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城里,弥漫着雨后湿漉漉的空气。
当初离开时候的慌乱与无措,方吟还记得十分清楚。如今再回来,望着那熟悉的牌匾、门前矮矮的石阶,心里的熟悉感就被狠狠触动,感慨万千。
可是,当她走进大堂,看到原本墙上挂着的琴不知何时都被取了下来。琴斋素日整齐的大堂里,如今也堆了许多木箱子,似乎是要关门结业的样子。
小伙计见到方吟,丢下手里刚拿起的素锦琴囊,一边喊一边笑着迎上来:“掌柜的,掌柜的!方姑娘回来了!”
看着他这模样,她一下子便笑了出来,心中多日的郁结也瞬间烟消云散。
“陆掌柜,”她颔首,“好久不见。”
陆之云从后面出来,依旧是笑得热情,“方姑娘,你来了。”
待他走近,方吟才瞧见他眼底淡淡的青色,眸子里也带着些疲惫。
“陆掌柜近来可好?”她略带担忧地问了一句。
“哎。”陆之云却一下子坐到椅子上直摇头,“一点儿也不好。”之后也不说为何不好,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气。
方吟便也坐下来,接过小伙计递来的茶小口啜饮,看着他不说话。
不一会儿,陆之云就憋不住了,“我跟你说说吧。”
听他开口了,方吟才偷偷一笑,搁下了茶盏。
“其实,上回沈兄离开这里去裕都的时候,到我这里来过一趟。”陆之云说着给小伙计使了个眼色,他就立刻出去了,“他把一床琴放在了我这里。”
“那你最近还见过他吗?”方吟连忙问。
陆之云摇头,继续道:“他说,等裕都事情结束,就回来取琴,然后和你一起去北晋。他让我考虑几日,是不是要与你们同去。”
“我决定了与你们同去。”他顿了顿,坚定道,“所以就将琴斋关了,准备收拾行装。”
说着说着,他又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给方吟,作痛心疾首状:“可是,他…他昨日竟然来信,说有事情脱不开身。他让我和你一起去,还要将你送到玲珑坊安顿好才行。”
方吟打开信,见上面果然是沈屹的字迹。
不过三四行,言简意赅,说得都是让陆之云好好照顾自己的话。却丝毫没有解释自己要去哪里,或者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小伙计费劲地搬着一只箱子过来了。
他将那箱子轻轻搁在地上,然后把上面的钉子一一撬开。
箱盖打开,里面是一床极漂亮的瑶琴。
琴面是竹叶般清浅的碧色漆面,蓝绿色螺贝为徽,上好的碧玉为轸。琴面上有镶嵌的银丝交错如水波,细碎的云母闪烁其间,在日光流转中美不胜收。
“玉淙?!”方吟立时起身过去看,不敢确认,因为玉淙的确是断成了两截。
她凑近细细地看去,箱子里的琴分明就是玉淙。只是原先断裂的地方,已经全然不见了。
“这怎么可能呢?”方吟轻轻将琴取了出来。
拿在手里,她才发现有些不同。
手中这床琴,比寻常的瑶琴要短一些,更比之前的玉淙要短上寸许。
“这琴瞧着比之前短了一些。”陆之云看了一眼道。
“是不是因为这段时间方姑娘长高了,才看着琴短了呢?”小伙计在一旁插嘴。
陆之云招手叫他过来,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真是不长进,连琴的长短分不出来也就罢了。那徽位分明是重新调整过的,这都看不见嘛?”
小伙计摸着脑袋,伸头又看了一眼,才讪讪道:“果真如此,距离都比旁的琴要短些。”
“行啦,快去搬张琴桌来。”
他匆匆跑出去,将后面屋子里的琴桌搬来一张。
方吟此时已经去洗过了手,便将琴摆好,抬手试了一曲。
清泠的琴音如泉水成瀑坠落浅潭,溅起四散的水花,又缠着雨后湿润的风,绕过锦州的街道,再转回来擦过耳畔。
玉淙之音比起从前更加冷冽轻盈,余韵好似纤薄的金片银片相互碰撞出的声响,让听到的人心里跟着颤动。
“沈兄这技艺真的是举世无双啊。”陆之云眼中盛满了惊艳,又惋然道:“真是可惜,我竟没留一床他的琴。”
方吟看着面前的玉淙,也一时想不明白沈屹是如何做到让这断琴复原的。
看着看着,她猛地想起什么,“先生曾说想要斫一床杉木百纳琴,他存的那些料子都还在岳畔琴舍里呢。就算之前手伤了,先生也未曾想过放弃它们,他会不会已经斫成了呢?”
