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坊高处的灯影里,那两人却安静地相对而坐,久久不言。
陆之云难得的脸上没了笑意,他给沈屹倒了杯酒,又给自己也满上。
这酒是从南方运来的竹叶青,在素白的瓷杯里呈现浅浅的碧色,竟与玉淙如出一辙。沈屹望着杯中酒,一时出了神。
“你知道我为何把琴斋叫做闻雁么?”陆之云开口。
少顷,又自顾道:“前朝有位诗人写过一首思乡的诗,便叫闻雁。我很喜欢来着。”
沈屹抬眼看他,“你如今不是已经归了故里,还会思乡么?”
“如今我才知道,思乡其实不是思物,乃是思人。” 陆之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何解?”
“我在西蜀的时候,念着北晋的酒,念着北晋的饭,念着北晋的人,只当是心中该有着这些隔了千里的思念,该担着这思念带来的苦涩;可等我回来了,吃着北晋的饭,喝着北晋的酒,却依然放不下那人,思念得心中苦涩。”
他又倒了杯酒,似是有无尽愁绪,“我是个没有出息的人,做不成什么大事,活到现在了都一事无成。若不是当初爹娘给我留了些银钱,我怕是早就饿死了。而她,年纪轻轻便能撑起这么大一个乐坊,在音乐上又极有天赋,是个了不起的人。所以,不论远在天涯,还是近在咫尺,我都没有勇气面对这份不平等的感情。只是现今,我却也没有了离开的勇气。”
沈屹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手拈了酒杯,缓缓道:“你说的是覃娘么?”
陆之云不答,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
“她有件事情,你肯定也不晓得。”沈屹挑了挑眉道。
“是什么?”陆之云搁下杯子。
“她其实根本不是我的下属,所谓听我安排也都是做出来给别人看的。”沈屹将杯子凑到唇边,喝了一大口,“她是我堂姐,正经的南越嫡公主。”
陆之云瞪大了眼睛,下巴都要惊掉了:“什么?”
“当年南越大乱,她才十五岁。因着不喜欢宫里束手束脚的生活,就趁着她父亲四处消灭乱党、收复朝廷之时,孤身一人逃了出来。我这次来,就是受了叔父嘱托,劝她回去的。”
“怪不得,”陆之云叹道,“我遇到她的时候,她衣着破烂,灰头土脸的像个乞丐。原来是从山里逃出来的。”
“陆兄,覃娘她是个有主意的人。她看人也是从来不看此人是否有钱,或者是否身居高位。她若真的在意那些身外之物,当年根本就不会逃出来。”
陆之云垂眸,陷入了深思。
良久,他又倒了杯酒仰头饮尽,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有沉重的担子压在肩上。
见他如此,沈屹的心情也被影响,莫名其妙地低落了起来。
二人就这样开始像憋着劲比拼般,你一杯,我一杯,桌上的酒便一壶一壶地空了。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
“坊主,”承文拉着覃娘过来,在门口站住了,“你快进去劝劝罢。”
他推开一道门缝给她看,焦急道:“给他们下酒的小菜一筷子都未动,光是喝酒了。喝的又急又猛,拦都拦不住。”
覃娘往里看了一眼,蹙了眉,“承文你把世子带到隔壁去歇息,剩下的我来收拾。”
说罢,便推门而入。
桌边,那两人还在喝着。只是已经开始眼神涣散,动作也变得缓慢。举杯的时候,连带着酒也洒出许多,倒进嘴里的少之又少。
承文架起沈屹,将他带出了房间。
而陆之云趴在桌上,一动不动。覃娘过去推了推他,“哎,你还能走吗?”
见对方没有反应,她便去倒茶。
刚刚转过头,便听“扑通”一声,陆之云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倒在地上。
他一下子醒了,挣扎着爬了起来。
“你怎么样?有没有磕到哪里?”覃娘丢下茶壶,赶紧过去看他。
陆之云摇头,眼睛迷蒙地睁开,入目是玄色的衣袍,不带一丝花纹。
他的目光一点点上移,想看清自己面前这人的脸,却在目光还未到达的时候,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星月散去,日头初升。
阳光自雕花的窗棂照进房间里,撒满窗边的整个矮榻。
陆之云慢慢睁开眼睛,挣扎着坐了起来。一起身他便觉得头痛欲裂,于是赶紧抬手去捂住自己的头。
手举到了眼前他才发现,自己手里竟攥着条纯黑色的宽带子,无花也无刺绣。这玲珑坊里,除了覃娘,还有谁会用这样的带子束腰?
