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堂的两个大汉果然沉不住气,立时冲出来质问村长:“村长,你不是说咱给平生兄弟行方便,一个月就七八两酬钱吗?”
元荆呵了一声:“七八两酬银便让二位赌上身家性命,村长这生意做得可真划算。”
“身……身家性命?”那二人只负责做些吃食送去小茅屋,食篮放在门口便走了,村长不让他们多问,他们就什么也没问。
他们蒙在鼓里,元荆便有了胜算。
“莫听他挑唆!”村长急了,“咱们都是同宗同姓的,我岂会坑骗你们。”
那两人哪还信得过村长,忙问元荆究竟他们为何会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元荆如实相告,承诺只要他们帮忙救出孩子便可功过相抵。
两人仍有迟疑,元荆取出太子令符言明身份,两人这才终于信了他,千恩万谢领他去山谷救人。
岳珈已与那大娘坦诚道明一切,大娘明白事理,并不怨她骗了自己,还答应帮她去祠堂领元荆过来。
岳珈守着茅屋,一边想办法驱狗。她将窝头和地瓜扔进篱笆里,可那恶犬只吃肉食,素的闻也不闻。
后来又寻了根胳膊粗的树枝,隔着篱笆打狗。黑狗往后退,仍旧叫唤不止。
岳珈累得满身大汗,那两条恶犬却仍凶猛。
好在大娘在回祠堂的半道上遇见了元荆,告诉他恶狗拦路之事。得知岳珈无恙,元荆的心定下不少。他让大娘去寻村里的猎户,将弓箭带去茅屋。
一支穿云箭从山坡上射出,箭力霸道,先后从两条狗的肚子贯穿。
恶犬轰然倒地,痛苦嗷叫,四肢空虚扑腾着,狠戾模样荡然无存。
岳珈仰头,看了一眼山坡上握着**的那人,暂无暇顾及其他,翻过篱笆进了茅屋。
茅屋的门只落了栓,并未上锁,轻易便打开了。开门那一刹,一股恶臭汹涌而出,令岳珈腹内翻滚直欲作呕,屋内情形更令她诧愕不已。
屋里放了四个大笼子,两臂宽,半个人高,是用木板胡乱钉起来的。每个木笼子里关了三五个孩子,头发散乱,衣衫脏臭,横七竖八躺着,一动不动。
岳珈探了几个孩子的鼻息,气若游丝,但性命应当无虞,只是虚弱晕厥而已。
元荆领人进来,亦惊诧了片刻。
他望向蹲在笼子边的岳珈,岳珈微地颔首,元荆会意,长长松了口气。
村里的药农略懂些医理,给孩子灌了些补气血的汤药,又找了干净衣裳给他们换上,待马车入了村,才将他们抱进车内,送回长安待亲人来领。
“此次你再立一功,回去后我会禀明父皇为你请赏。”元荆与岳珈各骑一马,走在马车的前面。
“应尽之责何须什么赏。”岳珈想起之前答应大娘的事情,道,“不如太子帮我在长安寻个适宜开药铺的铺面,方才我骗那大娘说挖了药能在长安开药铺,药虽是假的我却也不好食言。”
元荆点头应下,出了力的人自然该赏。
虽然岳珈不求赏赐,但元荆仍是在奏疏中将她的功劳记上。陛下降旨嘉奖,满长安都知道了襄乐县主的巾帼事迹,连茶馆酒楼的说书人也将她的故事编成了话本子。
如今正值皇后丧期,平康坊里冷清,公孙屏不时到郡公府来寻岳珈说话解闷,顺带将这些传奇故事说予她听。
“你可知道最离谱的一个话本儿是什么?”公孙屏吃着话梅卖关子。
“还能有比说我是男儿身更离谱的吗?”
公孙屏吐了核,道:“胜业坊新开了个酒楼,叫珈月楼,把你的名字倒过来用的。他们那儿的话本子可新鲜,说你是陛下的私生女呢。”
岳珈扶额,竟连天子都敢编排了。
“得亏你不是。”公孙屏道,“我可在佳音楼开了赌局,赌你将来能当太子妃的。”
岳珈捡了颗花生扔她:“胡说什么呢。”
公孙屏捡了落在她裙上的花生,剥了送进嘴里,忽然正经了起来,说:“你真心待我,我也真心盼你好。我在平康坊里见惯了有缘无分的事情,既知道自己喜欢就当趁早把人抓劳,否则将来哭瞎了眼也是无用的。”
岳珈何尝不知缘分有时,可是:“他如今是太子,肩上挑着一国重任,哪能为这些事情去扰他。”
公孙屏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太子不也得娶妻生子么,难不成孤独终老,让皇家断子绝孙的才是好皇帝?”