陆之云想了想,“那就去岳畔瞧瞧吧。”
吩咐了小伙计继续整理行装,陆之云和方吟一道出了城。
岳畔琴舍外,小溪依旧,窄桥如故,就连院墙也如记忆中的一般。
方吟在门口伫足,踯躅不前。陆之云上前敲了门,正如意料之中那般,并无人来应。
“你们可是来找沈先生的?”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
二人不约而同回头看去,见一位精神矍铄的布衣老人站在几步之外,正看着他们。
老人一眼看到陆之云,显然是认出了他,便笑呵呵道:“你是琴斋的掌柜吧,我前些年曾在沈先生这里见过你。”
他从怀里摸出钥匙,上前给这二人开了门。
“敢问老先生,沈兄去了何处?”陆之云拱手问道。
老人笑而不答,只是道:“你若是想进去瞧瞧,就进去吧。别的我一概不知。”
方吟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老人多看了她一眼。
两人进了院子,踏过湿润的青石板,方吟直接进了放木材的阴房。陆之云去空空的工坊看过后,也跟着进来了。
她环视一周,房里堆放的板材未曾见少。只是原本单独放着的那些杉木不见了。
“有什么不对吗?”
见她蹙眉,陆之云忙问。
方吟指着空空的墙角,“那些先生留给百纳琴的木材,果然也消失了。”
“看起来,沈兄确实是回来过,”陆之云在阴房里转了一圈,“但这么些好板材都还放在这里没拿走,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他随手抽出一块桐木,拢起手指轻叩,那声音温润通透,极是悦耳。
方吟的手指划过身边靠墙倚着的一块杉木板,纹路顺直细腻,加以细心雕琢,也会做出极好的琴来。如今,材料还在,只是那匠人,却不知去向。
她垂眸,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转头之前,她突然余光瞥见木板后面的墙上似乎有东西。
将杉木板轻轻移开,方吟凑过去才发现是几个字,像是匆忙之间随意划在墙上的。
吟吟,在北晋等我。
方吟悄悄将木板挪了回去,把那些字严严实实挡好。做完之后,心莫名的就定了下来。
他们回到院子里,布衣老者笑眯眯地站在那里。
“多谢老先生。”陆之云颔首道了谢。
老人爽朗地摆手,表示不在意。
待他们出了门,老者才跟出去,站在门口遥遥道:“姑娘不用担心,沈先生他很好。”
方吟自窄桥上回头,见他笑得无比真诚。
老者身后,青瓦白墙依然。风吹过,院里传来隐隐的铜铃之声,清脆动听。
次日,方吟便和陆之云踏上了去北晋的旅程。
路过裕都的时候,新婚才三日的薛映淮特特带着素馨前来送别。
“吟吟,在那边定要照顾好自己,要常常给我写信。”她拉着方吟的手,数次切切嘱咐道。
方吟见她这模样,只能连连道:“知道了,知道了。”
陆之云倚在马车边,哭笑不得道,“我素来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絮叨了,没想到还是差得远。今日可算是开了眼界。”
薛映淮白了他一眼,道:“吟吟,这人靠得住吗?要不要叫三殿下派几个人保护你?或者,干脆我和素馨也跟你一起去吧。”
方吟赶紧摇头,“可千万别劳烦三殿下,你也好好地做三皇子妃吧。”
她看了一眼在检查马车后行李是否牢固的陆之云,“这位陆掌柜是余安先生的至交好友,十分稳妥,放心吧。”
薛映淮这才点点头,“那你记得给我写信。”
陆之云叹了口气,摇头自语:“第八回了。”
“好了好了,你回吧,我们出发了。”方吟为了防止她再说几遍,连忙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向城外驶去。
掀起的车帘子外,三皇子从马车上下来,将一件镶着白狐毛的蜀锦披风搭在薛映淮肩上。
方吟会心一笑,放下了车帘。
第58章
大皇子府。
乘云亭下,假山流水未改,一切却已物是人非了。
如今的大皇子府,就如一潭死水般不见半点生机。原本的仆从和侍女走的走,散的散,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
大皇子李况日日将自己关在屋里闭门不出,不肯见人。
整个府里,现在全靠许凝一人撑着。她一个弱女子,被迫担起这担子,时常觉得支撑不下去,如今只是咬着牙坚持而已。
这天一早,许凝起身后在用早饭,虽只是清粥和两样小菜,现在来说也已经很难得了。
管家李福敲门进来道,“夫人,有客人来了。”
“客人?”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自从李况被贬、禁足府内之后,从前常有往来的人都惟恐避之不及,哪里还会有客人。
李福点头,“他说要见夫人。”
虽不知来者是谁,她还是搁了勺子,起身道:“我去瞧瞧。”
许凝抬脚迈进前厅,就见到一个自己日思夜想的宽阔背影,站在那空荡荡的厅堂之中。她使劲揉了揉眼睛,才敢肯定自己没有看错。
“周大人?”