“啊——”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叹息。
陆之云吓得将手里的腰带一扔,赶紧转头去看。
离自己躺着的矮榻几步外,床上沈屹也揉着额头坐了起来。
“这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他皱着眉头问。
“还是在玲珑坊里吧,”陆之云答道,“喝得太多,我都不记得后面发生什么了。估计是昨夜喝完就直接睡在了这里。”
目光转了个弯,沈屹一眼便看到了他身边的黑色腰带,“你手边的那个,不是覃娘的腰带么?”
陆之云立时从榻上弹起,跑得远远的,“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哎,”沈屹不再管他,起身揉着脑袋,开门唤道:“承文。”
一个时辰之后。
离玲珑坊约莫两条街远的一处小院,一辆奢华的马车缓缓驶来,在门前停住了。
陆之云和沈屹从马车上下来时,脸色都有些不太好。
昨夜饮了太多的酒,到现在两人还是头重脚轻,昏昏沉沉步子虚浮如踏云中。
“远尘兄,昨日看到的事情我是真的不知晓。”陆之云已经不知第几次地絮絮道,“我发誓,自回了建良,就从来没见过方姑娘还与其他男子有过密切的往来…”
沈屹停下脚步,剜了他一眼。
陆之云赶紧吓得噤了声。良久,才又忍不住悄声道:“应该是有什么误会吧。”
“你还是赶紧想想,怎么跟覃娘解释腰带的事吧。”沈屹拍了拍他,推门进了院子。
陆之云听到“腰带”两字后一惊,拍着脑门,转头便走,“我已经把你带到了,事情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他急急回到了玲珑坊,头件事就是赶紧去找覃娘。
“覃娘,这是你的腰…腰带,我…我真的不是…昨晚…我…我喝醉…全都记不得了。”他颤抖着手捏了腰带,结结巴巴将一句话说得如那摔在地上的酥糖般细碎。
悠然坐在那里的玄衣女子,将宽大的袖子整了整,慢条斯理道:“你真的不记得了?”
“千真万确。”陆之云连连点头。
“那好,”她清浅一笑,“这个我也就不用还你了。”
她将手从袖口伸出来,只见那细长白净的手上,是一只半旧的绣花荷包。正是陆之云在西蜀时,日常佩在腰间的那枚。
“这个,怎么会在你那里?”他惊道。
覃娘轻轻打开荷包,从中取出一片泛黄的纸,起身念道,“今欠陆掌柜一份搭救恩情,来日若无以为报,便以身相许。”
那是二人初次相遇之后,覃娘写给陆之云的欠条。
“这…这当初只是戏言…戏言而已。我真的没想到你会写下来,也是真的从来…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你…兑现。”陆之云又开始结巴起来了。
“若是,我想兑现呢?”她走近几步,微微仰了头看着他,“你知道我不喜欢欠帐,反正早晚都要还的,不如早些还了,你意下如何?”
“我…这…我…”他不知是惊是喜,半天都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同意了。”
覃娘笑着将那欠条团成一团,随手扔到地上。然后拽着陆之云的领口,垫脚吻了上去。
今日阳光正好,风也正好,一切都是最好的样子。
清风吹进小院,带起院里的紫阳花团团簇簇地摇晃着。
方吟将玉淙取来放在窗边的琴桌上,正准备弹首曲子打发时间。
忽而,门口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除了陆之云,再没有人知道她住在此处。但陆之云又从来不会敲门敲得如此温和。
“谁啊?”方吟走过去开了门。
门口的男子身着银袍,头戴玉冠,正定定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她便愣在了那里。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她终于垂眸转身,却只是淡淡留下这样一句。冷淡而又疏离。
沈屹抬脚迈进门去,反手就将那两片门合上了。
方吟转头,见他突然地逼近,下意识就赶紧退了几步。
他却不依不饶,继续把她逼到了琴桌前。
直到她的手指无意间触到玉淙的琴弦,发出一阵清脆带有余韵的乱响,二人凌乱的脚步才都停了下来。
“多年不见,没想到琴师竟过得如此春风得意啊。”
“什么意思?”