“他有孩子。”
“你怎么就听不明白话呢。”公孙屏气恼,心知岳珈终是少了根筋,便道,“罢了罢了,师傅我近来清闲得很,我来给你支招。”
第65章 瘦马
除夕刚过, 烟花爆竹的味道还弥漫在长安大街上。马车碾过满地红纸,停在了太子府门前。
岳珈跃下马车,接过公孙屏递给她的酒埕, 心里仍旧没什么底,站在原地愣了会儿。
公孙屏唉了一声,刚要开口训她, 太子府的门打开了,公孙屏连忙噤声, 缩回马车里。
府里出来的是个脸生的中年,满面堆笑, 听口音似是南方人。
送他出来的是秋石,秋石出门时眼尾已看见了岳珈, 但却没理会她,待送走了那客人才过来向岳珈赔罪。
“县主来了。”秋石主动接过岳珈手中的酒埕领她入府,边走边解释道,“方才那人是侯贵妃的远亲,难缠得很, 太子都怕了他的。若是让他知道您就是如今当红的襄乐县主,只怕也要缠着请这送那的, 一整个正月都没得消停。”
岳珈低头一笑:“竟还有能让太子怕了的人?”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位爷经商出身, 那真是铜皮铁骨一般,任你软的硬的, 他都笑得跟过年似的。又是侯贵妃的亲戚,从前对侯贵妃有些恩情, 咱们也不能做得太过火了, 怕让人戳脊梁骨不是。”
岳珈点点头, 正要问他太子在做什么时,一串娇莺似的笑声从水榭那边传来。
四个柳腰花态在水榭内谈笑,团扇掩着唇,半截藕段似的玉臂露在外头。
岳珈分明听见秋石动了喉咙。
“她们是?”打扮如此轻浮,既不像哪家官员的家眷,也不似府里的下人,岳珈不由好奇了起来。
秋石支支吾吾,半晌憋不出一个字来。
岳珈更好奇了,什么样的身份是不能说给她听的?
“你若不便说,我去问太子便是了。”岳珈不想为难他,秋石一听却慌了。
“别别别。”秋石忙拦住岳珈,老实交代,“就是刚才那人,送了四个扬州瘦马来。”
扬州瘦马四字岳珈听说过,两淮一带专有人做这龌龊营生,买来面容姣好的幼女自小教她们如何献媚讨好,待长成时送予达官显贵为妾。
“太子收下了?”
秋石咽了咽唾沫:“倒是没说退回去。”
他怯怯抬眼观察岳珈脸色,本以为她会火冒三丈,却见她面色如常,若无其事继续朝前走了。
秋石纳闷,难道她当真铁石心肠,对他家太子一点想法也没有?
岳珈想,元荆必定不是贪色之人,他收下这几个瘦马一定另有原因。
她一路走到徐风堂,元荆独自在内。
他坐在太师椅上,眼睛望着窗口,岳珈走进去,从窗口正好能看见水榭那头,四个娇花似的美人,正起舞。
莫名一股恼意涌上来,道了句“太子今日倒是清闲”。
元荆听出她语气怪异,颇为不解。
倒是秋石先明白了过来,原来襄乐县主方才不吃醋只是没看见她们入了太子的眼。
“殿下,那四位扬州来的姑娘该如何安置?”
元荆方才满脑子想着给宝罗国使臣接风的事情,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秋石这一提醒,他才发现原来窗户正对着水榭方向。
原来岳珈也会吃他的醋,元荆心底不由腾起一丝喜。
“先让她们在外苑住下,待侯茂齐出了长安再说。”侯茂齐便是他那位远房长辈,若是现在把人送出去,他必定还要再寻别的宝贝来送,反倒麻烦。
他本可向岳珈言明自己为何不驱逐她们,可看见岳珈又气又忍着不气的样子,着实有些可爱。
元荆问她:“你怎么来了?”
岳珈早忘了自己为何而来,也忘了公孙屏教她的那些柔情小意,气呼呼坐下:“来看望照丞的。”
元荆看向酒埕,弯曲手食指敲了敲:“带酒给他?”
