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请父皇只将那奸臣严惩,以正纲纪。”
皇帝转头看他,叹息道:“凌儿,并非是朕冷情。而是你生来幸逢盛世,不知这上位者若心不够狠,每一步都会是绝命的深渊。”
李凌不发一言,只再度叩首。
“罢了罢了,”背过身去,皇帝摇了摇头道:“你回去罢。”
书房里沉寂了片刻。
“儿臣告退。”李凌起身离去。
皇帝亲自在桌子上铺开撒金的纸,蘸着砚台里半干的浓墨刷刷地写了起来。
次日,薛府。
“谨毅多谢三殿下、薛大人救命之恩。”周谨毅叩首。
“想好要去哪里了吗?”李凌问道,“其实,你不必非要离开,继续做你的从义郎也未尝不可。”
周谨毅摇摇头,“我来裕都,本以为会有一番施展的天地,可过到现在什么都没有剩下。且人人都知道我与章大人关系匪浅,日后定然会受尽冷眼,也不会有人敢靠近我。我还是识趣些,早点离开为好。”
“也罢。”李凌递过一包银子去,“这是答应你的,日后找个喜欢的地方,好好生活吧。”
他接过银子,深深颔首,转头离去。
刚出了薛府大门,一旁就有人招手亲热唤他:“谨毅,谨毅,你来。”
周谨毅一瞧,竟是许凝的父亲,巡盐御史许大人。
“许大人为何在此?”他惊道。
许大人将他拉到一旁,忧心忡忡道,“我这不是担心凝儿吗?那李况之事,本身也与她无干,我本想着来送些银钱,将她救出来,却四处求告无门,没有人愿意见我。谨毅,凝儿一直倾心于你,你也是知晓的。你能不能看在她真心的份上,帮忙想想法子?”
他说着说着开始抹眼泪,“凝儿她还那么年轻,就这样被关一辈子可如何是好啊。”
周谨毅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许大人在他初来裕都之时,对他是有提携的。且因着周谨毅对许凝并无儿女之情,所以当初听闻许大人有意悔去婚约时毫无怨念,甚至还松了一口气。
只是,许凝对他的心,周谨毅也是知晓的,就算是今日没有遇上许大人,他其实也想过要不要想法子见她一面。
毕竟,上次去宅子找他的究竟是不是她,还尚未问清楚。
想到这里,他便悄声道:“那我去想想法子。”
“哎,哎,好。”许大人连连点头,“谨毅啊,那凝儿就靠你了。”
另一头,送走了周谨毅,李凌也打算告辞。
薛大人却笑着拦住他道:“三殿下不如喝杯茶再走吧,已经在花园里备好了。”
那笑容属实有些内容在里头。
李凌猜到了几分,耳根子就有些泛红。
“老夫就不奉陪了,殿下自己去罢。”薛大人笑着出了门,径自拐去了右边。
他走后,李凌出门左拐,穿过回廊,便听到有琴声传来。
脚边丛丛艳丽的秋海棠正开得欢快;园子里的金桂也缀满枝头,满园浓郁的香气正源于此处。
而那金桂飘落处,女子垂眸专心抚着琴,娇俏的笑颜入目比那秋海棠还要明媚。
他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驻足,静静聆听。
是那曲《潇湘水云》,曲调明快,尾音又带着些不可言说的情愫。进复与退复之后的吟揉,如她一贯所做的那般,勾起心弦微微颤动。
曲子结束,见他快步走近,她笑着起身迎去。
“殿下…”
二人相拥,任那些金黄细碎的花朵如雨,撒在他们的头上、肩上。
“我想许你一生一世,淮儿。”他拉起她的手,深邃的眼眸单单映出她的影子,专注而又充满柔情,“不知小姐可愿意与凌携手此生?”
“我自是愿意的。”
她娇羞地笑着,抬眸看向他,“殿下,上天不负,我终于等到你了。”
第56章
皇帝的寝宫,紫严宫。
“皇上,御医把药煎好送来了,快趁热喝了吧。”
萦夫人自寝殿之外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个包金檀木托盘,玉碗中药气袅袅。
寝殿里,皇帝恹恹地歪在床上,辛公坐在他床边,两人都不言不语。
皇帝听到她走近便稍稍撑起身,从萦夫人手里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复又闭了目养神。萦夫人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弯腰掖了掖被角,然后才端着空碗离开了。
殿门关上之后,寝殿内又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辛公,朕不在的日子,凌儿就要靠你多多扶持了。”
皇帝依旧闭着眼,开口道。经这么一番折腾,他的面容看着都苍老了十岁;原本黑白参半的头发,也几乎全部变白了。
辛公倾身向他,点头应下,“皇上且宽心,老臣定竭力辅佐三殿下。”
“那朕就放心了。待十日之后,朕便正式与萦夫人迁去宁寿宫颐养天年了。”他张开眼,压低声音道,“传位的诏书朕已经写好,就藏在书房的匾额之后。等半年期满,你便自行找个时机宣旨罢。”
“那宁寿宫离裕都不近,来往也多有不便。皇上不想看着三殿下大婚之后,再去么?”