周谨毅回首,苦笑一声道:“我如今已经不是大人了,夫人还是直接叫我的名字吧。”
“‘夫人”这两个字从他嘴里一出,就如那利刃划过许凝的心,带来尖锐的疼。
她也觉得有无边的苦涩,“可以不要唤我夫人吗?周大哥…”
不过半月功夫,原本光鲜亮丽的人儿就如那脱了水的花,整个都黯淡了下来。她的眼睛看着周谨毅,泪水一点点盈满,又溢出来,如小溪般蜿蜒在瘦了一圈的脸颊之上。
“你爹爹托我来瞧瞧,你过得还好吗?”看着她哭,周谨毅有些不知所措。
许凝用帕子擦了擦泪,却没有回答。
其实都不用问,也能看出她过得并不好。这府里的钱财都被充了国库,偌大的府邸就算没了人日常开支也很多,所以就连厅里日用的紫檀桌椅也被拿出去换了钱。
“这些银钱你拿着,”周谨毅将一个包袱递给她,“是许大人给你的,应该能支撑好一阵子。他说,让你千万别苦了自己。”
她的泪水又扑簌扑簌地流下来。
“你别哭,”周谨毅慌乱道,“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周大哥,”许凝突然从背后抱住他,“你能带我走吗?”
“什么?”他吓了一跳,赶紧推开些,“这…这怎么好?大皇子他…如何会同意?”
许凝摇头道:“我已经有十日没见过他了,想来他是不在乎我在不在的。就算我离开了,对他也不会有任何影响的。”
“可你毕竟是他明媒正娶的皇子妃,就算他不再是皇子了,也是他的正妻。我是若带你走了,或许以后我们就都要亡命天涯了。”
“我不在乎,自成婚以后,我总共就见过他四次。我从未当他是夫君,我心里只有你。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周谨毅只觉得离谱,赶紧打断她,“我先走了,许大人还在外面等着我呢。”
“我…有孕了。”
在他转身之时,听到她低低道。
离去的脚步顿时便再也迈不开了,周谨毅缓缓转头看着她,想从她的脸上确认,自己所想的是否就是她想说的。
“你为何…要告诉我?”
两人目光相触的一瞬,他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如惊雷炸开。
“那日,是你?”
许凝点点头,抚上自己的小腹,“若不是有了这个孩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怕是早就用一条白绫结束自己的生命了。”
“我去求三殿下,”静默了半晌,周谨毅终于道,“你等着我。”
他将许凝拉进怀里,然后松开她匆匆离去。
几日后,大皇子妃许凝病逝。
就在大皇子妃下葬的第二日,清晨的裕都城门口,有人看到许大人与夫人身穿粗布衣,先后上了一辆马车。
他已经辞了官,将万贯家财全部交给了朝廷,自己分文未留。
马车里,早有年青的一男一女在等着他们。
女子梳着妇人发髻,也穿着朴素的布衫,正挽着身边男子的手。见到二老便笑道:“爹爹娘亲快来,咱们出发了。”
车轮滚滚,缓缓向远方驶去。
半年后。
北晋都城建良,玲珑坊。
“陆大掌柜,这是我的房间!你当这里还是你的闻雁斋么?”
一位穿浓黑色深衣的女子叉着腰,将那绿檀木桌子狠狠一拍,蹙眉怒道。
她乌发半挽,似乎自带一股慵懒的气质。那宽袍大袖的衣衫不见半点花纹,头上也没有戴一样钗环首饰,却分毫不显素淡。观之只觉得姿容艳丽夺目,叫人几乎移不开眼。就算发着怒,也是极好看的。
原本歪在软榻上的陆之云一骨碌坐起来,忙不迭放下手里的茶盏,表情也从怡然自得立刻转为唯唯诺诺,点头哈腰道:“坊主大人,我错了。”
这女子挑眉看他一眼,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坊主大人请留步。”
陆之云瞬间挺直了腰板,“哗”地一声展开手里的山水折扇,笑得风流倜傥,“下月初五就是盛会了,坊主想自己去请的那人,可有结果了?”
这脸色转变之快,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女子驻足转头,面上虽依旧不动声色,眼神却颤了颤。
见状,陆之云勾唇一笑,合了扇子便往外走。
一步、两步、三步…
“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