“酒是给你的。”岳珈道,“公孙屏送的玉冰酿,我酒量浅喝不来这烈酒。”
说话便站起了身:“不打扰太子赏花了,我去照丞那儿。”
“你且等等。”元荆也站起身,“听闻公孙屏除了擅乐曲,酿酒也是一绝,而且轻易不肯赠酒,你若不尝岂不是可惜。”
他吩咐秋石去取解酒丸来,说是御医新研的方子,饮酒前吃一颗可保千杯不醉。
“过几日宝罗国使臣便到长安了,接风宴你也是要列席的。宝罗国人好酒,到时少不得要与他们饮上几杯的,正好先试试这解酒丸效用如何。”
早前宝罗国内动,陛下派了岳琛领兵支援,大军得胜,宝罗使臣将与岳琛同回长安。皇帝设了宫宴,一为款待来使,二是为岳琛庆功,故而岳珈也受邀赴宴。
宝罗国每回遣使来长安,都会带上他们自己酿造的好酒。宴上大数人喝宝罗酒,宝罗人喝大数的酒,视为友邦相交。元荆担心岳珈酒量浅宴上失态,特意命御医调制解酒丸给她。
公孙屏消息灵通,正因知道了此事才让岳珈拎着酒来找元荆。朦胧醉意,最能勾出意乱情迷了。
岳珈不禁红了脸,她本是不肯来的,公孙屏追着她念叨了好几日,她才终于鼓起勇气进了太子府。
秋石跑着去取解酒丸,又跑着回来,大冷天气奔出一头汗,顾不上擦干,先将一个白瓷药瓶放在桌上。
岳珈从瓶子里倒出一颗黄豆大小的蜜丸,仰头吞进去,喉咙里甜丝丝的。
元荆把玉冰酿倒进酒壶里,先斟了一杯自己尝,入口时绵甜醇和,入喉便感汹涌酒气直冲鼻腔,烈得厉害。
“不知公孙屏还有多少这等好酒,若用来款待宝罗国使臣,他们必定十分满意。”
“仅此一坛了。”岳珈答他。公孙屏虽有酿酒秘方,每年也只肯酿造一二坛,说是物以稀为贵。
元荆颇为遗憾,又斟了半杯给岳珈:“酒劲厉害,先浅尝一口。”
岳珈端起青瓷酒杯,酒色清澈如水一般,凑近鼻尖也只觉淡香宜人,哪知入了口却呛得她直咳嗽。
“罢了,到时还是单独给你准备些不易醉的果子酒。”
岳珈摇摇头,宝罗国向来将饮酒视为礼节,若独她饮了别的,怕会令使臣猜疑不快。
“只是没想到这般呛鼻,多饮一些习惯了便好。”
岳珈自己斟了一满杯,元荆劝她不必勉强,她仍仰面喝了。
许是解酒丸起了效,这回确实不觉那么难受了。再饮一杯更觉甘滑爽口,是她喝过最好喝的酒。
元荆仍不放心,吩咐厨房准备几道小菜上来,肚子里垫些油荤更不易醉。
难得三杯烈酒下肚连一丝头昏脑涨之感也没有,岳珈酒兴颇高,没等上菜又斟了两杯,直夸御医配的解酒丸甚好,问元荆要了两三瓶。
元荆分明觉得她言语间已有些醉意,可岳珈偏不肯认,抱起余了半坛酒的酒埕竟要直接灌起来。
元荆去夺她手中的酒埕,为了避他转了个身,背对他站起来,却正好对上了窗口,看见了水榭上的四个女子。
岳珈抱着酒埕愣愣站着,元荆怕她醉意上头又见了不愿见的,会不高兴,忙绕过去挡住她的视线。
岳珈双眼无神,直愣愣看着元荆衣袍胸前的暗云纹,忽觉腹中一阵天翻地覆,一股酸气伴着早晨吃的粟米粥涌上来,吐在了元荆身上。
第66章 心跳
元荆眼看岳珈往自己身上倒, 忙扶住她双肩,没让她沾到自己身上的脏污。岳珈站得摇摇晃晃,手上力气一松, 半坛子酒砸在元荆脚背上,酒水撒湿了她的衣裙。
秋石愣愣站在旁边看着,脚背也跟着疼了一下。
“去找几个嬷嬷来, 扶她去沐浴更衣。”元荆忍着疼,稳稳扶着她。
岳珈缓缓抬起一只手, 指着窗户说:“不要嬷嬷,要她们。”
元荆回过头看了一眼, 让秋石去把那四个女子叫过来。
四个衣裳单薄的女子满心欢喜而来,见了堂内景象不由面面相觑。
“还不扶好县主。”秋石催促她们, “磕了碰了可饶不了你们。”
四人慌手慌脚地上来,搀住岳珈的胳膊去了后院浴房。
浴房里热气氤氲,把岳珈的醉意也蒸了上来,脑袋昏沉沉的,躺在浴桶里便睡过去了, 任由四个女子帮她沐浴。
四人轻手轻脚,生怕惊扰了县主休息。
一个着红衣的姑娘悄悄将自己的胳膊与岳珈的比了比, 她们自幼以纤瘦骨感为美,头一回见到岳珈这样的女子, 骨肉匀称,纤长又紧实, 是一种舒适自在的美态。
那姑娘垂眸叹气,从前并不觉得当“瘦马”有什么不好, 吃得饱穿得暖, 运气好的还能给王公贵族当妾室, 也算鱼跃龙门。
但原来女子还有不一样的活法,像襄乐县主这样,练一身武艺自己挣封号。无需谄媚讨好,旁人也愿意好好待她,就好比太子,被吐了一身污秽也没有半点怒气。
岳珈在浴桶里泡着,酒气慢慢散了,舒舒服服睁开眼,眼前是四个愁眉苦脸的陌生女子。
虽然如今自己也是有封诰在身的人,郡公府里大大小小的仆役不在少数,可她仍不习惯旁人服侍沐浴。岳珈遣她们出去,自己换好衣裙,对着镜子挽了个简单交心髻,插上了岫岩玉珍珠簪。
这簪子是许久前侯贵妃送的,她觉得太过贵重便一直收着没用。
岳珈走出浴房时才发觉,原来竟已入夜了。
梧桐树梢挂着一轮薄薄的蛾眉月,浅淡月辉早被长安城的万家灯火夺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