早就已经累了,如今的日子虽没有泼天的荣华富贵,却安稳宁静。
沈远感觉自己的心缓缓沉了下去,被雨水打湿的衣裳贴在身上,还未入秋,他却觉得格外的冷。
他执拗的将明瑶困在自己怀中,不想伤她,却更不舍放她离开。
“皇上,您是真的对我有愧疚之心么?”明瑶打破了沉默。
沈远毫不迟疑的点头,他急急地道:“那是自然!”
明瑶微微颔首,平静的道:“只要您放我离开,再把安安给我,就是对我的补偿了。”
她不仅不肯跟自己回去,还要带走女儿?
“瑶瑶,你这是要置我于死地么?”沈远苦笑一声,忽然蹙起了眉。
不知是否因他情绪波动过大,心口再次隐隐发疼。
“看来皇上并无诚意。”被他困住的明瑶并没看清他的脸色,下意识的往后又退了一步,竟挣开了沈远的怀抱。
明瑶松了口气,趁机站得离他远了些。
正在此时,窗外的雨声也渐渐小了,看起来终于有要停下的趋势。
“皇上请回罢。”明瑶收回了视线,缓和了语气。“我有事在身,一切能否能回到扬州再谈?”
青松和双鲤都在外面,且早些时候双鲤想要进来,已经被她暗中用手势制止。
纵然沈远不舍,一来这里不是能谈事的地方,二来他从明瑶离开后落下了心口疼的毛病,眼下他身体状态并不好。
“好。”沈远答应下来,只是他迟疑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道:“瑶瑶,咱们的那个孩子……还在不在?”
他心中还存着一丝几乎不可能的期待,瑛瑛的年龄对不上,当时明瑶确实是怀着身孕的。
明瑶打了个激灵,心头掠过一抹悚然。
思安是她离开后最深的秘密,她一向小心,师兄也帮她做了掩饰。
她目光讥诮的望向沈远,用来掩饰自己的紧张。“皇上以为如何?不足三月的胎儿,经过那番折腾可还能保得住?”
沈远纵然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他的心还是猛地收缩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疼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瑶瑶,你准备假死离开前,是否知道自己有孕了?”他犹自嫌不够痛一般,非要个鲜血淋漓的真相不可。
明瑶不闪不避的望着他的墨眸,点了头。
“自然,可是我并不想再生下您的孩子。人不可能犯两次同样的错误罢?”
沈远闻言,只觉得喉头涌上一阵腥甜,他攥紧了拳头,直到指节发白,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至于在明瑶面前失态。
他折身回去捡回了地上的刀鞘,见明瑶移开了视线没再看自己,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像是丢了魂儿一样,失魂落魄的离开。
外面还下着小雨,沈远出来后没再穿蓑衣,任由雨滴打在自己身上。
他没走出去两步,忽然用手扶着柱子站定。
来不及拿出袖中的帕子,他呕出了一口鲜血。
殷红的血迹很快被雨水冲刷,无声无息的流走。
他想起了前两日张宴的欲言又止。
沈远自己也知道,切忌大喜大悲,最好要保持情绪稳定。
大概惠妃为了自己多份保障,并没有如交换条件所提到的,帮他彻底解毒。
如今他却有些舍不得死了。
***
明瑶再次坐上了马车后,并没有再戴上面具。
青松和双鲤都是江玄越替她找来的,跟了她两年多,虽是不知道她的过去,却最是知情识趣。
今日出现在庙中的男子显然身份不凡,青松看到被丢弃在后殿的蓑衣,材质不是普通的富贵人家能有的。
显然他跟自家主子有一段纠葛,也是主子这些日子要躲的人。
没想到竟还是撞上了。
“姑娘,前面的路好像不能走了。”青松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您和双鲤妹妹等我片刻,我去问问情况。”