“不了,凌儿既然很喜欢那薛家姑娘,薛卿也同意了,朕就没什么不放心了。”
皇帝说完后,翻身朝里沉沉睡去。
辛公站起来,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脑中都是方才御医说的那番话。
“圣上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风中残烛,怕是时日无多了。”
他转身时,脚步如灌了铅般沉重。
半年之期,便是皇帝给他处理太子余党的期限。被按下这么久的皇木一案,也终于该到了要用它的时候。
皆因昨日丁德均和顺亲王这两丛墙头草实在狡猾,见势不妙就立刻转了风向。明明也是与李况关系密切之人,竟丝毫未受到牵连。
如今,便只能借着这案子,才能将二人收拾了。
“这位公公,不知我可否去东宫瞧瞧?”辛公随手拦住一位路过的太监,问道。
“辛公安好。”那太监停步行礼,道:“皇上一早就下令将东宫清空,如今已然空无一人,辛公若是想去,现在就可以。”
“既然都空了,那就不必去瞧了。”他笑道。
太监告退,继续往前去了。
辛公出了宫,回到府里,果然见到自己的那床沉金摆在桌上。
他便知道是方吟回来了。
这时,承文欢欢喜喜踏进门来,“大人回来了?先生和方姑娘在院子里,我这就去请他们过来。”
“等等,”辛公将他叫了回来,“先不必扰他们,我有事要吩咐你。”
承文乖巧地回来,在他面前站定。
“这个你拿着,我下面说的话,你定要记清楚了。”他坐了下来。
一个触手微凉之物落在掌心。承文低头,见是块和自己掌心那般大的圆形玉牌,周围是镂雕的蟠龙,中间的部分刻了神奇繁复的花纹,成色极好,似乎价值不菲。
辛公招手,让他弯腰把耳朵凑近,然后不厌其详地说了许久。
承文艰难直起僵硬的腰,顾不上去揉,一时沉浸在那些话带来的冲击里,有些呆愣。
“最重要的事情,你再重复一遍。”辛公看着他道。
“无论何时,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紧紧跟着余安先生。”
“嗯,记住了就好。”
辛公随手倒了杯茶喝着,似乎放下心来。
此刻后院的竹林边,有低柔的私语被微风吹起,埋没在沙沙作响的竹叶间。
“待三殿下大婚过后,我便陪你去北晋。”沈屹拥着方吟,轻声道。
“好,映淮出嫁之后,我们就一起去建良。”
“对了,”他又想起什么似的,“我还有个惊喜要给你,得先回锦州一趟。”
“是什么呀?”她自他怀里抬起头,问道。
沈屹不肯说,只是笑着。
她假装赌气,推开他,歪了头嘟起嘴,“不说算了。”
“那就许你问一个问题吧,我保证照实说。”
方吟仔细地想了想,才开口问:“这惊喜,是在岳畔琴舍吗?”
“其实,是在闻雁斋。”他重新将她搂回来,贴在她的耳边道。
沈屹垂眸看去,见她脸颊那片光滑细腻的肌肤上有红云渐渐升起,越发粉嫩可爱,忍不住将唇凑过去亲了一下。
方吟只觉得一阵酥麻自耳边颊畔传来,迅速蔓延到全身。
她心中有甜蜜的羞意上涌,脸上好像也火烧一般。
直到带着竹香的风吹来,脸上的火才渐渐灭了。
两人肩并肩坐下,又聊了好一会儿。
深秋风凉,冬日也不远了罢。
半月时间眨眼便过。
十月初六,三皇子殿下的大婚之日。
原本端正素雅的三皇子府,处处都挂上了崭新的红绸、红灯笼,一改往日的沉静,到处都是一派吉祥喜庆之景。
薛府之中,也是同样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从晨起的梳头妆扮开始,映淮便难掩激动与欢喜的神色,一直催着快些,巴不得下一刻就到了三皇子府。
“小姐,再怎么快也得等到吉时才能出去呀。”素馨在旁边劝道,“更何况这么重要的日子,就算是为了三殿下,不也得仔细些打扮,妆扮得更漂亮吗?”