“昨夜玲珑坊后门,那个与你在马车前温柔低语的男子,是谁啊?”
越发靠近,呼吸相融之时,他的声音也变得越发酥麻入耳,一字一句,简简单单便撤去她所有的冷漠与疏离。
“我不认识那人…”她喃喃道。
“是么?”他轻笑,“素不相识便能如此亲密?”
她抬眸,眼中带着惊愕冷不丁地撞进了他的眼眸里。
“哪里亲密了?他说自己喜欢听琴,又见我从玲珑坊里出来,便想向我打听几位乐师而已。我都不知道他叫什么,从哪里…”她的话音未落,他的唇就贴了上来,温柔却滚烫灼热,一寸寸地将她点燃。舌尖与唇齿交缠着,如火焰般炽热。
压抑已久的思念终于找到了出口,如洪水般凶猛而来,将二人深深淹没。
良久,她才轻轻推开他,喘息道:“我真的不认识他…”
沈屹一把将她搂入怀里,忍不住笑道:“其实,你第一次说的时候,我就信了。”
方吟闻言,一时生气狠狠推了他一把,委屈道:“你当初说走就走,连句告别的话都没留下。又在那木材旁边写些什么让我等你的话,却连要去哪里都不肯多说半句。现在,现在又来胡乱地猜疑我…”
“我留在阴房里的字,你看到了?”沈屹听到一半,突然惊喜道。
方吟却转过头,不再理他。
“我错了。”他赶紧过去,柔声哄道,“当日紧急,来不及多说便离开了。如今,你想问什么便问罢,我定知无不言。”
“你究竟是谁?”她微微转回头些,抬眸觑着他。
“在下确实姓沈,名屹,字远尘。我是余安先生,也是南越的世子。十几年前南越国大乱,我爹娘,也就是当时的世子和世子妃被人追杀,无奈之下带着年幼的我逃到了西蜀。可是,就在两年后他们终究还是被那些人找到了。所以为了护住我,瞒天过海,爹娘将我交给师父,然后相继自尽了。”
“我那时不懂事,骗过师父偷偷跑回去找他们,却不小心看到了娘亲自裁的一幕。师父好不容易将我从那些人眼皮子底下救回去,给我换了名字和身份,才躲过一劫。”
“叔父在前年终于将叛党全部剿灭,才派了人来找到我,将我带了回去。”
“那你这些日子都在南越?”
“对,南越国中山脉众多,地势崎岖险峻,虽说是易守难攻,却实在也出入不便。我虽然有心早些来找你,但皇叔派了太医来给我治手伤,不肯提前让我离开。我也没那个本事在群山之中找到出来的路。”
“那你,还要回去么?”
“你想与我一同回去么?”
“我又不是你什么人,怎么与你一同回去呢?”
沈屹笑了,将一枚刻着繁复花纹和蟠龙的白玉圆牌放在她手里。然后起身,端端正正敛裾一礼,认真道:“在下身无长物,唯此玉牌乃是祖上所传,是证明身份之物,最为宝贵。今日远尘愿以此为聘,不知姑娘是否愿意屈尊,与在下共度此生呢?”
“若我说,想要考虑一下呢?”方吟将玉牌递回给他,佯装沉吟。
“无妨,”沈屹却洒然一笑,接了玉牌拿在手里。但转而又凑过去,在她耳边悄悄道:“我带回南越去斫的那床杉木百纳已经初具雏形,声音美妙无比。名字也都取好了,就叫盈川辞。你真的不想与我回去瞧瞧么?”
他的话音未落,方吟便将玉牌从他手中拿了回来,紧紧握在手里道:“如此,那我就答应了。”
沈屹满意地一笑,将她拉过来搂紧了。
“那就说定了,不许再反悔。”
“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