明瑶回过神来应了声,掀起了帘子的一角探身望过去,果然路上有人往回折返。
去问路的青松很快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道:“姑娘,方才的一场大雨,前面的路被坍塌的山体挡住了。索性不是很严重,听人说最快半日能清理好。”
此时正值傍晚,虽是天色还未暗下来,但折返回到镇上怕是已经过了关城门的时辰。
更何况沈远已经盯上了她,再往后行事多有不便,她要趁这次机会达成目的才好。
出于这些考虑,明瑶做了决定。“咱们先就近找个客栈投宿,明日再赶路出发。”
青松应下,明瑶和双鲤重新上车,幸而往后折回了十里地后,总算有家还未客满的客栈。
这里条件有些差,青松想帮明瑶调换一间上房,哪怕给了多塞了银子,也没能成功。
“无妨的,左右咱们只是暂住一夜。”明瑶没有挑剔,她吩咐道:“我和双鲤一间,你住一间就是了。”
因为这次大雨被困在这里的人不少,能有两间房已经不易,后面还有人不停的进来,青松见状,也不再坚持,立刻去交钱。
他找到了两间相邻的客房,提着行李引着明瑶和双鲤上去。
“姑娘,我先去下面看看有什么吃食。”青松帮明瑶她们放好了行李,这才蹭蹭跑下来楼。
明瑶浅笑着点点头,和双鲤一道走了进去。
这里平日里住宿的人不多,客房中还有些发霉的气味,混合着雨后的潮气。双鲤皱了皱眉,计划着要打扫一番。
“姑娘,您先在这里坐坐。”双鲤手脚麻利的擦干净一张椅子,请明瑶过去。
“咱们一起收拾罢,两个人还能快些。”明瑶只将包袱放了上去,自己挽起了袖子一起帮忙。
只是两个人还没来得及开始,听到店小二在外头敲门的声音。
“这位夫人,现下恰好有一间上房。方才听那位小哥儿说您想要,现在可要搬过去?”
明瑶虽是有些惊讶,只当青松为人机灵,定是多塞了银子打点。故此她没有辜负青松的好意,与双鲤一起拿上了随身的东西,跟着小二往楼上走去。
她才踏入房门的那一刻起,便闻到一阵淡雅的果香。细细嗅去,总觉得有两分熟悉。
当她进到了房中,看着里面的一应摆设,不由一怔。
“这是你们客栈中原本的布置么?”明瑶蹙眉问道。
她皱眉当然不是挑剔条件不够好,而是这里的布置,已经远超过一个乡间客栈的上房。
小二干笑了两声。
明瑶转身就要出去,却见到门口站着一个有些眼熟的人。
“夫人,还请您安心住下。”他拱手向明瑶行礼,恭声道:“属下叫魏潜。”
明瑶看着他,想起了他仿佛是羽林卫中的人。原先在宫中她跟秦绪宁接触多些,别的人至多只是面熟而已。
果然她该想到的,既是她被困在了此处,沈远也走不远。
好在她在进客栈前已经重新戴上了面具,魏潜应该认不出她。殊不知魏潜随沈远一起见过许多次“苏杳”,对于她在此处的震惊不啻于发现她就是明瑶本人。
皇上真的对这位有夫之妇下手了么?
先是让人找了间上房,还这般用心的布置——任谁都会浮想联翩。
“不必了。”明瑶神色冷淡的道:“我还住原来的就好。”
既是熟人,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免得被魏潜发现。看他的态度就知道沈远应该还没对身边人说出她的身份,这样最好。
“夫人,主子爷已经吩咐过,请您留在此处休息。”魏潜隐约觉得眼前的人与那夜在吴宅所见的人,气质大相径庭,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主子爷说,他今夜不再此处。”
他们在此处僵持已经引起了旁边人的注意,明瑶不愿引人注目,便木着脸重新走了回来。
沈远还真是能见缝插针。
见她没有执意坚持,魏潜松了口气,立刻派人去知会皇上,这件事已经办成。
回到房中的明瑶脸色有些难看。
这时她才留意到,这里的软垫、被褥、大迎枕等物,虽然都是崭新的,看规制应是沈远所用。
他这是什么意思,还妄图要打动她么?