薛映淮摇摇手,“不用不用,差不多就行了。早些见到他才更重要。”
薛大人和夫人瞧着她这样,原本在眼中凝聚而起泪意转瞬就荡然无存。
“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薛大人扶额,无奈地出去了。
留下薛夫人陪着她,梳好头,净面敷粉,换上层层隆重的嫁衣。
“淮儿啊,娘嘱咐你几句。”
她刚刚开口,映淮便拉了她的手道:“娘,你快些说,说简短些。”
薛夫人简直哭笑不得,只好匆匆嘱咐几句,然后又替她检查了一遍妆容和发髻,才赶紧让素馨来帮忙整理好衣服,扶着她出去了。
三皇子和映淮的婚礼十分低调,远远不及李况当时迎娶许凝那般铺张。
即便如此,迎亲队伍走过时,街上也有很多人出来瞧。
而此时的三皇子府,也已经是宾客盈门。
皇后娘娘和几位公主,还有顺亲王都来了。
因着沈屹好静,就与方吟寻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了下来。只是来的客人太多,你一句我一句,厅里很快就变得嘈杂纷乱了。
沈屹坐了一会儿,觉得胸口有点憋闷。他想着趁新人还未到,出去透透气也无妨。于是,偏头跟方吟说了句:“我马上回来。”然后就起身悄悄绕了出去。
方吟看着一片艳红,有几分感慨,心里却也是真的为映淮高兴。
她转头看见辛公似乎眉宇间有些愁烦,便走过去,默默站在了他身边。
“承文没有跟大人一起来么?”她问。
辛公看了一眼沈屹离去的方向,答道:“方才,老夫差他去做别的事了。”
方吟点点头,又问:“大人可还有烦心事?”
许久都未听到回答,方吟想着也许辛公不方便讲,正准备回去就座之时,却听到他开口:“你觉得顺亲王此刻心情如何?”
方吟抬眼看去,见顺亲王正在宾客之中,与客人们言谈甚欢,一副如鱼得水的模样。从面上看,他像是真的因为子侄的婚事而如沐春风。
“应当是真的高兴罢,大殿下的事情未殃及到他。”方吟斟酌着开口道。
辛公侧目向她,眼中流出赞赏,“倒是看得挺准。”
他顿了顿,嘴角笑容渐渐消失:“高兴也只能是暂时的,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
喧闹的宾客突然安静了下来。
方吟和辛公各自就座。不一会儿,就听敲打的锣鼓似乎是进了皇子府大门。
众人注目,见新娘子和新郎官牵着红绸,自厅堂门口缓缓步入。
今日,李凌也是格外欣喜,面色红润,精神焕发;身上繁复的喜服更衬得他贵气逼人,俊朗非凡。他身边的薛映淮亦是如此,虽然盖头挡住了视线,却依然能感觉出她的喜悦与期盼。
这一对璧人并肩而立,郑重下拜,拜过天地与高堂。
上座的皇后娘娘看着两人,嘴角带着笑意,满意地点着头。
他们幸福的模样,让几位公主看得也是脸上挂满羡慕与憧憬。
合卺交杯,永结为好。
皇子大婚的婚仪虽复杂冗长,但李凌握着映淮的手,两人一起随着仪官的引导、按着素来的习俗一样样做了,丝毫没有觉得不耐。
从午后到入夜的时间,在觥筹交错里仿佛只是转瞬间的事。
待宾主尽欢、宾客散尽,桌上的杯盘渐冷,三皇子府也终缓缓归于沉寂。
而此刻的卧房之内,驱散寒夜的火热却才刚刚开始。
红烛曳曳,绛纱翩然委地。罗帐之内的光景,正与府中其他地方的寂静截然相反。
在层层细纱罗帐的遮挡下,那绣了多子石榴的茜红锦被,将羞涩的娇艳面容半遮半掩。半截素白的藕臂被四围的艳红衬得如凝脂般夺目,叫人移不开眼去。
春宵苦短之时,人生得意之处。
夜色沉浓,妆台的铜镜前有数只珠花交错静卧,脉脉不语。
第57章
“屹儿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辛公在婚宴上就问了三回,也差了仆从在府里四处找人。
可是,直到他与方吟离开三皇子府的时候,依旧没见到沈屹。
方吟见状,开始有些慌乱了。分明沈屹只是出去透气,为何就再不见了人?甚至,连带着承文也不见了踪影。
后来她才知晓,是辛公吩咐了承文跟着沈屹。所以,两人就一并消失了。
一直寻不到人,辛公的脸色先是如那暴雨前的天空般阴郁,后来不知怎的,渐渐云开雾散。想来,他心里有了大概的猜测。
“我们回罢。”辛公望着远方道。
方吟不解,还欲再问之时,听得他叹了口气道:“不用费劲去找他了,你只管自己好好生活。等过些时候,他自会去找你的。”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方吟也半知半解。但她知道辛公的性子,只要是能说的他都会和盘托出。如此这般,看来是不能说的了。
她想了一夜,决定先回锦州,去闻雁斋瞧瞧。