不等明瑶细想,再次响起了敲门声。这次来的是青松,他手中提着一个食盒,轻快的走了进来。
“姑娘,这些是我看到厨房才做出来的。”他打开了食盒,摆到了明瑶面前。“有热热的姜汤,还有些粥和小菜,还有些面食点心。”
“热水店家说也备好了,您若是要了让双鲤叫人抬来便是。”
饭菜色香味俱全,尤其是他们赶路了一日后,这些美味的食物还是很诱人的。
不用问,这也是沈远的安排了。
看着他们眼中的倦色,知道今日辛苦,明瑶终究还是没拒绝。她给青松用食盒带走了些,余下的叫着双鲤一起用了晚饭。
用过晚饭后不久,小二将热水给她们抬了进来。
双鲤见明瑶沐浴结束,拿出了她方才已经熏好寝衣给明瑶,见她穿好后,又地上了轻软的披风服侍她系上。
“还有不少热水,你也去泡一泡罢,驱驱寒气。”明瑶在床边坐下,催促着双鲤过去。
待房中只剩明瑶一个人后,她才卸下了伪装,面上露出疲惫之色。
她最不愿见到的一幕还是发生了。
沈远看起来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思安她还能藏到什么时候?要不要将思安送走?
安安是个女儿,沈远尚且都不肯放手,更何况他还一直未有皇子。
她脑海中闪过思绪万千。
本以为今夜注定要难以睡着,可明瑶靠在松软舒适的床上,闻着熟悉的香气,她只觉得睡意袭来。
在睡着之前,她脑海中闪过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果香正是原先瑶华宫中常用的。
***
“皇上,苏姑娘已经住下,一切都按照您的吩咐布置妥当,在苏姑娘的饮食里加了安神的药材。”魏潜连夜赶到青山镇回话,他恭声道:“留下保护的人,属下也安排了两个。”
沈远微微颔首。
他并未在那里多停留,强撑着赶了回来。
魏潜还想说些什么时,抬头后才发现皇上脸色难看的厉害。尤其是薄唇,几乎找不到颜色。
“她可有什么不愿?”沈远没留意到他神色不对,还是问了明瑶的情况。
魏潜回过神来,立刻道:“苏姑娘虽是有些迟疑,听见是您的好意,便也接受了。”
看来皇上是真的对她上了心,对已经嫁人的苏杳只称呼苏姑娘。思及此,他便委婉着说了今晚在客栈的事。
沈远笑了笑,他猜出了魏潜的有意美化,明瑶岂是如此温顺的性子?
待到魏潜退下后,沈远缓了一会儿,感觉身上的力气恢复了些,便起身去了大公主的房中。
夜色已深,大公主睡沉,时春正在一旁守着。
“替公主收拾东西,明日朕带公主出去。”沈远替女儿盖好被子,将时春叫了出来,低声吩咐。
时春连忙应下,轻手轻脚的开始准备。
沈远这一夜几乎没有合眼,他处理完要紧的折子时,深蓝色的天幕上散落着几颗疏朗的星子。
若是坍塌的地方清理干净,明瑶怕是一早就要出发了。故此在安安将醒未醒之时,沈远虽是不忍,还请轻声唤了她起床。
他看着揉着眼的安安,柔声道:“安安,爹爹带你去玩,到车上再睡好不好?”
昨夜他回来时大公主已睡下,一觉醒来就听到父皇能陪伴自己的消息,她也不再赖床,乖乖任由时春给她换衣裳。
因怕时候来不及,沈远抱着安安上了马车,用最快的速度往明瑶所在之处赶去。
他自知在明瑶面前,自己是没什么分量的。
只有安安才能打动她。
大公主窝在沈远怀中,虽是她对出去玩兴奋,却仍旧抵不过困意,再次睡了过去。
正值破晓时分,路上清净,马车一路飞驰。
饶是如此,等到他们父女二人赶到时,已经过了辰时。
沈远面上露出些焦急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